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人——那个孩子口里的“表哥哥”,如今的新帝。时间紧迫,我将父亲的信物交出,说明来意,他点头,对我道:“有子虎在,西域无忧,大事可成矣!” 彼时他已知晓季氏与杜国丈的图谋,可还是叫住我道:“少堂,有一事尚需麻烦你。”我停住,他将一幅冷宫的路线图交与我,道:“朕之贵妃虽出身季氏,却与此事无干。朕迫于形势,将之囚于冷宫,望君能先行一步携其往陇西。” 我愣住,当朝贵妃,不就是当年那个唤我“庭哥哥”的孩子吗?我抿唇,事隔十四年,不知她已长成何模样,还记得我否? 宫里皆是杜氏的守备,我按照路线图,又绕过两个墙角,赫然看到前方一处明显破败的院子,心下了然,这就是冷宫了。 我爬上墙头,只见一个女子推门而出,麻衣素裙,发髻半挽,她转过身,月光打在她那洁白的脸上,虽落魄却仍不能遮其芳华,我惊叹,一瞬之间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为不至让她起疑心,我将一根折了的断箭没入肩胛,忍痛从墙角跌落下去。她似是被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地走近我。我一时玩心大起,趁她不备,跳起身拿匕首挟着她,沉着嗓子道:“莫动!”她居然很老实,一动也不敢不动。我又道:“我身上有伤,你帮我包扎。”她很乖顺地点点头。我心情大好,没想到这丫头也有被人制住的时候。 进里屋后,方知里面尚有一个小丫鬟,刚要叫就被她给拦了下来。我赞她识时务,她却淡然地挪开我的刀锋道:“若是阁下也识时务,就当知这里能与你医伤的唯我主仆二人。” 语含机锋,不卑不亢,我心里一动,这才是真实的她吧!我没有客气,径自坐到床边,却见那个小丫鬟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我怕她去叫人,不假思索地将梅花镖飞出,拂卿却告诉我, 她是要去后墙角找止血的龙须草。我点头,少个人在也好,我和她相处起来或可更自在些。 我指导她为我拔剑,她脸上虽故作镇定,手上的颤抖却仍难掩惊恐,我故意道:“都说将门虎女,季老爷子怎么会有你这般没用的孙女?” 她果然愣住,我自报家门道:“这样说吧,我父亲是你祖父的闭门弟子,算起来,我是他的徒孙,得尊称他老人家一声师祖!” 心里不是没有希冀,我已说得这般明显,她,总该能记起我吧!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波澜,原来,她还是忘了我。一阵剧痛,她将箭用力拔出,死丫头,拔剑得需巧力,谁让你连皮带肉往外拽了! 我在剧痛中昏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响动惊醒,有人来了!我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动弹不得,原来自己竟被压在了一块床板下。我了然,想来这也是她的杰作了。果不其然,那帮人无功而返,头顶一亮,拂卿将木板掀开,我激赏地看着她,赞道:“好一招瞒天过海!贵妃娘娘好计谋!” 她似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向我一抱拳道:“雕虫小技罢了,义士过奖!” 那顽皮之态,和儿时一模一样,只可惜,她早已不再记得我。或许,能在她的心里扎根的,只有皇上吧! 可她知道否?正是那个人,让我将她带离皇宫。我试探地问她可愿随我出宫?她却以为我在玩笑,揶揄道自己倒是想跟着我,只是不想丢了性命。我趁势顺水推舟,接道:“能得贵妃一句应承,小人就是死了也无憾。我赵佑庭对天起誓,此番若能活着走出宫门,必与贵妃双宿双栖,不离不弃!” 她满含不屑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信,但这句话,并不只是玩笑。 那天晚上,为了迁就那个负伤的小丫鬟,她居然提议与我同榻。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跳个不停。我不禁暗笑自己,这些年来又不是没碰过女人,何以 今日会......入睡的时候,我知道她在看我,可那眼神,分明是在看着旁的什么人。皇上么?我将拳头攥紧,故意让自己的呼吸徐缓些,罢了罢了,我不过是她人生中的过客,就连此番相遇亦是受人之托,既然她注定不是我的,我又何必自作多情自讨苦吃呢! 另外,有一事颇为蹊跷。翌日初醒,拂卿便拿了面盆往外走,说是要洗去墙角的血迹。而那个叫明秀的丫鬟居然言她昨晚便已拿炉灰掩去了我的踪迹。炉灰掩尘,是细作惯用的伎俩,我拿眼角打量着她,直觉告诉我,这丫头不简单。 许是觉察到我的怀疑,那丫头故意打岔,道是乡下人常用此法来处理小孩的粪便。我暗哂,到底还是孩子,有一个词叫做欲盖弥彰,懂不? 离宫那天,我故意道出自己劫了陶氏夫妇,一来这本就是计划之一,二来她一向不喜受人摆布,我实在怕她又临时变卦整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知晓自己父母被劫后,她虽恼恨,却只能乖乖就范。皇上按既定计划,追我到林子里,然后故意放行,以此让杜图南和季宪以为皇上与我赵氏乃苦大仇深不共戴天。 皇上走的时候,我看出她眼里的失望。虽知不该,可我心里竟升腾起一股欲望,或许,我与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在雁门关相处的那些日子,拂卿对我渐渐放松了警惕,言语间也多了些亲切。甚至我被大哥派来的刺客暗杀,亦是她在我身边照拂。我愈加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她。红菱道她是我的魔障,我迟早有一天会被她害死。魔障么?我浅笑,或许真是呢!从十二岁至今,我有过不少女人,但真正能走进我心里的,除了母亲,便只有她了。 我本想自欺欺人地以为,我和她可以这样夫妻一般相处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接道密报,皇上来了!这原是计划之中的事,但没想到,他居然来的这么快!那天晚上,我本欲携了她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上一旦来了陇西,所走所动皆需我赵氏扶持,彼时他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与我赵氏翻脸的不是? 怎料许靖竟猜到我会离去,早早候在路边上等我。许大人虽面上油滑,这十年来待我却如师如长。 第二天,我秘密去见他,他一拳甩在我脸上,沉声道:“子虎戎马半生,对朝廷一直忠心耿耿。如今,你竟然胆敢为了一个妃子,背负欺君的大罪,让赵氏蒙羞,陷尔父于不义!这一拳,是替你爹打得!”我默然,许大人说得不错。那人虽非我亲父,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岂能说放下便放下呢! 我从许靖那里回去,却不见拂卿,明秀道她被许夫人请去了。我心下了然,想是皇上来了。我只觉心里一阵闷闷的钝痛,又想起许靖说的话:“你和你爹一样,天生一情种。” 面见皇上的时候,我看出拂卿眼里的疑问,甚至,不屑。她一定以为我是个假情假意前后不一的混蛋吧! 那日之后,我便刻意避开她,一来,皇上在此,她一个妃子,担不起不洁的名声。二来,哪怕多看她一眼,我都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季宪与杜图南欲两路夹击,皇上与韩将军北撤临洮,其路凶险,皇上便以躲避刺客为名,故意将拂卿留与父亲照看。 因为陶夫人的缘故,父亲对拂卿甚是喜爱,我又想起早年父亲与钟师傅的谈话,心里一痛,若非后来拂卿被选进了宫,我与她本也可以父母之命结为夫妻的。 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大哥,他是父亲与陶夫人的儿子,却因文弱,不受父亲重用。其实我心里明白,疆场险恶,父亲不用他乃是对他最大的回护。可笑他不但不理会父亲的苦心,居然投靠了季氏。 父亲听闻陶夫人路上被劫,心知季宪欲拿她做人质,便秘密派我前去救她。拂卿不知,竟以为我想加害陶夫人。我心里有气,在她心里,我成了什么人!本想等事情平定 后,再与她解释,孰料大哥抢先一步,从我手上劫得陶夫人,还好他立功心切,并未将其交给季氏,而是献与了父亲。父亲只得将计就计,借与陶夫人成婚之机,假死以躲过季氏耳目,在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的形势下,攻下杜季二军。 内患已除,国政无忧,皇上念在父亲劳苦功高,并未将大哥处死。这些年来,他处处欲置我死地,我虽恨他,但念在他乃拂卿的亲兄,本不欲与他计较。孰知,就在那一晚,他居然将我并非父亲亲子的事全然告诉了父亲。这件事,除我之外,唯有皇上知晓!我心中一冷,狡兔死走狗烹,我早该想到,皇上的为人,断不许有威胁之人存在。我的将才,在陇军里的名声,还有,我对拂卿的情,他全然知道的。所以,皇上容不得我! 妒意像大漠里的暗沙,蒙蔽了我的双眼。我赵佑庭素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那晚,魏明中来我的帐里,他要季宪死,我要赵佑膺亡,如此,便达成了协议。然而,若我知道魏明中的兵谏是要拂卿亦付出命的代价,我便是举全军之力与魏氏一搏,也定然不会让他这样做! 彼时,皇上将我和魏明中叫到营边的空地,交给我俩一把长剑,他道:“朕自登基以来,多次身陷险境,若无二位鼎力相助,断不会有今日之太平。朕确有对不住二位之处,不如趁着今朝,与二位一并了断吧!” 我和魏明中正欲进谏,却闻后方一阵喧噪,明秀与惠娘匆匆跑来,道是贵妃、季大人与陶夫人已饮鸩自裁! 我只觉眼前一花,一旁的魏明中扶住我道:“赵将军小心。”说罢看向皇上,道:“恭喜皇上,奸佞已除,天下可谓真太平矣!” 皇上却不说话,呆愣了半晌,始跌跌撞撞地往銮驾跑,我跟在后面,什么礼义廉耻大道纲常,都浑然顾不得了。我只想再看一看她,哪怕是最后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