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见他正一脸玩味地瞧着我,眸含戏谑。心道,这是何方神圣,大难临头还能这般玩笑,当真不怕死吗? 我学着从前纶哥行走江湖时的架势,向他略一抱拳,也玩笑道:“雕虫小技罢了,义士过奖!” 他突然大笑不止,许是扯了伤口,这才抚住身子,斜睨了我一眼,道:“私闯禁宫,图谋弑君,桩桩都是大罪。贵妃何以认为在下是义士?” 我知他定非普通的江湖客。彼时我只向他报出这里是冷宫,他便能顺藤摸瓜,猜出我的身份,又自爆乃外祖徒孙,可见此人必是熟识朝庭之人。 我轻笑,无所谓道:“谁说弑君就是犯罪了,成者王侯败者贼,今日你若是大功告成,只怕阶下囚的便是方才那个大胡子了。” 他止住笑,对我点点头道:“不以成败论英雄,贵妃好肚量。只是在下进宫,意在皇上,说到底,贵妃就丝毫不担心陛下的安危?” 我心头一痛,只能撇过头去。他看着我道:“看来贵妃对当今天子怨念甚深。” 我苦笑,轻声道:“这长门是因为他才守的,不怨他怨谁?” 那黑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对我道:“既然贵妃不甘寂寞,不若跟了小人。小人不才,对家里的姬妾却是一等一的好。” 我听罢,忙站到一边,离他远一点。却见他面上虽嬉皮笑脸,眼里却是清明一片,知他不过是故作浪荡罢了。便也换了副笑脸,朝他道:“本宫倒是想跟着你走,只是你孤身一人,只怕未得走出玄武门,便要命丧黄泉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冷宫里再无趣,总比丢了命强!” 他听了非但不怒,反而拍掌道:“好!能得贵妃一句应承,小人就是死了也无憾。我赵佑庭对天起誓,此番若能活着走出宫门,必与贵妃双宿双栖,不离不弃!” 我看他指天指地一派故作痴情的模样,本想啐他一口,想着装也是要分伎俩的,与李麟比,你的道行还浅了些。怎料“赵佑庭”三个字硬生生地挤进了我的脑海,让我不由一震。 那日西域密报,便是言纶哥私放赵天翼仲子,陇军右将赵佑庭。纶哥出事,也是为了要将功补过,奇袭敌军主力赵佑庭所在的谷子城,这才寡不敌众,于乱军中失踪...... 赵佑庭,赵佑庭,莫非,他就是那个赵天翼仲子,陇军主将? 那人见我这般直直盯着他,更是信誓旦旦地对我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在下许与贵妃之言,决计不会反悔!” 我有一瞬的刹神,似乎就在不久之前,也有一个人这般深情款款地与我说:“天子言比九鼎,方才与你讲的话 ,朕决计不会反悔!” 不过短短数月,言犹在耳,我却生生由来栖宫贬到了静心苑。男人,何以爱你时恨不能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弃你时,却连半分怜惜都不给,比扔旧屣还快? 我给他递过一杯水,对他道:“本宫之兄长日前身陷乱军,生死不明,赵将军与家兄渊源甚深,不知可晓家兄下落?” 他惊诧地看着我,道:“贵妃何以认为,在下会知道季将军身在何处?” 我冷笑,道:“家兄两次出事,都与赵将军脱不了干系。此番,将军特特自报家门,本宫还以为将军是特意要告知本宫兄长的行踪,以报我季氏兄妹的救命之恩!” 我特意将“救命之恩”四字咬重,意在提醒他,当初若不是纶哥私放了他,他早已身首异处,现今我又于冷宫救他,算起来,我季氏一门连救了他两次。 然而话方出口,心底却突然一凉,这年头,好心未必能得好报,我与纶哥救了他,他却未必会领情。我对此人尚不了解,如何能期冀他会因着这两次的救命之恩,就对我坦诚相告? 不料他却突然敛了笑意,定定地看住我,道:“若在下说,确实不知季兄下落,贵妃可信?” 我看着他,只见他眼里一派坦荡,一时犹疑,不知该作信还是不信。 “贵妃可知,当初季兄何以要救在下?” 我摇头,纶哥做事素来随性,但这般罔顾军纪,私放谋逆的行径,却不是他能做出的,除非,其间另有隐情。 赵佑庭缓缓道:“实不相瞒,我与季兄曾结为异姓兄弟。” 我轻怔,纶哥少壮便游历江湖,结识的朋友自是不少,但说起拜把兄弟却只有一人而已。听纶哥说,那人是不世之俊杰,天文历法无所不精,兵法布阵堪称绝伦,犹让人称羡的是他的一手好医术,直能生死而肉骨,江湖人称“妙手侠医”的赵大士是也! 他突然自嘲一般,苦笑道:“五年前我以赵大士的诨名游学徽州,便是在那里巧遇上季兄。彼时我们都不知对方的身家底细,只道同是志趣相投的江湖客,大感相逢恨晚,便拜了把子,相邀同游。不想五年后,战场相逢,却是各为其主,兵戎相向。 那晚我约他城下相见,本是想割袍断义,对当年的兄弟情分做个了断,怎料范箴早派了暗卫跟在季兄身后,我们方才碰面,就被范军团团围住。季兄为救我,只得帮我杀出重围,生生扛下了悖逆主帅,私放敌将的罪名。” 我听罢,心内一阵抽痛。当年纶哥初仕军营,外祖曾忧道:“阿纶是只潜蛟,江湖水浅,最宜他腾风起浪,潮头弄波。而庙堂是潭深似海,暗涌诡谲,只怕会要了他 的命。”如今想来,却是一语成箴。 赵佑庭继续道:“三个月前,季兄突袭谷子城。我虽不欲与之为敌,然而身为主将,职责所在,只能奋力与之一搏。不想,被唐军流矢所伤。唐军破城,我被心腹由小道救走,待得醒转,已过了月余。彼时我方知,季兄于那场战役里下落不明。” 他看着我,诚然道:“我与季兄虽各为其主,然而这些年的惺惺相惜,早已拿他当兄弟待,若我当真得知季兄的下落,决计不会向贵妃隐瞒。” 兄弟?我轻哂,李麟何尝不是口口声声道季纶是兄弟,却到底是放心不下他,在纶哥身边,安插了不知多少暗卫。 现在,赵佑庭又来称呼纶哥是兄弟。他们这些人,我算是看明白了,看似重情顾义,却不过是练就了一张**嘴,说起来称兄道弟,杀伐决断时却毫不留情。 纶哥宁违军法也要救赵佑庭,可见是真真拿他当兄弟待的。 而他呢?战前主将私会,乃军中大忌。他却特特约了阿纶城下相会。莫说是善于布阵的范箴,就是换了任何一个统帅,都不会容忍自己的部将与敌将往来,定会派兵前去督管。那日,范箴的暗卫前去围堵,依照纶哥重义气的性子,必定会为了护他而拦截唐军。 赵佑庭一招孤军犯险,成功地诱纶哥犯下大错,同时令李麟和范箴对纶哥起疑,导致唐军将帅离间,君臣失和。好在李麟非庸君,一眼识破战前易将乃军中大忌,又命暗卫责纶哥将功补过。 纶哥只怕也是在事后才看破了赵佑庭的计谋,这才怒极攻心,投诚心切,急着戴罪立功,犯险突袭谷子城,不想却...... 我不敢往下想。赵佑庭与纶哥是同时失踪的,可他却被手下人救了出来,不知我的纶哥会不会也有这般好运气,命遇贵人,留得一条性命? 赵佑庭只道我是丧兄心痛,语调也颇为哀戚,道:“贵妃请宽心,季兄出事后,我已命手下暗中查寻,或许不日便可找到他。” 我抬首,正对上他泛着暖意的眸子,眼里隐隐有着悲悯之色。我转过头去,擦掉脸上的泪痕。心道这算什么?明明是敌非友,只不过时运不济,同时遭难,这才偶遇廊下,略有交集,只是彼此都揣着明白,这一时的虚情终将敌不过那一时的假意,又何必作得这般情意切切,让人看着便觉恨到骨子里。 突觉得他与李麟何其相似。这些人,真该去梨园做戏子,扮相手段样样高超,直让人分不出真假。同时,他们又是天生的善弈者,处处算计他人生死,连多年的情分都尚且可以罔顾,虚情假意疑阵连连,又哪里会管手里棋子的死活! (本章完)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