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年雲家出事,滿門抄斬,門府也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如今的將軍府是新帝登基後專門給雲溪奉賜的。 雲溪奉作為一家之主自然是居住在主院。 來時光線已經昏暗,薑秉兒還未看清主院的名字,隻依稀看著像是兩個字。其中一個字,瞧著有些眼熟? 薑秉兒被安置在主院的暖閣中,侍女領著她在一側淨了手,趁這機會,來往的幾個侍女點燈的點燈,端茶水的端茶水,又有兩個將兩份菜肴分別布置在餐幾上。 兩份菜肴放了個面對面,各七菜兩羹湯。 雲溪奉的院中不習慣留人伺候,等薑秉兒落座時,暖閣中就她和雲溪奉二人。 左右兩盞五頭銅製落地燈,和窗外黃昏之色很是接近。 她回過神時,雲溪奉已經捧起冰釉小碗,大口吃著飯。 眼前擺著一道燒肘子,一碟胭脂鵝脯,一盤肉丁茄子,一份雞髓筍,另有幾道地道的菜肴,她卻是認不太出。 手指摸來摸去摸來摸去,摸到最後她臉色都有些慌,顧不得其他,趕緊將竹簍裡的東西全部都倒出來。 薑秉兒徹底慌了神,嘴皮子咬得發白。 薑秉兒見小紀彎著腰和她笑,也微微彎了彎嘴角,下意識地頷首。 小紀已經撒丫子跑出去了。 只有一張長案,一把燈掛椅。 她是用了一塊粗布包了起來的。手一摸就能摸到的手感。 這是雲溪奉給她的機會。她得把握住。 而雲溪奉的書房,仿佛就只是他一個人的,不接受任何客人的私密之處。 他肯定是認出她來了。卻沒有在第一時間打殺了她,還請她吃飯。小命肯定是保住了! 也許很容易就能得到她想要的,她面帶喜色,一雙眼跟著雲溪奉走。 不但是滿足這一頓飯。而是雲溪奉。 薑秉兒哪裡還有工夫挑剔坐不坐的。剛用過膳,她也坐不住。 劃開了? 薑秉兒定睛一看,竹簍的底部的確被人用利器劃開。因為是竹編的,裂口並不明顯。隻一小小的口子。裡面的東西旁的落不出來,唯獨壓在最底部的信函又薄又窄,很容易就被人從這條缺口中拽了出去。 和她阿爹以往的書房不同。裡面布置了好幾張椅子。每天會有不少的生意往來的人進進出出。熱茶從未斷過。 雲溪奉大步走來,抬手直接將竹簍拿到自己手中。手指隻往底部一摸,就告訴她。 趕路五六天,一直靠吃乾糧。今日在京中曬了半天也等了半天,早就餓了。 雲溪奉自然能發現身後的一雙眼,亮晶晶地,全神貫注地。 “丟了什麽?”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薑秉兒彎腰拎起她的小竹簍,抱著跟上雲溪奉的腳步。 她低頭吃得滿足,而雲溪奉這會兒才放低了碗筷,眸光落在她圓鼓鼓的腮上。 雲溪奉回眸。 竹簍小,裡面裝的東西不多。最重要的是信函。薑秉兒很聰明地壓在最下面。這會兒先將一些零碎的遮擋的東西拿開,去翻最底層。 雲溪奉眉心也微蹙。 她腦袋直接鑽到竹簍裡去看。 咦? 薑秉兒彎著腰在竹簍裡摸了好一會兒,面帶疑惑。 好歹是將軍的長隨,努力冷靜著開了書房門鎖,替二人推開門。小紀機靈地彎腰跑進去,先一步點亮了幾盞燈。 一張帕子,一包核桃餅。一個水囊。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從暖閣出,身後沒有動靜,回眸。 “被人劃開了。” 這裡是……雲溪奉的書房。 起身時看見跟在雲溪奉身後的薑秉兒,兩人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 許是並未發現第二張椅子,雲溪奉也反應過來,他難得微微蹙眉,下意識地看向薑秉兒。 “跟來。” 書房很大,似乎是前後兩開間,前面靠牆的三面都是書架,擺放著整整齊齊的書籍。中有一長高案幾,上面堆著一摞一摞的冊籍。筆墨紙硯歸放整齊。 沿著廊廡走到書房,書房外左右各有個年輕的小子抱著長刀守衛,其中就有小紀。兩個年輕小子遠遠看見來人,躬身行禮。 她抬眸看了眼雲溪奉。他低著頭,只有高挺的鼻梁看得最清楚。 一頓飽腹,又飲了點清淡的茶水。薑秉兒等收拾的侍女離開,摸著自己圓鼓鼓的肚皮。滿足了。 自然是什麽也沒有落下。 對面坐著的是雲溪奉。哪怕她知道如今的雲溪奉和當年的少年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可是她與雲溪奉面對面進食太多次,太熟悉,根本沒法當他是外人。 薑秉兒愣住了。不死心地高高舉起竹簍倒著往下抖。 她默默捧起小碗,起初還稍微矜持,越吃越放松,最後大快朵頤起來。 “休書。” 薑秉兒聲音很小,輕,飄忽不定的。 雲溪奉面上在聽清那兩個字的時候,露出一絲不解。似乎是聽錯了,也似乎是沒聽清。 她聲音太小了。 可下一刻,薑秉兒就抖著聲音,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攥著他的衣袖,就想以往一樣。只是她抬起手才想起來如今兩個人早就不是和以前一樣了。僵在一半,面色更是難看。 “休書丟了。不是丟了,被偷了。” 她渾身緊張到發抖。後背冷汗一層一層地。 休書,那是她在薑家時,逐字逐句,斟酌許久寫下的。已經簽了她的名字。只需要拿來給雲溪奉的休書。 雲溪奉聽清楚休書兩個字。很清楚。 他下頜緊繃,眉眸逐漸攀上一層冷凝。 “——休書。” 男人的聲音有些低啞。似乎是有些笑意,笑不及眼底,也不達他心底。 有些玩味,又有些嘲諷。 他直起身,手中那被人偷劃了一道的破竹簍著實可笑。 薑秉兒一臉的慌張無措,更是讓他心冷。 破竹簍落地,滾了一圈,滾到薑秉兒腳邊。 “薑棲棲,你來尋我,是為了什麽?” 薑秉兒聽見他久違的稱呼,有些恍惚。 棲棲是她的小字。說來還是十三歲時,雲溪奉給她起的。 有長達一年的時間裡,也只有雲溪奉會咬字清楚地喊她。 ‘薑棲棲’。 恍然的一聲薑棲棲,叫得薑秉兒下意識移開視線,低頭絞著手指。 她素來是底氣十足的,起碼在雲溪奉的面前發生再尷尬再難堪的時候,薑大姑娘都是高昂著頭,死不認帳的混不吝。 這會兒她倒是莫名心虛,尷尬到詞不達意。 “休書,就是你入贅給我的,休書自然是我寫。” “我專門來給你送休書的。” 說了兩句,薑秉兒絕望地閉上了眼。她抬手抵著額頭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隨著她所說的話,站在長案前的男人周身仿佛陷入了寒窟冷窖之中,看一眼都讓人凍得心顫。 良久,薑秉兒終於理順自己的思緒,抬眸,卻被雲溪奉堪稱狠厲的眼神給嚇到,好險忘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是了,眼前的不是當初任由她肆意欺負的少年,眼前的人,能瞬間要了她的命。 她剛剛說的那些話,幾乎是懸空的一把把利刃。 薑秉兒怕,怕得要死,嘴角勉強牽了牽,彎腰抱起破竹簍,真情意切地舉到胸`前擋住小心臟。 “大將軍,給個機會,讓我解釋解釋。” 薑秉兒可不敢再等雲溪奉的答案,趕緊將自己在冉家遇上的事一股腦告知。 倒也不是尋求同情訴苦,而是因為妹妹在人家手中,情非得已的選擇。希望能給自己爭取一條活路。 “我家小妹在別人手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本無冒犯將軍之意,只是為了妹妹。” 薑秉兒說妹妹,也的確是因為小妹在冉家手上。她實在掣肘。另一方面,她記得當初雲溪奉對自己不知所蹤的弟弟很牽掛,阿爹也曾幫他找過很久他弟弟的蹤跡。 推己及人,也許雲溪奉會因為這個原因,饒她一命。 書房的一扇支摘窗透露著半點夜幕,風卷著淡淡草木香,呼著燭燈。 雲溪奉回到長案後落座,鋪紙研墨,隨著薑秉兒所言,他紙張上已經密密麻麻寫下了一些內容。 “薑……夏兒?似乎是這個名。原來是她成了你的軟肋。” “是是是,將軍也是見過她的,今年才七歲,還請將軍施以援手。” 雲溪奉沒理會薑秉兒這句話,他放下筆,抖了抖墨跡將乾的紙張,於搖曳的燭火上烤了烤,而後折疊裝進函中。指尖一響。 薑秉兒還沒注意,窗邊忽地翻進來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嚇得她倒退半步。那影子飛速接過雲溪奉手中的信函,又眨眼消失。 隻留下被一陣風吹得搖曳不止的燭火。 以及滿臉呆滯的薑秉兒。 她盯著支摘窗,手指藏在袖中比劃了一下寬度。 就這麽窄,一點點的距離,人到底是怎麽鑽進來又鑽出去的呀? 她好一會兒沒回過神。 “你想嫁給那人兒子?” 雲溪奉整理著筆墨,並未抬頭,聽他說話像是隨口之言。 薑秉兒斬釘截鐵道:“不想。” 她想了下自己的確沒有底氣說不想。已經不是她想不想的問題了。她無奈歎氣。 “我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先用休書換回小妹。之後的,我盡量拖到爹娘回來。” 爹娘到底是老江湖,冉家能逼迫一個她,未必能在她爹娘手中討到便宜。 大不了等她救回妹妹,舉家先跑躲躲風頭。 雲溪奉抬起頭來,眸色深淺晦暗不明。 “所以你只是來給我送休書的。如果不是……你也根本不會來找我。” 薑秉兒聽著他的話,在思考要如何回答。 如果是真實的想法,那就是當初一家無意中知道屠城之戰的驃騎將軍雲溪奉,就是當初被他們買下的奴隸,薑家徹夜未眠,欺負過雲溪奉的小叔,還有隔三差五奚落他的姨娘,就差抱頭痛哭。 他們不想被割下頭顱堆在柴火上燒。 那一夜薑家人都在努力回憶,自己都做過什麽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的行為。 一家列舉出來的罪證加起來足有一本冊子。 如果說一本冊子一百頁,其中九十八頁都是薑秉兒一個人貢獻的。她咬著筆尖,心虛不已地盯著自己的罪證。或者說將會變成一把把砍在她脖子上的大刀。 但也沒有後悔當初欺負雲溪奉。 畢竟當時她將所有的壞意,全都發泄在雲溪奉的身上。 她得到了一個會狠狠反擊她,卻又不會訓斥她的少年。 薑父薑母最後決定,誰都不許提起通城薑家。更不許提及雲溪奉。 “棲棲,尤其是你。任何一個大將軍都不會願意被人知道,他曾經被一個小女孩兒當馬騎。” 薑父抓著薑秉兒的肩,面色凝重仔細叮囑。 “如果,如果家門不幸還是被他抓了,一定要將他高高捧起!要多高有多高,讓他不要與你一個年幼的小女兒為難。記住了嗎?” 當時薑秉兒記得很好。 這會兒被雲溪奉問到這個問題,幾乎是眼睛都不眨一眼出口成章。 “將軍在上,民女自從知道將軍為國為民披甲上陣,就對將軍懷有絕對的敬仰。民女自知身份卑微,又行事醜陋不堪入目,不敢來叨擾將軍,這一年來只能時常為將軍的安危在觀廟裡祈禱。” 她言辭誠懇,目光堅定,說這番話時也無比真誠。 畢竟當初剛得知雲溪奉的身份時,是雲溪奉率軍斬盡殺絕三萬敵軍,頭顱屍首堆滿半個城的時候。 她那會兒夜夜做噩夢,大晚上披著衣服眼含淚水坐在八仙桌前,一次一次背著同一套話術。 她甚至還專門去廟中上香,好讓自己心中更踏實一點。 而後又掐著指腹,讓自己更誠懇一些。 “今日本不該來打擾將軍,只是小妹讓我憂心。鬥膽為將軍送上休書一份。” 頓了頓,她飛快描補道:“此舉一方面是為了救回小妹,一方面也是為了將軍。” 她絞盡腦汁地掰著手指:“將軍年輕貌……年輕有為,風流英俊,又位高權重。身上有一門婚事自然阻礙了將軍。民女放將軍婚事自由,也是為了將軍的婚事著想。” 雲溪奉聽著這話,嘴角都牽動著,似笑非笑地抬眸盯著薑秉兒。 “你倒是會替我盤算。” 薑秉兒謙虛地搖著手,剛想說不敢不敢,就聽見雲溪奉語氣淡淡地問。 “你誇我風流英俊,可是騙我?” 薑秉兒猛地一抬頭。她冤啊,她哪裡還敢騙雲溪奉! “以前你說我……”雲溪奉眯著眼一字一句回憶,“生得奇醜無比,走出去就嚇人,一定要我戴著面具。” 薑秉兒霎時漲紅了臉。她嘴角動了動,卻一個字沒有辯解。 她根本不會告訴雲溪奉,那是少女時期的她,別扭又蠻橫的一種獨佔欲。 “不騙將軍。” 她最終也只是絞著衣襟系帶,聲音很低。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十三歲的薑秉兒乘著馬車掀開簾子,逆著陽光,一眼看見了小河中一身泥濘,手戴鐐銬的陰鬱少年。 他站在汙濁的渾水之中,衙役的鞭子高高揮下,鮮紅的血染透了他的衣,打得他單薄的身體踉蹌,單膝跪在河流中。流水衝刷著他的身體。 額頭滲出血跡的少年仰著頭,雙目直視太陽,面無表情,又仿佛燃盡了一切感情。 那般狼狽,又那般灼灼刺眼。 他那一眼,牢牢刻進了薑秉兒的心底。 “阿爹,買下他。” 她想要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