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灵墨已经慢慢恢复,人群散去,只有秦伊人留下在旁陪伴。许言喊住简泽,想要去见沈慕青一面。沈慕青一案,本已无其他问题可查,应交由当地衙门处置。许言要见她,更多的是想走进她的内心深处。沈慕青被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派了几个人守着门,并不打扰她,更不限制她在房内的所有活动。沈慕青已经将所有的窗户用木板钉上,阳光从缝隙泻入,映着灰尘,留下几道细细的光线。当许言踏进门的时候,看到沈慕青在整理衣物。床上、桌上、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的衣物,还有鞋袜和帽子。沈慕青趴伏在地上,抚摩、亲吻着所有的衣物。许言突然有些想哭,她就站在门边,久久地看着那个弯曲如桥的脊背。“你来找我做什么?”沈慕青的声音仍旧低哑,如同是吹散了的柳絮,四下飘散,毫无生气。许言低声应着:“我想……你或许有些话要说。”“我的话,都说给了剑恒和儿子听。剑恒,你看,这是我给楼儿绣的小肚兜,多精致,多好看,你知道我原本绣工差,这是第十一件,才有这样的针脚。还有这件小棉袄,我絮了厚厚的棉花,海风再大,雪再厚,楼儿也是不怕的。等他大了些,就可以穿这双靴子了,这是那年你身体好转,出门猎来的鹿皮做的……”不知道是因为室内昏暗,还是因为沈慕青嘶哑的音色,许言感到自己背后的汗毛瞬间全部耸立起来,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她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沈慕青仰面躺在地上,手里紧抱着那些孩童的衣物,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屋顶。“你闻闻,楼儿身上的奶香……”沈慕青的鼻翼急速地翕合着,又深深吸了口气,笑容更深了几分,“你总是说我,不该那么频繁地给儿子洗澡,别伤着他稚嫩的皮肤,你看,楼儿身上哪怕一道红痕都是没有的,多细致,多嫩滑……”许言犹豫着,要不要去打断她幻想中的美景。“所以,是你破坏了这一切!”沈慕青放下怀中的衣物,撑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已然是一脸冷酷,“所以,是你破坏了沈慕青的一切!”许言震惊地后退,抵靠在门上,呵斥一声:“你是谁?”“我是谁?”沈慕青狞笑着,“我是沈慕白,是慕青的哥哥。”沈慕青原本性格温顺,认命胆小,屡遭大难,她步步后退,灾难却步步紧逼,怯懦的沈慕青退至黑暗的角落,异变出强硬、黑暗的沈慕白。沈慕白做了所有黑暗恶毒的事,以保护角落里那个哭哭啼啼的沈慕青。他喝骂着沈慕青,骂她怯懦,骂她不思进取;也哄着她,说自己会是她的依靠,做什么事都帮她。只是,天性难改,沈慕青如何也做不到狠心冷血,看到江灵墨,看到简泽,她甚至避开视线,靠着墙边走;他们微笑着叫她,她喏喏应着,心里却在流泪。沈慕白恨铁不成钢,他想为她做件事,让她恢复到有夫君、有儿子的正常生活。许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危险”,她暗暗抽下门闩,握在身后。“所以,是你毁了一切!”沈慕青眼睛瞪得巨大,睚眦毕现,眼白通红,喷火一般。“你该自裁!”许言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看着沈慕青的眼睛说:“慕青,慕青,你是不是也曾这样喊过江剑恒,喊过你那叫楼儿的儿子?”沈慕青将食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轻轻地说:“慕青睡了,她需要好好休息,不要打扰她。”许言毛骨悚然,有些颤抖,如何理智的人,也禁不住恐惧的本能。此时,门外的简泽敲了敲门,说:“许小姐,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简泽的敲门声似乎是隔着一层纱,听不真切,却也听得清楚。求救与自救的念头瞬间转了几转,许言应了一声:“好。”沈慕青不语,似乎对许言不呼救这件事很满意,竟咧开嘴笑了笑。“那些人都在哪儿?”不曾找到过除了岳平之外的其他尸首,是用了怎样的抛尸手段?若是弃之大海,对他们而言,似乎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就在这里。”沈慕青说得轻松自然。许言闻言,心里一紧,似乎在房间里闻到了尸体腐臭的味道,沈慕青既然懂得在灵堂地下安置冰块,很难说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不会藏着尸首。她不自主地摸了摸手臂,抚平上面的鸡皮疙瘩。“他们,取了血,剩下的便是药渣了,而药渣自然是扔到土里做肥料。”“你……”“为了救那个病秧子江灵墨,临海阁搜罗天下名药,却也帮了我大忙,要不然还真寻不到有什么药可以让人即便是死了也能流血不止的。之后,他们就没用了,我用慕青切草药的铡刀,将他们剁成小块,然后丢进化粪池,发酵些时日,就是上好的肥料了。你没见到,慕青种的草药,长得那么叶肥根茂!”沈慕青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毫无起伏,冷静得可怕。“岳平呢?”沈慕青眼神略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回想,继而眼神转冷,说道:“他,挖掉心头肉,本该再割上两千多刀,切成肉片喂狗,若不是慕青求情,他怎会活到成为血供?一个跛子,哪有资格对慕青动情?”“沈慕白,你毁掉了沈慕青的一切,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你被杀人的快感迷惑了心智,根本就停不下来。你有没有想过,若无慕青,怎会有你?”许言咬咬牙,又说,“你居然说这一切是为了慕青,你的天性,或者说你的诞生就是为了杀人,以满足自己嗜血的天性。是你怂恿慕青接近岳平,否则对剑恒感情深厚的她,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慕青一直在医馆帮忙,她心里不可能相信这样所谓的疗法。只是,哪怕她心中有一点点的犹疑,你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吗?你迷惑她,要她相信做这一切会使她的夫君和儿子从地狱归来。即便慕青原本是善良的,也受不住你日日夜夜的蛊惑,她恐慌,不敢入睡,每一次入睡都是你对她领地的侵犯。她原本就是胆小怯懦之人,熬不住折磨,便退到角落里,日日以泪洗面。而你,堂而皇之地占据她的头脑,利用她的身体做了恶事。沈慕白,你仍旧觉得自己是为她好?你以慕青哥哥身份自居,可曾做过一件哥哥该做的事?沈慕白,是你亲手将慕青推入黑暗中。”许言跨前一步,左手仍旧在背后握着门闩,受伤的右手平直向前指向沈慕青,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沈慕青!杀了自己!”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记自己是在沈慕白心里扔下了一颗炸弹,而这颗炸弹何尝不是炸在沈慕青心里?背靠背而生的两个人,本就不分你我,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许言知道沈慕青是无辜的,杀人、取血,做所有恶事的都是沈慕白。但她也知道,即便裂变出再多个不同的灵魂,本心也难辞其咎。沈慕白固然该死,但沈慕青的懦弱与纵容,同样不可原谅。那个人,眼神清浊交互,内里是沈慕青与沈慕白在厮杀,是情义对情义,恨意对恨意,也是美善对丑恶,善良对暴戾。沈慕青面色阴晴不定,是狂躁与阴郁在争斗,若狂躁胜,则沈慕白胜;若阴郁胜,则沈慕青胜。这是个好机会,也是脱离险境的最后机会。许言跨步向前,将手里的门闩重重抡下,落在沈慕青腹部。许言是留有几分善念的,如果这一下打在人身体最脆弱的部位,许言固然能逃出生天,沈慕青却有可能失去性命。沈慕青脸朝下重重地摔在地上,许言趁势转身离开。出了门,许言并不解释发生了什么,只吩咐守卫说要请大夫救治沈慕青。沈慕青的一生,即便凄苦,却总存有希望。而许言却使她看清丈夫、儿子俱死且永无生还可能的真相,也许沈慕青的一生不是毁在江剑恒去世的那一日,不是毁在儿子夭折的那一日,而是毁在心神俱灭的今日。心死如油枯。沈慕青的未来怕是只剩下一具躯壳,因而在许言看来,恶性事件完结。她睡得很好,早上还能早起,也有心情好好逛逛临海阁。这是难得的能够游览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城堡的机会。对许言来说,独自在这栋庞大而复杂的建筑群里走动,其结果必然是迷路,许言已经绕着这栋七层的塔状建筑物走了三四圈。倒不是许言认出了这栋塔,而是她认出了守塔的守卫。许言不想在原地鬼打墙般地乱转,尴尬一笑,问道:“能告诉我回藏心阁的路吗?”守卫还未开口回答,从塔里走出一名男青年,二十五岁上下,身高中等,体格匀称,国字脸,浓眉小眼,着一身蓝色衣服,眉眼带笑道:“藏心阁又来新人了吗?”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许言的动作令她很不舒服,忍了忍,又问:“请问,从这里怎么回到藏心阁?”“我二弟已经成婚,你最好早点儿死心。”许言立刻明白,这男子是江家人,从守卫的态度来看,身份还不低。许言对这年轻人没好感,也不管自己已经迷路,转身便走。“这位姑娘……”许言觉得自己眼前一花,那人已经拦在她身前,露出一副富家少爷的下流模样,不过他迅捷的动作倒是让许言相信,江家人,一个个武功都不错,“你不是找不到回藏心阁的路吗?”许言厌恶仰视别人,退后两步,才开口说:“这是哪里?”那人虽然表现得流气十足,但伪装的痕迹过于明显,况且他是江灵墨的兄长,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有趣,有趣,这回灵墨倒是带回了个有趣的人。”年轻人收敛了脸上的微笑,显得一脸的庄重,说道,“这是拱玉楼,除江氏一门外,任何人不得入内。”许言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只是迷路了,没有闯入的意思。”年轻人仍旧用打量的眼光看着许言,满眼玩味,接着说:“我这个二弟,一直喜欢美丽的事物,你虽然算不上十分美丽,却很有趣,越看越有趣。”这个年轻人应该是江灵墨的兄长,与江灵墨却没有半分相像,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不怀好意地笑着。“你这么快就能找到如茵,应该也知道我是谁吧。”他什么都知道,却用陌生人的态度在试探她。许言咬牙道:“你是谁?”“你猜得到如茵躺在棺材里,竟然猜不到我是谁?”他笑得很灿烂,只是眼底有一抹讥笑一闪而过。“你是江若斐的儿子。”既然他自称是江灵墨的兄长,态度又如此傲慢,就只能是江氏嫡传一脉,除江云朗的一子一女,就只能是江若斐的儿子。“你认识我?”许言也不隐瞒,说道:“你态度傲慢,十足的继承人嘴脸,又自称是江灵墨的兄长,我想不出在临海阁里还能有谁。”他好一阵大笑,然后收敛了笑容,躬身行了个大礼:“在下江昀,怠慢了。”许言多少有些惊诧,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就见江昀猛然抬头,满脸肃然,朝身后的侍卫做了个手势,低喝一声:“出事了!”然后一闪身,奔向左侧的一间院子。许言浑身上下陡然紧张了起来。她明知有危险,却本能地跟了上去,看清院子里的情况,惊讶得张大了嘴。江灵墨被人一剑穿心,仰躺在地上,胸口有一道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且急促地上下起伏着,脸色苍白,出气比进气多。江昀和许言均是一愣,然后几乎是同时扑了上去。江昀点了江灵墨胸口周边的几处穴道,试图止血,许言则伸手直接按住了伤口,大喊着:“快给他披件衣服保暖。”然后低下头,高声喊着:“能听到我说话吗?江灵墨,你睁开眼看看我!江灵墨,江灵墨!”许言一边注意着江灵墨的脸色,一边喊着他的名字,试图让他集中精神,在大夫赶过来之前千万不要晕过去。慌乱中,她抬手给了江灵墨一记耳光,力道之大,他白皙的脸立时就出现一个清晰的手掌印。江灵墨本来有些散乱的眼神转瞬凝聚,虽然黑亮如星的眼睛明显地暗淡了下来,但视线仍旧准确地落在许言的脸上,嘴唇翕动一番,明显有话要对她说。许言连忙低下头,将耳朵附在江灵墨嘴边,听到他呢喃着一个字:“同……同……”许言认真听着,却只听到这一个字,不免有些心急:“你说什么?”江灵墨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许言心慌意乱,朝身边的江昀大吼一句:“大夫呢?简泽呢?”许言能够感到鲜血汩汩流出浸染了自己的指尖,生命迹象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眼角不由得有些湿润,声音颤抖地说:“江灵墨,你不能离开,很多人都在等着你呢!江灵墨,你给我坚持住,江灵墨!”许言听到自己尖锐、刻薄的声音,但掩盖不住声音背后的恐惧,她知道江灵墨的伤势极重,凶多吉少,“江灵墨,你还没到可以死的时候!”许言扯下外衣,包裹住江灵墨渐渐变冷的身体,而后将他抱在怀里,并对江昀说道:“把你的外衣脱下来。”站在一旁的江昀并没有解开衣服的动作,脸色难看,猛然推开许言:“滚开!”然后将江灵墨扶坐起来,谁料江灵墨竟按住他的手,摇头,嘴角竟扯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并没有风,阳光也极好,但许言觉得刺骨的冷,那种冷是从骨头里往外散发,冷得她颤抖、无力,以致指尖打战。简泽很快赤着脚、衣冠不整地奔了过来。接连几天,寻找如茵、如茵生子、江灵墨旧病复发,很久都没好好休息过,他刚刚放松下来沉沉地睡个觉,江灵墨就出事了。简泽扑到江灵墨身边,一边查看伤口,一边伸手颤抖地按住他的手腕,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眼神越来越慌乱,眼看着江灵墨的脸失去血色,眼神涣散,呼吸短促,最后眼睛慢慢闭上。许言看到简泽赶过来时心中燃起的那一丝希望现在也灰飞烟灭,她陡然瘫坐下来,断臂的疼痛奔袭而来。江灵墨已然断气,简泽抱起他,随着江云朗朝自家宅子走去,许言拉着已经哭成泪人的秦伊人,也要跟着人群离开。刚走出几步,江昀走过来拦住许言,沉声说:“我父亲有话问你。”“有什么话要问我?我能知道什么?是你说这里出事了,为什么要问我?你不是武功高强吗?临海阁不是戒备森严,不许外人进来吗?怎么有杀手潜进来杀了人你都不知道?”许言一顿歇斯底里后,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像个孩子一般,用手背抹着眼泪。她与江灵墨只有几面之缘,自然没什么感情,甚至对这个玉树临风的美好男子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一个刚过二十岁、马上就要做父亲的青年人,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应该这样被人袭击,没留下一句话就离世了。江昀由着她喊叫,待她冷静下来,又说:“你是城里唯一的生人,你要为自己解释一下。”见许言又要发作,江昀连忙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接着说,“我信你,随我去见他一面吧!”许言看了看江昀,他的眼里满是伤痛和慎重,深吸了好几口气,稳了稳情绪,自己何苦朝他发火呢?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该就这样没来由地被摧毁。江若斐表情很冷漠,即便陪着许言进来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他仍旧冷言冷语地说道:“此事一定要彻查!再有三日就是四方大会,说不定是哪一城的人看中了火剑,想了这么个阴险狡诈的法子。这事,你亲自去查,要在四方大会前查清楚。”江昀指了个位子安排许言坐下,自己坐到她一旁,才开口说:“我在拱玉楼时,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只是赶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许小姐,灵墨对你说了什么,此刻可以告诉我们了。”许言这才明白江昀将自己叫来,并不是因为他二人是江灵墨去世前最后见到的人,而是因为她趴伏在江灵墨耳边,听到的那个字,许言坦然开口说:“我只听到一个字—— 同,不过到底是什么同,是姓仝还是名同,我并不知道。”江若斐父子皱眉想了许久,江昀说:“我已经命人封闭了城门,肯定能……”江昀正说着,有侍卫小跑进来说:“有位姑娘求见,说是吴游天的弟子。”“北侠?快请!”江若斐吩咐着江昀带许言离开,许言却道:“还是先看看这位姑娘找的人是你还是我。”不过,许言心里倒是有些不安,若来的人真是罗敏,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匆匆而来的人果然是罗敏,她见许言就在大堂内,竟红了眼眶,顾不得向江若斐、江昀行礼,带着哭腔说道:“毛大人托人带话说,师兄犯了灭门的大罪,刑部复核后,准予斩首。”“你说什么?”许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易慎行犯了死罪,被判处死刑?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干出灭门这样的恶行?“毛大人等不及你回洛州,让我一定要告诉你。”罗敏有些欲哭无泪,“师兄是不会做那种事的,你说怎么办?”许言脑海中一下子全是易慎行的样子,她搓了搓脸,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他人在哪儿?还有多久处斩?”“在北武,十天后处斩。”罗敏已经急得跺脚,十天都不够去甘州这个北方重镇,她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个弱女子。许言脑子也是一团乱,她在屋里转了几圈,再次面对罗敏时已经镇定下来,冷声道:“去北武,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