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慎行离开京城后不久,许言就购置了一套宅院,处在闹中取静的繁华地带。罗敏很不理解为什么要花一大笔银子买房产,统领府房间有的是,再说,就算许言已经和任家决裂,还可以搬回许府住。罗敏大大咧咧的个性当然理解不了许言的心思。皇帝要求许言进宫的事情极少有人知道,但卓知非那句“非许言莫娶”的话却已经人尽皆知,许崇道更是用一种看着高官厚禄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这让她瞬间没了安全感。当然,许言不是小孩子,还没笨到以为离开了许家就能躲得掉一切的程度。无人时,她细细盘点着这一年来自己积攒的银钱——一套位置还算不错的小院、几张面额惊人的银票以及随身携带的散碎银钱。许言并无经营能力,除了母亲留下的一些钱财之外,这些东西是靠卖掉几方材料上佳、雕工细致的印章换来的。在许言看来,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远比那些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的印章有用得多。更重要的是,许言开始懂得培植亲信的重要性,她每隔五天都要教李安宁、李安超两姐弟识字、读书,将他们当作学生进行教导,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易慎行交代罗敏要跟着许言,照料她的生活,保护她的安全。罗敏是个随遇而安的个性,跟着许言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倒是许言觉得自己干扰了罗敏的日常生活,诚心实意地抱歉,也不要求她时时刻刻陪伴着自己。按照许言的想法布置的院子,沉静优雅,比在许家偏僻小院居住要舒心多了。而且,这里足够隐蔽到让她远离人群,不过仍躲不掉那些特意要烦扰她的人。毛泰璋自认为和许言有几分交情,在大理寺遇到疑难案件时就会找她,许言因为心里的那一份正义感拒绝不了,破过很多或大或小的案件;上门提亲的人来往不断,尤其是那个坚持不懈的展鹏飞,各种能送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宝统统送遍了。倒是卓知非,那日一别后,许言再也没见过他。易慎行是以刘宗副将的身份去的北方,虽然军职不高,但在军中的地位不凡。在他去北方的第二个月,北国夜袭中军大营,想要刺杀统帅刘宗。易慎行的帐篷距离刘宗最近,也是第一个赶到的,刀剑无眼,他也受了伤。当然,许言对这些并不知情,易慎行在信件中总是报喜不报忧的,他还托人送许言一双非常漂亮的马靴,附言道:待我回京,教你骑马。想到两人曾经亲密地同乘一匹马,许言心里害羞,轻轻“呸”了一声,然后把马靴藏在箱子的最深处。和马靴同时送来的一件狐皮大氅把许言吓了一跳,她一直都排斥穿皮衣,所以这件大氅也就随着马靴一起压在箱子底了。一封信要送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固然给了许言更多安静的时间,也使她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中,这种情绪以相思为主体,附以莫名其妙的辛酸、难过,还要撒上一些快乐的碎屑。当然,即便通信手段再不发达,许言还是收到过几封易慎行的信,她犹豫再三,提笔写道: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番费思量,宁愿相思苦。柳儿看着许言微微泛红的脸,打趣道:“小姐是不是想易统领了?”柳儿原本支持任曦,冥婚之劫后小姑娘肯定记仇,再想着易慎行对许言的好,立刻转变了态度。许言心事被人猜中,掩饰地咳嗽一声,把手里已经封好的信封递给柳儿,说道:“送到军中吧。”柳儿掂量着手里的信,说道:“小姐,有人找您。”许言皱了皱眉:“又是展鹏飞?他还真是执着。”“是两名公子,说是临海阁的江少爷。”柳儿并不知道临海阁的名望,她倒也机敏,已经问过罗敏,得知临海阁位于洛州府东一百多里的海州,是江湖中闻名的四城之一的东城,“那个江少爷,比女子还要美貌几分。”“临海阁是做什么生意的?”许言问道。柳儿笑道:“什么做生意,见着人家可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江少侠的。”许言挥手让柳儿带他们进来,心里疑惑江湖人找她做什么。真如柳儿所说,临海阁的江公子比女人还要美三分,若不是那一对英气、好看的浓眉,换上女装根本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女。他着一身白色衣衫,玉树临风,和许言想象中的五大三粗的江湖人士完全不同,他身边另一位个头儿很高的男子倒是有些江湖气,面孔黝黑,浓眉大眼。江公子乍一见许言,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但隐藏得极好,略一行礼,说道:“在下江灵墨,这位是我的义兄简泽。”虽然江灵墨掩饰得很好,但他上下打量的动作还是没躲过许言的眼睛,她心里略有些不快,但对这个相貌如此美好的青年人,她终究做不到冷言冷语,柔声说:“我就是许言,不知道江少侠找我什么事?”江灵墨语调虽然温柔,但语气中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我听说万寿节上有人说说话就能破案,没想到竟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娃。”“你大可现在就离开。”许言的声音更是冷漠,她吩咐正在倒茶的柳儿说:“不必倒茶,他们要走了。”简泽知道江灵墨原本就不相信女人的办事能力,之所以被自己强拉到这里,也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连忙缓和着说:“灵墨言语不当,请姑娘原谅。我这个兄弟只是不善言谈,并非有意冒犯姑娘。”简泽拉过江灵墨要他赔礼道歉,“我们都是粗鲁汉子,不懂得世家公子的那一套规矩。”许言冷哼,并不领情,招呼着柳儿:“送客。”江灵墨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连忙起身,面对许言,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许小姐,江灵墨在此道歉了。”许言看得出江灵墨是骄傲的人,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给自己道歉,心里惊诧,微微点头回礼道:“我接受你的道歉。”见许言表情仍旧淡淡的,江灵墨脸上挂不住,微微泛红,许言突然问道:“找我什么事?”江灵墨稳了稳心神,说:“临海阁在一个月内共有五人失踪,昨日在海边发现了第一名失踪者的尸体,是失血而亡,其他四人仍旧杳无音信,所以我寻到这里,想请许小姐帮忙。”许言眉头微皱,失踪案演变成了杀人案,恐怕还涉及江湖恩仇。“你想让我怎么帮忙?”江灵墨浓眉一扬,说道:“当然是破案救人。”许言摇头道:“你只是寥寥几句,线索太少,根本破不了案,也救不了人……况且……”许言顿了顿,“临海阁能人无数,找了一个月都没找到,我也不一定找得到。”失踪案的诸多线索大多来自细微之处,但时隔这么久,哪怕许言有三头六臂,也不一定能找到失踪者。简泽道:“事在人为。”无论是从事件的难度还是江灵墨的态度来看,许言都不想管这件事,但想想有四个人生死不明,她又难以放下。江灵墨应该是不常笑的人,微笑转瞬即逝,声音和许言一样平淡地说道:“是我怠慢了许小姐,再次向您道歉。”说罢,江灵墨又一次躬身抱拳。许言连忙摇头,面对一个阳光般美好的少年,她如何也做不到态度恶劣,只能说:“这件事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不但帮不上忙,还可能将你们引入歧途。四人失踪、一人死亡,时间紧迫,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错误。我看你们还是尽快报官吧!”简泽明显已经决定放弃,江灵墨决定再争取一次,如今许言是最后一个可能帮得到他的人,他接着说:“其中一名失踪者是我的妹妹,已经身怀六甲,若再晚个一两天,怕是……”江灵墨深深吸了口气,“大哥的一位好友在朝中任职,听说了你在万寿节上的出色表现,我与大哥才快马加鞭赶来求你帮忙。”江灵墨如此骄傲的人,竟用了“求”字,许言抬头看他,发现他右手去掀长袍的一角,左膝微微弯曲,竟是要跪下。许言连忙伸手扶住他,答应道:“千万不要这样,我随你去。”没想到江灵墨还雇了一辆豪华得超出她想象的马车,但许言不领情,这完全不是处理重大案件应有的态度。时间就是生命,许言说道:“我也要骑马。”江灵墨看着许言:“你会骑马?”“不会。”许言回答得理直气壮。江灵墨脸色发黑:“不懂得骑马如何骑马?”虽然洛州到海州不过百余里,但快马加鞭也需要几个时辰,她这样瘦弱的女子根本忍受不了如此的颠簸。“我可以和你骑一匹马啊!”许言说得理所当然,但这话却令江灵墨和简泽震惊,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不会愿意和陌生男子同骑一匹马的,这就是他二人特地雇了一辆马车的原因,考虑到许家的家境和地位,还特意雇了辆豪华马车。许言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是不被世俗允许的,脸微微有些红,说:“时间紧迫,不能过多顾虑男女之别。江少侠,你看起来较瘦,加上一个我,应该不会太影响马的脚程。”江灵墨和简泽互看一眼,既然女人都不介意,他两个大男人何必要介意,更何况时间确实非常紧迫。江灵墨用大披风裹住许言,一则天气变冷,他担心瘦弱的许言会生病;二则披风是极好的掩饰工具,宽大的风帽也能够挡住许言的脸。江灵墨让许言坐在自己身后,将她两只手绕在自己腰间交握,轻声说:“抱紧,若是颠簸得难受,就告诉我。”许言轻轻“嗯”了一声,微微仰头能看到江灵墨光滑的下颌,线条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同样是习武的男人,相较于易慎行,江灵墨更瘦,许言靠在他身上硌得很不舒服,呼吸间可以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细细辨别,是女人身上才有的香气。许言心里疑惑,一个习武的男人,竟然会用香粉?不过,她还是知趣地抱紧江灵墨,怕自己被飞速奔跑的马儿颠出去。到达临海阁已经接近午夜,颠簸了一路,许言耗尽了所有体力,昏昏沉沉的被江灵墨搀扶进临海阁。“还没睡?”见许言靠墙站着,江灵墨松开她的手,向前几步,迎上一名扶窗而立的女子。许言也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少女,但看到这名女子,瞬间让她觉得自愧不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所有许言知道的形容女子美丽的词语加到她身上都不过分。看着江灵墨和她亲密的样子以及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许言心想这两人难道是夫妻?那名女子微笑着朝许言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温柔地对江灵墨说:“住厢房吧,我已经安置好了。”江灵墨右手放在女子的腰上,左手轻轻放在她腹部,摩挲着:“今日吐了几次?药吃过了?饭吃过?”“只吐过两次,胃口还好,三餐吃得不少,药也按时吃了。”女子柔声回答,眼睛温和地直视着江灵墨,笑意满满,“已经四个多月了,哪还会那么娇气?”江灵墨住的宅子叫藏心阁,位于临海阁最东靠海的位置,平日里少有人来往,宅子里只有一个叫梦娟的丫鬟。这会儿梦娟匆匆跑进来,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有些尖锐,说道:“少爷,城主差人来找您。”江灵墨眉头微微一皱,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简泽帮腔道:“临海阁的规矩—— 外人不得入城,他找你是情理之中。”梦娟在一旁补充说:“城主要您带此人去见他。”许言本来头晕目眩得有些想睡,听说要去见一位大侠,立刻清醒不少,抬起头时却发现江灵墨脸色清冷。倒是简泽笑着说:“早晚都要见面。”江灵墨温和地说:“我也想带你去休息,只是我伯父生性多疑,今晚他若见不到你,是睡不好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半见面的缘故,许言总觉得这位城主的脸上写满疲倦,连端着茶杯的手都有疲软的下垂感。许言微微弯了弯身子,说:“城主好。”江若斐起身,朝许言拱了拱手,算是打了个招呼。旁边的江灵墨声音淡淡地说:“这么晚了,伯父找我来有什么事吗?”“你也知道这么晚了,还带生人进城?”江若斐长吐一口气,“最近事多,你实在不该再惹麻烦。”许言听这话有些惊讶,难道江灵墨在带自己回来之前没有跟家人说过?听简泽的意思,临海阁是不允许外人进来的,也怪不得江若斐会不满。江灵墨脸上出现了一闪而过的鄙夷:“赶了一天的路,我先带客人去休息。”许言心想,既然是带自己进城调查案件,就应当和这位一城之主搞好关系,免得以后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甚至,她有可能今天晚上就被扫地出门。许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偷偷拉了拉江灵墨的衣袖,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江灵墨深吸了口气:“已经失踪了五个人,再不找到因由,恐怕是凶多吉少,而且再有十多天就是四方大会。”“她的底细你了解吗?”江若斐看人的方式让许言很恼火,他虽坐着且视线较低,但眼神中的居高临下简直要溢出来了。许言暗暗想:临海阁的城主到底是有多么崇高的江湖地位,才使得他看人会用这样的态度?“如茵也失踪了,我不会拿她的安全开玩笑。”江灵墨脸色又黑了几分,“许小姐是洛州知府许大人的千金,参加过万寿节,而且得到了大理寺毛大人的信任,所以吴饮泉才为我引荐。”江若斐眼神中流露着非常明显的不信任,看得许言很不舒服,好一会儿,他才挥挥手说:“回去休息吧,我许你找人是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了四方大会,所以要秘密地查,还要在四方大会之前查清楚。”“我上次带回来的生人是伊人。”回去的路上,江灵墨突然说道。许言一愣:“伊人是谁?”“你刚刚见到的女子叫秦伊人,是我的内人。伯父希望我能与其他江湖世家结亲,而不是娶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女子。”许言愣住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娶妻和自己来查案有什么关系?或许是看到许言一脸疑惑,江灵墨停下脚步,微微笑着说:“我虽桀骜,但分得清轻重,只是我伯父并不这么想,他或许以为我带你回城是因为喜欢你吧……”许言惊讶得快要跳起来,江灵墨看到她的反应,轻笑出声,好一阵才说:“你不如伊人美丽、温顺,我不会喜欢你的。”江灵墨带许言走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前,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说:“你看起来冷眉冷眼,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关心,但我知道你是真心在帮忙,我很高兴。”“我面冷心更冷,才不管别人的死活呢!所以……”许言“哼”了一声,“去把那个黑脸大个子叫来,我们谈谈案子。”江灵墨道:“颠簸了一天,你太累了。”许言摇头道:“时间紧迫,浪费不起。”江灵墨准备开口劝劝许言,她看起来那么纤瘦,刚下马时她脚步踉跄几乎跌倒,脸色苍白得好像随时都可以昏睡过去,但许言伸手一拦,说:“要我查案,就要听我的,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