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年头先来了一个消息,国内三大运营商接到国资委的通知,要求他们自减营销费用,且明确规定了具体消减的数字,其中,仅中国移动一家三年里就被要求削减两百多亿。两百多亿,意味着国内手机厂商将无法获得补贴,运营商定制机必然全面取消。亏得顾蛮生提前预测了形势,展信一早脱离了运营商定制机的围城,目前展信的手机销售成绩不错,跟所有国产手机商一样,搭载着拜通的处理器,不说像苹果那般惊艳全球,起码也是中规中矩、无功无过。但对另一家设备商申远来说,它的手机业务一向全部倚仗运营商,如此一来便断了一臂。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多久,另一个噩耗传来,美国以申远将通信设备及相关技术出售给威胁美国安全的国家为由,将在未来五年内禁止其向美国企业购买敏感产品。所谓的敏感产品,就是顾蛮生一直念念不忘的通信芯片。作为最早进军欧洲市场的国内通信设备商,芯片被断之后,申远正常的生产经营活动几乎全部停止,如此又断一臂。申远遭遇了企业成立迄今最大的危机,很快,一把手邢卫民就被传气病,卧床不起了。随着移动互联网迅速发展,纸媒日渐式微,娱乐杂志都没人看了,遑论科技报纸。但这2014年的两条科技新闻,不仅震撼了整个中国通信行业,也令杨柳在惊骇之余,豁然大悟,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顾蛮生既含狼子野心,又具忧患意识,确实是一个伟大企业家该有的模样。而这个时候,这个与她纠缠小半辈子的男人已经离开展信很久了。这期间,她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顾蛮生,顾蛮生也没来找过她。偶尔她倒从白浩、曲晨乃至李书记这些外人嘴里听说他的境况,他的红山半导体拿了ARM的公版架构进行设计优化,已经获得了政府补助与百亿投资。杨柳合上笔记本,拿起手机,想给顾蛮生打电话。但手指微颤着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按下他的号码。其实她跟那个男人一样,都爱惨了对方,但那份别别扭扭的骄傲不允许他们低头。杨柳仰靠在老板椅上,闭目小憩,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十多年前的那条贵州山路,几株不知名的紫红色小花深扎在野草丛里,顾蛮生卸下肩头的交换机,浑然不觉肩膀上的血口子与满裤腿的黄泥巴,他一边大笑,一边啭喉高歌:哥哥哥哥我好狠心,把妹拖进刺林林……正当她心头撞鹿之际,这个极为英俊的男人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笑容阳光、头发冲天的大男孩儿,不正经地喊她“柳姐”。杨柳被这段被篡改的记忆吓了一跳,亏得助理的敲门声及时惊醒了她,原来是拜通那边来人了,来的还是老熟人,丽莎。丽莎依旧是貌似客气、实则强蛮,她说两家公司素来关系不错,希望能在原有基础上继续深化合作,简单点说,就是对方希望展信接受美方注资,让拜通成为展信的股东。业内人都知道申远如今境况惨淡,估计离宣布破产不远了,这个时间点,拜通前来谈注资,显然是杀鸡以儆猴,大行流氓之事。杨柳不卑不亢,表示愿意考虑,暂时稳住对方,然后客客气气将人送走。人一走,她便紧急召开了公司高层会议,一脸凝重地问大家,申远已是前车之鉴,现在如何能够避免这悬头一剑也落在展信身上?身为CEO,于新华率先开口:“美国那边断供之后,申远所有的经营活动就被迫中止了,买不到元器件就卖不了产品,卖不了产品便收不到钱,企业现金池太浅了,现金流就断掉了,据说现在员工工资都成了问题。我认为展信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加强现金流储备。”众高层纷纷点头,赞同于新华的观点。只有杨柳知道,现金流中断只是申远陷入目前困境的表因,一旦制裁时间拉长,再大的现金池也终将被耗空。就好比一个人若因被人勒喉窒息而死,再大的肺活量也无济于事,勒喉的这个手段才是根本原因。有人又这么说:“其实换个思路,接受拜通注资也是好事,展信能够更快地成为国际化大公司,没准还能在纳斯达克上市呢。”见杨柳始终不出声,于新华再次表态:“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也没必要把接受美资企业注资一事想得太过复杂,兴许这样一来还能促进中美交流,互相学习先进技术。”他想得非常简单。众人又是连连附和。“我再考虑考虑,大家散会吧。”杨柳望了大伙儿一眼,轻声叹气。她不得不承认,危机中的展信,比起性子绵软温和、书生意气的于新华,更需要的是野蛮强硬的顾蛮生。顾蛮生的悠哉日子终于在2015年春天来临的时候,被一阵闹哄哄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先是杨柳的助理给他打了电话,开门即见山,请他重回展信。顾蛮生毫不犹豫地推辞了,说自己早就不关注通信行业的事情了,正准备报名参加铁人三项呢。这话摆明了就是胡扯,为了完成领导任务,助理不得不亲自上门,再次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向顾蛮生发出邀请。没想到顾蛮生再次摇头拒绝,这回态度更强蛮,不仅没留人吃饭,还直接把人推搡出了门。这两年曲晨一直跟顾蛮生住在一起,不但人瘦了、高了、俊俏了,心眼也见长了,他自以为很了解顾蛮生,有一点却不太明白:“你明明心心念念想回展信,为什么还假惺惺地说自己不想回去?”顾蛮生兜头给了曲晨一记,笑着道:“历史学过没有?王莽中篡,汉魏禅代,这历朝历代,但凡要改朝换代,都得演这么一出‘一辞再辞三辞’的戏码。”“我不明白,我重理轻文。”曲晨翻着眼想了想,骂了一句,“美国人可真够损的,凭什么制裁我们中国的企业啊?”“这叫美帝特色的‘长臂管辖’,早就不是第一次了。1987年,对,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日本的东芝刚在半导体行业超越美国,美国政府便以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名义,抓了两名东芝高管,关了东芝在美国的工厂,罚了他们一百六十亿美元,还禁止他们再向美国出售商品。东芝一下受了重创,虽说现在还活着吧,但也今非昔比了。”见男孩儿听得认真,顾蛮生调动丰富的知识库,笑着说下去,“还有更惨的呢,2014年,法国的阿尔斯通,曾经全球最大的电力设备公司,也是莫名被美国人抓了高管,最后整个公司都直接被美国的通用给肢解了。反正,美国那些喜欢搞垄断的商业巨头,种种恶行是罄竹难书。”顾蛮生边说话,边站在镜子前,左觑右看,似乎对镜子里的男人十分满意。他今天刮了胡子,换了西装,喷了古龙水,把自己捯饬得光鲜水灵,一下年轻好几岁。“怎么着,”曲晨反身坐在椅子上,两条胳膊就这么环着椅背,笑得倍儿猥琐,“你把自己倒腾得这么靓仔,是准备去见柳姐吗?”“不是我去见她,是她今天要来见我。”顾蛮生手里拿着一条红色圆点领带,挂上脖子,竟然十分不自信地问曲晨,“是不是太隆重了?”曲晨点点头:“略输气质。”“这条呢?”顾蛮生又换了一条,灰色条纹,在镜子前照了一通,似乎仍然对自己不太满意,“这条是不是太呆板了?”曲晨努努嘴:“稍逊风骚。”顾蛮生面前挂着十来条领带,真丝的、织棉的、素色的、斜纹的,实在选不出来,索性决定不戴了,随意点、自然点。松开衬衣最上方的两粒扣子,露出半拉健美有力的胸膛。“你怎么知道柳姐今天会来?谁说的?”曲晨不怎么相信,他知道杨柳脾气拗得很,顾蛮生被踢出展信之后,两人的分歧似乎不可弥合,再也没有了往来。“花说的,鸟说的。”以他对杨柳的了解,助理回去那天,她就该憋不住地要跑来了。她的性子风雷火炮,一件事情憋三天就是极限,而今天是第三天。顾蛮生笑笑道:“今天小区里的栀子花特别香,树枝上的喜鹊也叫得特别欢畅。”“柳姐那脾气,我不信。”“你今年几岁?”顾蛮生忽然问。“快十八了。”“有身份证了?”“十六就有了。”“行,”顾蛮生爽快地道,“暑假你去展信实习吧,我给你安排一个部门。”“哎,你现在只是一厢情愿,柳姐人还没影呢。”“她一定会来的。”顾蛮生终于照完了镜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紧张得长喘了一口气。他猛一回头,用粤语问道:“靓不靓仔?”曲晨同样用粤语回答他:“系(是),你最靓仔啦。”这才舒缓了紧张情绪,顾蛮生也觉得自己好笑,他展露白牙大笑,忽又来了疯劲儿,竟扯开嗓子唱起了山歌:“哥哥哥哥我好狠心,把妹拖进刺林林……”歌还没唱完,门铃就响了。曲晨“嗖”一声蹿出去,从猫眼往外一看,立马回头冲顾蛮生比大拇指,意思是:还真被你猜对了。杨柳来了。杨柳从来就没把自己当这家里的外人,来了直接脱风衣,进厨房,掀开空锅空碗看了看,好像她上门也不为别的,就为了找吃的。“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你们爷儿俩儿在家都不吃饭的吗?”说着,她就自说自话打开冰箱,“吃什么?”“你看吧,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顾蛮生笑笑,“反正都不咋的。”话音还没落地,杨柳就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西红柿,回头狠砸过来。而顾蛮生似早有所料,一抬手,轻轻松松就接住了。西红柿熟得恰到好处,殷红可爱,他张嘴咬下一口,满嘴酸甜汁液:“谢了。”“客气。”杨柳找齐了食材,利索地关上了冰箱的门,“做个番茄牛腩,再做个蜜汁樱桃排骨。”“要不要我打下手?”“你们爷儿俩儿就等着吃吧。”曲晨小时候看不明白,所以管一个叫“叔”,一个叫“姐”,现在他算是看明白了,但还是不理解。一个是中国第一通信设备企业的创始人,果敢泼辣的女强人,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四十出头了不仅漂亮依旧,而且更添风韵与气质;另一个呢,说一声整个中国通信行业的传奇亦不为过,然而,就是这么默契又相配的两个人至今没能走到一起。他百思不解。别人家的董事长都不管事儿,杨柳却是个事事喜欢亲力亲为的,每天在公司里日理万机,生活起居便全由阿姨料理,所以,顾蛮生对她的认知也是,此人基本不会做菜。全开放式的家装,灶台与油烟机都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可见平日里没少点外卖。杨柳在厨房忙碌,曲晨便在厅里欣赏,美人挥油盐、舞刀铲的样子也是相当愉悦人心的。顾蛮生也跟着欣赏,很快就有些瞠目,杨柳以修长手指握着刀为樱桃去核,动作娴熟又轻盈。再往下看,从热锅下油到翻炒勾芡,哪儿哪儿都不像生手。曲晨咽了一口唾沫,冲顾蛮生挤挤眼睛,意思是:这么好的女人,你没这个福气。两道菜先后出了锅,被一同摆上了桌,蜜汁樱桃排骨浓油赤酱,番茄牛腩色泽鲜艳。“这可都是本帮菜,”杨柳没动筷子,等着顾蛮生给反馈,“你尝尝,正不正宗?合不合你口味?”“我这种人吧比较难取悦,粗茶淡饭不介意,山珍海味却未必满足,其实吃什么不打紧,关键是和谁坐一桌。”顾蛮生说这话就是为了给杨柳留台阶,待夹了一筷子排骨,尝了尝,立马由衷地夸赞道,“你现在手艺可以啊。”“我以前只是懒得进厨房罢了。”杨柳似乎也对自己的厨艺颇满意,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吃相相当豪放,毫无一个淑女应有的窈窕样子,“有空回汉海,看看你爸妈,两位老人家不容易,想见儿子,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停顿一下,杯子半空了,她低头给自己又添了点牛二。“不是我不想回去看二老,可每回见他们,他们都催我结婚,这谁受得了。”“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有个着落了。”杨柳这话接得无比自然,顺手又替曲晨夹了一块牛肉,她垂着眼皮,从头到尾都不看顾蛮生,“那个对你很有意思的小陈老师呢,没发展一下?”曲晨赶忙插嘴道:“他嫌人家豁嘴爬牙,长得难看。”“胡说,我也见过,明明挺漂亮的姑娘。”杨柳总算抬头,淡淡瞥了顾蛮生一眼,“展信今年招了不少女工程师,要不你回来,我按着你的要求,给你介绍一个。”“哎,白浩这话是真没说错,女人一上年纪就爱说媒拉纤,简直无师自通。”顾蛮生笑吟吟地道,“要我妈再给你打电话,你就替我跟她说,娶不着老婆能怪我吗?我都攀登过珠穆朗玛了,哪儿还瞧得上家门口的小土丘啊?”这话有歧义,杨柳啐道:“别拿我开涮。”顾蛮生知道对方想歪了,忙作无辜地辩解:“我这不是夸你嘛,怎么能是涮你呢,哎,你这人怎么老把别人想得这么龌龊……”杨柳大大方方地扭头问曲晨:“以你对你顾叔的了解,他是不是那个意思?”这俩人也奇了,明明平时刻意避着对方不见面,一开口就像老夫老妻。曲晨识趣地三两下扒尽米饭,又夹了最大块的牛腩塞进嘴里,便站起来,向两人抱拳告辞:“什么意思都跟我没关系,我跟同学出去打球,今晚就住他家了。你俩继续动刀动枪或者打情骂俏,悉听尊便。”曲晨一出门,两人间的和谐氛围便消失了。杨柳低着头,夹菜扒饭,顾蛮生没怎么动筷子,酒却一口口地往下灌。他们较劲许久,彼此之间横亘着漫长的白天黑夜,足有天涯与地角那么远。终于,在这种极度怪异与压抑的气氛里,杨柳也放下了筷子。她起身收拾餐桌,顾蛮生却突然打破沉默道:“放着吧。”“我就见不得不干净。”杨柳不听他的,捧着一叠碗筷就往厨房走。“我让你放下!”顾蛮生暴怒而起,直接从杨柳手里夺下碗筷,发泄似的砸在地上。这会儿天黑了,客厅里的窗帘随风轻舞,一截枯黄的月光从窗外溜进来。杨柳站着不动,她知道,顾蛮生对她还是有天大的怨。好一会儿,她才道:“你回来吧。”顾蛮生没接这话,他低着头,用鞋底碾着脚下瓷碗的碎片。杨柳便继续说下去:“枪打出头鸟,如果不是申远早些时候顶在前头,今天被制裁的可能就是展信了。”顾蛮生静静听着。“现在申远垮了,展信就是出头鸟了。当年咱们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七国八制’赶出去,你应该也不想看着你一手发展起来的公司被制裁、被肢解吧?”她指望他能在危急时刻重回展信,一力擎天。顾蛮生还是没搭腔,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杨柳,这一对视,便滋啦啦火花四溅了。“当初是我判断失误,是我没能由始至终地站在你这一边,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肯重回展信,这样的事情就再不会发生。”杨柳这辈子没跟人低过头、示过弱,“我错了,但现在,展信需要你。”“你呢?”顾蛮生终于开口。杨柳沉默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与心里那个不肯服输的自己交战许久,最后她目盈洸洸秋水,望着顾蛮生的眼睛,“我也需要你。”积蓄已久的欲望乍然迸发,顾蛮生扯开自己的衬衣,粗鲁地将杨柳抱上餐桌,跪在她两腿之间吻她。她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一下,很快便舒展又松弛了。他闻见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的香味,带点烟熏感,隐隐能闻出里头一股花椒混合生姜的辣味儿——多少年过去,她依然最爱他第一次送她的香水。顾蛮生的嘴唇简直像是有一团热腾腾的火,窜到哪儿烧到哪儿,但每一处被他吻过的地方却又仿佛受寒一般,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肉色疙瘩。在这种冷与热的极致对抗感下,杨柳半睁半闭着眼睛,耳边忽又响起那嘹亮的山歌:哥哥哥哥我好狠心,把妹拖进刺林林……想起贵州那条崎岖的山路,她便风情万种、柔情无限,她终于顺服自己的内心躺下去,仿佛躺在了荒天野地间,任一片野草般蛮生狂长的欲望将她淹没。其实,杨柳来找顾蛮生的时候,顾蛮生的红山半导体正经历着第二次手机SoC芯片(系统级芯片)的流片失败。第一次芯片流片回来直接变砖头,顾蛮生与公司全员连着熬了几个大夜,从代码检查到版图,最后几个人脑门顶着脑门,用X光一寸寸照射,才发现竟是内部上下层走线交叉引起的相互干扰。第二次流片回来总算能够成功上电了,但测试结果与EDA软件(电子设计自动化软件)的仿真结果相去甚远,又失败了。俗话说事不过三,顾蛮生跟芯片磕了十来年,前前后后少说几十亿打了水漂,但他偏生不信这个邪,回了一趟母校瀚海大学,找了国内顶尖的研究所,拿着流片数据与工艺文档开会研究,又连着熬了半个月的夜,这才改良了设计。第三次流片刚刚提上日程,但拜通的最后通牒也来了。第三次流片,意义重大,非生即死,不成功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像申远一样被制裁至破产,二是接受美方注资,从此丧失中国通信企业好容易才在国际社会上争来的话语权。杨柳问了顾蛮生一个问题:“多久才能让红山芯片装进我们展信的手机?”“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可能半年,可能更久。”“红山芯片的性能怎么样?”“能用。”“仅仅是能用?”杨柳一惊。“仅仅是能用。”顾蛮生实话实说,“这还是基于流片成功的理想情况,在半导体技术上,我们落后太多了。”两人合计一下,务必向外界保密红山芯片的流片情况,先由杨柳与丽莎周旋,暂且稳住拜通,以免接受制裁。杨柳假意答应接受拜通注资,却在每一个合同细节上纠缠不放,试图为顾蛮生争取足够多的时间。直到第三次流片终于宣告成功。杨柳忍了丽莎三个月,一朝吐气扬眉,她打电话请她来参加展信新机的发布会,并表示将当场宣布这项重磅合作。丽莎施施然而来,悻悻而归,她没想到杨柳通过媒体竟对外公布了一款国产手机处理器:瑶光204。她说:“展信已经拥有了替代拜通芯片的解决方案,将在红山半导体旁边新建一个研发中心,专注设计下一代瑶光芯片。”而顾蛮生也将重归展信,接替于新华任CEO。发布会结束后的庆功会,丽莎手托红酒杯,主动来到顾蛮生身边,她祝贺他重回展信,又道:“以展信与红山现在的科研能力,自研芯片还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吧?我看你们的芯片太大了,我都怀疑它能不能装进手机里。”顾蛮生笑笑:“瑶光芯片完全自产自销,不必去适应友商的手机,所以不用担心尺寸问题。”“那么良率呢?成本呢?”丽莎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处处逼人,“你们通信行业一直有句话叫买船不如租船,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中国企业应该学会包容开放,接纳自己的友商,顾总,你说对吗?”“确实会增加展信手机的生产成本,但站着死,总好过跪着生。”顾蛮生又笑,与眼前的美人碰了碰杯,说了一句“Cheers”。丽莎正准备回他同样一声,顾蛮生却连连摇头,做出一副为难样子:“太雅太雅,我不习惯,我大学都没毕业呢。我们中国人喝酒喜欢对诗、划拳、行口令,我就不用你对了,我自己来一句吧。”顾蛮生清清嗓子,当着满座员工、媒体与友商的面,高高一举酒杯,嘹亮地喊道:“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干!”全场快活的笑声。丽莎的脸孔青得难看,像覆了一层霉绿。这下,拜通入股展信的如意算盘就算落空了,这则好消息很快传遍业内,就连李书记都给顾蛮生打来电话,笑他这都已经是几进几出了,还说:“听你小子的声音就知道你现在春风满面,什么时候办喜酒,一定请我。”“那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嫁给我,但凡我们柳总愿意点头,我倒插门也没关系。”顾蛮生故意把这话说得响亮又漂亮,眼神忽忽悠悠地往旁边一瞟,杨柳刚起,正在用笔记本浏览曲夏晚的推特。与贝时远离婚之后,曲夏晚得了笔钱,她虽主动放弃了要足数,也够她后半生过得相当惬意了。在先后两段婚姻中,她都担任了家庭主妇的角色,工作技能全无,倒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她现在的推特照片里全是中西结合的创意菜,什么小龙虾比萨,什么三文鱼荞麦面,她用英语详细介绍了如何烹制这些美味菜肴,偶尔她本人还露个脸,被不少外国网友盛赞是清丽大方的东方美人。曲夏晚的粉丝数量还挺可观,杨柳在她的评论里发现有人留言:你的三文鱼荞麦面太美味了,这位来自东方的美丽厨娘拯救了我的婚姻。这简直是一个业余厨师能得到的最高褒奖,杨柳从屏幕里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照片里发现,这个女人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她更自信、更生动、更斑斓了。她由衷地为她高兴。杨柳的目光很快从屏幕上转移回来,落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她的婚戒款式简单,钻石也不算很大,这是顾蛮生尚一穷二白时就想为她戴上的戒指,几天前,他终于如愿以偿。杨柳是通信业界罕见的女性领导者,终日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而曲夏晚也如她本人所说,毕业后常年闷在家里,身边一直没有知心朋友,用时髦的话说,两个人互当对方是闺密,私下时常联系,彼此倾吐心声。前几天杨柳接受了顾蛮生的求婚,心里却忐忑不安,他们之间隔着如沟似堑的十余载岁月,这次复合来得太合理,又太不合理,她曾在电话里问曲夏晚,自己是否做错了决定?曲夏晚没有替她拿主意——换作以前,她一定觉得有爱万事足,劝她抛下骄傲与明智,欢天喜地地嫁给这个自己年轻时就深深爱慕的男人。到底哪儿不一样了呢?曲夏晚自己也费解,她只是回答杨柳,说自己最近在读严歌苓,看到小说里有一句话,一种世间“最难诠释的感情”,很像她跟顾蛮生:永世在配合中对立,在相持中谅解。申远赔完巨款就已经支撑不住了,美国得了便宜不卖乖,仍不肯完全解除禁令。如今国内通信设备行业三分天下,申远为了活下去,又不想像昔日法国的阿尔斯通一样被美国企业吞并,只能选择跟展信或者贝思合并。申远遭受制裁这段时间,偏偏邢卫民被查出患了肝癌,而且一发现即是晚期。但事关申远未来,与展信或者贝思合作的事项他仍拖着病体亲自跟进,他主动打了电话给顾蛮生,提出要跟他当面聊聊。顾蛮生赶去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正巧遇见走出病房的贝时远。贝时远这两年低调不少,鲜少在综艺里抛头露面,暗地里反倒大动作不断,贝思在通信设备领域刚刚起步,交出的成绩单已经很亮眼了。两个男人擦肩而过,没看对方一眼,没跟对方说一个字。顾蛮生其实是有些恼火的,邢卫民同时约了他与贝时远,显然就是想坐地起价。医院有些年头,近两年也没翻新,他的脚步定在病房门外,看看已变作鸽子灰的一片白墙,推门走进去。在相当一部分申远人的眼中,顾蛮生还是背信弃义的“三姓家奴”,他们虽然给他让了道,面上的神情却相当叵测,尤其是老田,盯着顾蛮生,一双血红的眼珠费劲地爆瞪着,差点脱了眶。以前的邢卫民庞眉皓发,相当清癯,一身令人折服的知识分子气质。他视员工为家人,一直以来讲究的是以德服人,所以申远人也个个对他忠心耿耿,敬重有加。但矛盾的地方就是,忠心归忠心,但不太乐意卖命。顾蛮生对此既羡慕又不屑,他常说自己更喜欢以钱服人,以钱服人,员工才愿意卖命。而眼前病床上的邢卫民,病得油将尽灯将枯,只剩一把嶙峋瘦骨。他一天里半数时间其实都在昏睡,原本都已经上呼吸机了,一见顾蛮生立马又精神了。他自己伸手取下呼吸机,又招呼太太扶着他坐了起来。到底是昔日恩师,顾蛮生挺客气地问:“邢老身体怎么样?”邢卫民提起自己的病,挺释然:“发现时就是晚期,拖一天是一天了。”他的病,虽然做了手术,其实意义不大。顾蛮生又问:“那么换肝呢?好像有个明星就是肝癌患者,做了肝移植手术之后在镜头前出现,看着还挺好。”“已经出现明显转移了,医生也不建议进行肝移植,就这么着吧,我这辈子挺值的了。”邢卫民自己不抽烟,知道顾蛮生要来,却为他备了一盒中华。他从床头柜上拿起红底镏金的烟盒,递在顾蛮生面前,他的手像一截枯死的木头。顾蛮生接过烟盒放在一边,冲老人摇头道:“戒了。”邢卫民笑了:“西方一个心理学家说,永远不要和能够成功戒烟的人交朋友,因为这种人有着惊人的意志力,很可怕。”肝癌这样的恶性病会造成严重腹痛,正说着话,邢卫民的脸色猝然变了,他痛苦地捂着腹部,眼睛失了仅存的光泽。顾蛮生担心邢卫民的情况,准备起身告辞:“邢老您先休息,要不我改天再来。”邢卫民赶紧拉住他,强作一笑:“得了这病之后,我嗜睡得很,趁这会儿还清醒,我得跟你谈谈申远的事情。”顾蛮生点点头:“展信也希望能够收购申远。”一直候在一边的老田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怒目惊呼一声“顾蛮生,你别太过分了”,就扑上来揪住了他的领子,他说:“当年邢老待你不薄吧,他现在病成这样,你还打他公司的主意。”“那就不说收购,说兼并,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但要是这么说你们能够舒服一点,那以后就都这么说。”顾蛮生被人猛揪了领子,勒得喉部相当难受,仍平心静气、一动不动,淡淡地道,“2002年的时候,贝尔就和阿尔卡特合并了,诺基亚在智能机市场节节败退,如今专注通信设备,看样子最近也要和贝尔合并。全球电信市场飞速发展,他们怪中国企业抢占市场,想靠合并的方式维持以前的优势,再将咱们打垮,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是这个理。”邢卫民一句话,老田总算松了手,仍不甘不忿地盯着顾蛮生。然后老人又挥了挥柴火棒似的手臂,一群人呼啦散去,病房里便只剩下了他与顾蛮生。两人那天对话的内容后来已无从考证,老田他们只知道,谈话之后,顾蛮生走出病房,面色相当严峻,而邢卫民态度坚决,他不知用何种办法说服了董事会,不在贝思与展信之间竞价,而是将申远现有的业务一拆为二,一家卖一半。所以他们认为,一向骄狂粗野的顾蛮生终于吃了瘪,他只能选择接受,或者眼睁睁地看着申远全被贝思收购。两害相权取其轻,顾蛮生选择了前者。邢卫民满意地闭上眼睛,似乎累得很了,他重新戴上了呼吸机。守在门外的一票大老爷们儿儿又涌进病房看他一眼,然后各自眼圈红红地、静悄悄地离开了。肝癌晚期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不多久,申远官方发出讣告,邢卫民因罹患肝癌致多脏器衰竭,抢救无效,在第一人民医院去世了,享年七十岁。媒体称这位老学究为中国通信行业的开拓者、中国自主3G标准的奠基人,行业内外自发去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少,都为邢卫民的逝世深感痛惜。尽管没人邀请,顾蛮生也去了,但他没进追悼会现场,也没在签到簿上签名,只一个人默默地在礼堂外的角落处等着。顾蛮生看见贝时远也来了,他悲伤得相当得体,眼白上略微洇出一点显眼的血色,面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贝时远在签到处向邢卫民的外孙女略鞠一躬,说了声:“节哀。”礼堂大门一闭,厚实的木门就将大门内外阻隔成两个世界,门内窸窸窣窣传来一些声音,分不清是悼词还是哀乐,顾蛮生耐心等着,从兜里取了盒烟,抽出一支叼进嘴里。突然礼堂内有人放声大哭起来,继而好似所有人都跟着哭了,顾蛮生知道,这是邢卫民的遗体被推去火化了。以这种安静孤僻的方式送罢老人家最后一程,他转过身,在参加追悼会的宾客拥出来前,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