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签约时刻,顾蛮生做了让步,用二十万换来了三成股份,其中又分了一半给借他启动资金的贝时远。杨景才也深明大义,合作达成之后,他就两家公司各取一个字,把公司名字改成了展信。然而新名字没带来预料之中的新气象,展信的1996年是在一次次闭门羹中度过的。贯彻自己“农村包围城市”的计划,当务之急就是得把库存的程控交换机全销出去,顾蛮生挂上“销售经理”的名头,带着他的左膀右臂朱旸、浩子奔赴各地农村,一次次北上或者西行。长相十分西化的顾总再没穿过那件象征着“顾总”气派的定制西装,他总是穿着一件军绿色风衣,背着个大号的黑色双肩包,略显落寞地伫在电信局门口。为了节省开支,废寝忘食是惯例,风餐露宿是常态,顾蛮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军绿色风衣灰扑扑的,衬着他那高大身板、立体五官,整个人就像一件锈蚀的青铜雕像。可惜筚路蓝缕换不来一笔订单,总有别的企业先他一步。连着白跑几回,老厂里就有人不乐意了,认为他们出差即是穷折腾、瞎浪费。不乐意的人叫余少哲。余少哲的父亲跟杨景才是相识多年的老战友,也是跟着杨景才打天下的最早一批人里的一个,所以在杨景才眼里,余少哲跟半个儿子没差别。余少哲自己也算争气,十五岁就考上了大学,读的就是通信工程。这些年,他一直悄么声儿地惦记着杨柳,所以对于这个新来的销售经理,始终暗藏几分对优秀同性的嫉妒之心。他当着面跟顾蛮生笑嘻嘻打哈哈,一回头就到杨景才那儿参了他一本。顾蛮生确实有不像样的地方,他每次出差回来,必去大吃大喝一顿,说是昂着头出征不能夹着尾巴回来,得好好犒劳跟他一起出差吃苦的展信员工们。吃喝倒不花公款,是从他的薪资里扣的,可他一毛钱还没挣呢。杨景才为人憨厚,面上没对此事有异议,可时间长了难免心里嘀咕,总觉得顾蛮生这人嘴尖皮厚腹中空,好像也没什么真本事。其实朱旸也不太乐意。阿伟都赚了不少钱了,带着秀秀新租了一套二居室,再不用跟一堆人挤着住。朱旸认为顾蛮生应该听他的去贩卖盗版碟,从贝时远那儿借来的二十万早晚花光,却不知道局面什么时候才能被打开。见顾蛮生又一次两手空空晃晃悠悠地从厂门外进来,朱旸叹了口气,拿着个电话听筒冲他喊:“来得正好,你的电话。”迟迟没订单,电话搁在这儿就是一件摆设,顾蛮生疑道:“谁找我?”“曲颂宁。”顾蛮生一下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一把从朱旸手里把听筒夺过来。这个时候曲颂宁刚刚毕业,如愿子承父业,进入了他最心仪的邮电设计院。顾蛮生在小户型程控交换机的销售上屡屡受挫,所以写了信给曲颂宁,向他讨讨主意。两人通信通了个来回,结果顾蛮生又生幺蛾子,信中表示信件沟通太低效,他们改打电话,但自己如今一分钱要掰两半花,这么贵的长途电话费理应吃公粮的曲颂宁来负担。曲颂宁收到信后笑骂了一声“抠门”,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主动联系顾蛮生。他在电话里说,电信局的领导们不能随便把已有的供应商换了,尤其还是换他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家,因为一旦出现问题,乌纱帽都不保。所以哪怕几家大厂的订单已经排不过来,他们也不肯冒险采购展信的交换机。顾蛮生道:“所以我才打算农村包围城市嘛,可也没想象中容易,太穷的地方根本没有通信需求,不太穷的地方可能就是你说的这个问题。”曲颂宁想了想:“我爸的老同学、老朋友不少都在地方电信局当领导,只要你的设备没问题,或许可以让我爸爸去打声招呼?”顾蛮生当场拒绝。人穷志不可短,当初他义无反顾地被学校开除,早就在心里立誓,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决不回头,如今为卖几台程控交换机还得转头去求曾经看不起自己的准岳丈,他实在丢不起这个脸。“那你就慢慢琢磨吧,我没法子了,换作贝时远,兴许他有主意。”顾蛮生一走,曲颂宁与贝时远的关系倒近了起来。曲颂宁说他分配进了汉海市邮电管理局,任局长秘书,无疑是毕业同学里最有出息的一位。“那你姐……”直到这次短暂的通话结束,顾蛮生也没问一问曲夏晚的近况,话到嘴边又打了个旋,他收住眼底蹿升的火苗,说,“没事了,挂了。”电话里传来忙音,曲颂宁也收了线。听筒刚刚搁上,曲夏晚就从他身后幽灵一般冒了出来。她叉着腰、竖着眉、瞪着眼,两腿再岔开些活脱脱就是支圆规。她恶狠狠地盯着弟弟,犹如盯着一个仇家,然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声:“是不是顾蛮生?”曲颂宁被冷不防出现的姐姐吓一跳,回她一声:“是。”“他现在在干什么?”曲夏晚迫近一些,“他的交换机是不是卖不出去?他那家小公司是不是快倒闭了?”“是不是也都跟你没关系了,你不是快跟刘岳结婚了?”当时顾蛮生不听她劝,曲夏晚一气之下就接受了刘岳的追求,毕业之后她无心工作,刘岳是大老板,也不希望女朋友抛头露面。曲父对此不赞同,但拗不过曲母的爱女之心,天仙一般的闺女自然应该被人宠着护着,哪有遭罪受苦之理?曲颂宁不肯实话实说,多少也是顾忌着顾蛮生的面子,但曲夏晚其实都听见了。她立马跟弟弟想到了一块儿,采购哪家公司的交换机,还不是当地电信局领导一句话的事儿?当晚的饭桌上,曲夏晚主动向父亲出击,一阵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终于提起了远在深圳的顾蛮生。岂料这个名字如在火上淋了油,曲父当即大发雷霆,抖动着嘴唇骂顾蛮生好高骛远、不识好歹,让原本打算帮腔的曲颂宁都噤声了。没从父亲那儿得来一点助力,饭后,曲夏晚颓然躺倒,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临近天光大亮时分,她才想起一件事来,汉海市邮电局的林局长是曲知舟的老同学,小时候对方在家里常来常往,把自己当作半个亲闺女一般。既然她爸不愿意开这个口,她自己去求一求又何妨?如此一想,曲夏晚陡然来了困意,望着窗外旺盛的爬墙月季,吹着微风的清晨花枝摇曳,花繁影乱,她心满意足地闭起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觉睡清醒之后,曲夏晚就自作主张,打车去了汉海邮电局。但这种求人开后门的事情对她来说也是头一遭,所以心里生出些许怯意,在大门口徘徊半天,就是不敢进去。门卫见她一个单单薄薄的小姑娘,时不时抻长了脖子往门里张望,眼神忽明忽暗,嘴唇噘着抿着,既满怀希冀又垂头丧气,也忍不住来问了两回:“你要找谁?”“我找……”头一回曲夏晚只是摇头,第二回才鼓足勇气开口,然而话音刚到嘴边,忽然身后有人喊她名字。她一回头,竟看见了贝时远。贝时远遥遥一眼就认出了曲颂宁的孪生姐姐,姐弟俩虽不十分相像,却是一样出类拔萃的好模样。曲夏晚也马上想起听曲颂宁提过一句,贝时远毕业之后顺利分配到了市邮电局,现在是局长秘书,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贝时远知道顾蛮生最近创业艰难,弟弟曲颂宁跟他聊过这事,姐姐曲夏晚显然也是为此而来的。身为局长秘书,他深知路上行人口似碑,不能随随便便把要走后门的人带进局长办公室。贝时远想了想,对门卫笑笑,说:“这位曲小姐是来找我的。”又转头对曲夏晚道,“街对面有家咖啡厅,我们先去那儿坐坐吧。”跟着贝时远走进咖啡厅,曲夏晚意识到店里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一半因为她本人,一半因为她此刻的男伴。以前她一颗心全扑在顾蛮生身上,倒没注意过学校里的另一位风云人物,虽未真正留神注意过,但对贝时远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的。跟顾蛮生那种随时随地能倾倒一片的张狂气质不同,贝时远温和谦逊,捉摸不透,整个人亦近亦远,笑容明亮又暗昧。曲夏晚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贝时远对面,跟他坦白自己确实是来找林局长帮忙的。服务员送来两人的咖啡,贝时远轻轻拨动咖啡杯,问:“为了顾蛮生?”曲夏晚承认自己仍在气头上,不想跟顾蛮生多说一个字,却又狠不下心来不管他的死活。她将顾蛮生现在的困境和盘托出,他的千门交换机始终打不开农村市场,不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就是这些村子实在一穷二白,温饱尚待解决,哪有安装电话的需求与经费?“‘农村包围城市’确实是他现下最好的法子,可全中国的农村那么多,也不能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跑。”贝时远抿了口咖啡,沉默一会儿,“我倒有个建议,不敢说这就是有的放矢,但一定比他满世界瞎跑有意义。”“什么建议?”曲夏晚着急地问。“他可以去贵州试试。”贝时远说,“今年国家将开始东西部扶贫协作与对口支援,就是说,东部一些城市将投入大量资金,来帮助西部贫困地区。”曲夏晚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只是惊得愣住,不知这人是什么背景,居然连国家的方针动向都一清二楚。“报上刚刚登的消息。”贝时远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微笑道,“你们可能不关注,对我们公务员来说,党报、党刊是每日必读的。”曲夏晚红了脸,为自己显出的那点无知而羞愧,贝时远倒也不介意,只以有条不紊又笃定有力的声音说下去:“黔东南州的十六个县和黔西南州的八个县都是今年宁波市重点帮扶的对象。那些地方原是穷乡僻壤,肯定乏人问津,但今年开始就会收到东部城市的财政援助,用来建设公路、水电与通信等基础设施。”贝时远稍做停顿,又是一笑,“顾蛮生那两个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却真有拨云见日的效果。与贝时远告别之后,曲夏晚拐道去了校图书馆,在那儿借了一份党报。回到家里,展开报纸好好阅读,果然在不怎么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则消息:今年5月,国家东西部扶贫协作正式开启,北京与内蒙古、福建与宁夏、宁波与贵州率先结成帮扶对子。她不由得佩服起贝时远,寻常人关心的是自己的吃喝拉撒,是身边的鸡毛蒜皮,哪能在豆腐干大的报纸角落里发现乾坤浩大?又哪能见微知著,一下就切中问题要害?曲夏晚将这则消息小心翼翼地剪了下来,装进了一只牛皮纸信封里。然而她还是不愿意先向顾蛮生示弱,当初这人死活不听劝,凭什么自己还要帮他?她又“咣”一声将信封扔进抽屉里,独自坐在书桌前,一边生闷气,一边做思想斗争。房门忽然被推开了。曲夏晚循声回头,发现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厚得跟《辞海》似的暗红色皮质本子,只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也不进来。为了顾蛮生的事情,曲夏晚跟父亲互相怄着气,连着几天都没跟对方说话。她慢吞吞地走到父亲身前,仍然执拗地不肯开口。“拿去,顾蛮生用得着。”曲知舟把手里的本子递给女儿,只冷冷淡淡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掉头走了。曲夏晚赶紧打开一看,竟是父亲夹杂着大量资料与亲笔手迹的笔记本。她虽不能完全看懂里面的内容,但也马上反应过来,这本东西价值千金,说是一本《程控交换机大全》亦不为过。当父亲的到底拗不过女儿,曲夏晚心头流过一阵暖意,也不跟自己别扭了,打算连着这本笔记一同曲线救国,让弟弟曲颂宁替自己寄出刚才那封信。湿润的南方6月末,花比往时开得早,也开得艳。曲夏晚从一只铺了一层细沙的纸盒里取出一朵已被吸干水分的蔷薇,置于鼻尖嗅了嗅,若有似无的淡香带来一种令人抒怀的慰藉。她颇不甘心地想起了顾蛮生,然后,将这朵干花郑重地放进了眼前的信封里。打开曲颂宁的来信,顾蛮生眼里一线微亮闪过,马上就领会了这份剪报的意思。通向成功的道路庞杂而艰险,这封信却为他指了一条明道。顾蛮生一边派浩子去弄一张贵州地图,一边自己给贝时远打电话,向他仔细打听了黔东那边的情况。待浩子拿来地图,他就拿了一支红笔,把这回东西部帮对协作重点扶持的二十四个县全在地图上圈了出来。顾蛮生眯眼盯着地图,手里摩挲把玩着那枚袁大头。最后他把此行的目的地定在了贵州平阳乡的万川村。据贝时远的消息,这个村子走在贵州省脱贫攻坚的最前沿,副县长龙松主管着这次东西帮扶协作,更亲任村里的脱贫攻坚总队长。而且万川村虽穷得厉害,却是个拥有近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子,正好可以为展信的千门机开局。顾蛮生紧接着就给平阳乡委打电话,他口才不赖,从对方的反应来看,这事希望不小。挂了电话,顾蛮生热血沸腾,难以静坐,简直恨不得立马就跑贵州去。他打算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杨柳,刚起身走出两步,忽又一个急转身。先前他满脑子都是展信进军贵州的事,这会儿才注意到,敞口的信封里露出了小半枚蔷薇,已经干巴了。顾蛮生将这枚干花从信封里取了出来,凝神看了一会儿,又打开了连着信一同寄来的皮质本子。活脱脱一本程控交换机百科全书,基本把从研发到调试能遇见的问题都讲透了。整理这本笔记的,没准是曲知舟的学生,没准就是曲知舟本人。信封上是曲颂宁的字迹,但很明显,寄信的人却不是他。正午时分,阳光被竹节树的树冠筛成一绺一绺的,又在那朵薄脆如纸的蔷薇上连缀成片,冷不防烫伤了他的眼睛。顾蛮生坐回去,提笔就给曲夏晚写信。他想在信里倾诉衷肠,他想对她说:“来吧,别管刘岳与他那破寻呼台了,不管不顾地到我身边来吧。”然而白纸黑字,几句话都已经落在纸上了,顾蛮生忽又觉得没意思了。他将信纸揉成了一个纸团,甩手朝门口扔了出去。这个时候,顾蛮生随身听里的歌已经从Beyond换成了崔健,从《海阔天空》换成了《一无所有》。“摇滚教父”的歌声沧桑豪迈,对比他的现状,是既应时又衬景,但他对这歌词持保留意见。一无所有,还要别人跟你走,这不是耍流氓吗?正巧杨柳来找他,呼啦一下推门进来,纸团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脚边。杨柳低头将纸团捡起来,展开粗粗一看,又抬眼望着顾蛮生,对他说:“我爸让大伙儿去会议室开会。”展信所余的员工不多了,工厂各项花销都是顾蛮生与杨柳在街边摆摊卖内衣、卖袜子贴补的,杨景才见女儿最后那点闺秀气质也快被生活磨干净了,自觉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开会是想告诉大家,自己打算把厂卖了。“咱们‘农村包围城市’的大路线没有错,只是小细节还待商榷。”顾蛮生从衬衣兜里掏出折好的剪报,一字一顿、清晰嘹亮地念出上面的新闻,阐明观点之后,他说:“时势造英雄,眼下就是咱们最好的机会。”余少哲头一个反对:“就算人家有脱贫攻坚的经费,也未必会采购咱们的交换机,我看再撑下去也是白搭,还不如趁有人想买赶紧脱手,别到时候赔得连裤子都保不住。”杨柳方才一直细细咀嚼顾蛮生的话,也觉出是个难得的机会,她烦透了余少哲这人动辄扫兴,张口就啐他:“没出息的东西!再说这些丧气的话,我现在就扒你的裤子信不信?”展信的员工自发分了两拨,一拨以余少哲为首,这拨人数占了大半,都主张赶紧把厂卖了;一拨以杨柳为首,其实也就两三个人,认为半途而废不可取,都坚持到这份儿上了再跑一趟贵州也无妨。杨景才是个软耳根子,觑这方有理,听那头也对,从头到尾没吱声,看着大伙儿相争不下,互相戳着鼻梁谩骂。一般干大事者都有股“莫问前路”的豪迈气概,但自打顾蛮生来了深圳,好像一直入乡随俗地挺迷信。他见杨景才犹豫不决,又掏出那枚他从古董摊上收来的袁大头,清了清嗓,对所有人说:“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命由天定,人头朝上,大家就让我再试最后一次。”杨景才正摇摆不定,顾蛮生的这个举动恰好给了他台阶下,他也就顺势同意了。众目睽睽下,顾蛮生将袁大头高高抛向空中,用两只手掌接下盖住,然后当着大伙儿的面,慢慢抬手揭开——那枚古拙的银币静置于他的手心,人头那面朝上。顾蛮生与杨柳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都深深吁了口气。“行吧,”杨景才咳了一声,“那就再试一次。”顾蛮生收起银币,问:“谁跟我去一趟贵州?”顾蛮生的本意是带着厂里的研发一起去,这样如果现场出了问题,能够立刻调试解决。但研发都是老人,这些老人嘴上没异议,神态却很不服气。没人点头搭腔,只有浩子扬着脖子高举着手,碍着个子娇小,在一众工人当中,活像只嗷嗷待哺的鹌鹑。顾蛮生向四周巡视一遍,没人响应他的号召,多数人都站在余少哲那边,余下的极少数也不愿这么苦行一趟。顾蛮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朱旸脸上。一是黔东多山区,朱旸来自高原,相对应该更能吃苦;二来现在厂里的研发一个都不肯去,朱旸到底是学过通信技术的大学生,现场出了问题,兴许能帮上忙。朱旸一直不满顾蛮生入伙交换机厂的这个决定,刻意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只嘟囔一声:“我不去。”顾蛮生眯了眼睛,问他:“为什么?”朱旸道:“不为什么,反正不想再做无用功。”大不了研发、销售、调试一肩挑,顾蛮生也不勉强,坚定地说:“那我一个人去——”话音还没落地,一个脆亮的女声就响起来:“我跟你去。”众人循声回头,一见说话人,余少哲当即变了脸:“杨柳你别闹,你一个姑娘家跟个大男人瞎跑什么?”杨柳此时已经来到杨景才跟前,扭头乜了余少哲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呸,拿工资时不落人后,上街卖内衣躲得倒快,你一个老爷们儿连姑娘家都不如!”展信的厂房昏暗老旧,一关上窗就一丝光都不透。借着昏黄的灯光,顾蛮生定睛看了看身前的杨柳,明明是个眉弯弯、目盈盈的漂亮姑娘,偏偏一身“骑马挎枪走天下”的豪迈之气,令男人都自愧弗如。嘴角一丝戏谑的笑意浮起,顾蛮生对杨柳道:“你还是听人劝的好,大山里可苦得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杨柳心直口快不饶人,与顾蛮生交锋头一回合就告捷了。事情就这么定了。顾蛮生看中的不是万川村这一个局点,他想的是一村传一村,一县接一县,借此打开整个黔东市场。带着这个美好的愿景,怀揣着曲知舟的笔记本,他终于与杨柳、浩子一同踏上了去往贵州的路。下了火车,又坐汽车,好容易在天黑前赶到县里。本来计划也妥当,还特意提前给县里打了电话,打算登门拜访副县长龙松。结果没想到,龙副县长贵人事忙,压根儿忘了有人要来拜访。他为了避免群众遇上困难还得跑山路去县里反映,直接下乡住进了村子,准备量体裁衣,逐家逐户地解决问题。一去就扑了空,万川村没通电话,龙副县长何时回来县里也没人知道,顾蛮生他们不好在县里干等,决定去村里找龙松。万川村也没通路,汽车坐了一程,又搭了一个别村人的牛车走了一程,剩下的路,三个人就只能徒步前进了。千门机虽然分拆运送,但合起来差不多就是一台冰箱的体积与分量,顾蛮生带了一辆小号钢板车,把装着交换机的纸箱子搁在上面,他在车前拉着,浩子在车后推着,一旁的杨柳还得小心翼翼地扶着,就怕进村的山路崎岖陡峭,一不留神就把机器给震得掉下来。泥地上铺了一层粗沙,就算是条路了。7月烈日当头,三个人没一会儿就汗下如雨、气喘吁吁了,钢板车的轮子在沙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像两条蜿蜒向前的蛇。忽然间,“咔”一声,一个轮子被藏在粗沙下的一块石头硌得跳起来,一下飞了出去。顾蛮生在前拉车,险些一步踉跄栽倒,亏得杨柳扶得紧,交换机才没被震落。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下板车跟瘸子爬山似的不利索起来。三个人又艰难地爬了一段山路,浩子拖在后头,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气,腿都快抽筋了才道:“生哥歇一会儿吧,实在走不动了。”顾蛮生回头看往来时路,只见一片漫天彻地的黄雾,也不知已经走了多久。再扭头看杨柳一眼,原是一朵照水娇花,此刻却因极度疲累变得灰头土脸,宛若霜打茄子。顾蛮生怜香惜玉:“行了,歇一歇吧。”三个人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山路间弥漫着新鲜牛粪的气味,从一人高的芦苇丛里钻出一只灰中带褐、遍体斑点的野鸟,像斑鸠也像鹧鸪,缩着颈子,见人也不怵。顾蛮生的视线透过近处飞扬的沙土,望见远远的山头上一片厚实的青绿,群山庞然无声,在即将西沉的太阳下闪耀着奇迹的光辉。顾蛮生原本已经疲惫到了极处,忽然又被眼前的景象招来了兴致,他抹了一把被汗水打得潮漉漉的头发,扬声道:“入黔乡,随黔俗,我给你们唱支山歌吧。”不等旁人应和,他就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哥哥哥哥我好狠心,把妹拖进刺林林;太阳太阳你晃眼睛,石头石头硌背心。顾蛮生天生一副唱戏的嗓子,唱起山歌来驾轻就熟,嘴唇翕动间,高亢动人的歌声就传了出来。忽地停下不唱了,他回头问浩子:“这词的意思你懂吗?”浩子人小鬼大,腾出一只手来拍胸脯:“懂!就是男人跟女人最爱干的那点事情。”顾蛮生听得大笑:“可以啊!”杨柳听不下去了,马上截断顾蛮生道:“你这人怎么那么下流?什么不好教,偏偏教坏小孩儿。”“不小了,瞧,都长毛了。”顾蛮生伸手抬起浩子的下巴看了看,细嫩的皮肤下还真隐隐有些青青的胡楂,他笑道,“一路上还没尿过,你想不想尿?”冷不防这么一问,倒真有了点尿意,浩子点头。顾蛮生又问:“干脆比一比?”“比什么?”浩子发愣。“当然比谁尿得远了。”顾蛮生道,“你是小孩儿,我不欺负你,尿我一半远就算你赢。”说着,顾蛮生径自来到刀削一般的悬崖边上,解开裤链。浩子一下也来了玩性,边解裤链,边快步跟了上去。家伙还没掏出来,顾蛮生搡了浩子一胳膊,又用拇指朝身后的杨柳指了指:“跟你嫂子说,不准偷看。”“神经,谁要看你们。”杨柳嫌他们没正形,厌弃地扭过一张脸。两个男人面向巍巍群山,尿得大气磅礴,飞流直下。越是疲累不堪,越需要苦中作乐,打诨发泄,顾蛮生嗷嗷怪叫一声,边尿边问身旁的浩子:“你知道狗和狼的差别吗?”浩子不假思索道:“狗老实,狼凶残;狗吃屎,狼吃肉,狗……”顾蛮生自己抢过话头:“狗尿的是电线杆子,狼尿的是高山大川。”接着他又怪叫一声,放声喊道,“咱现在尿的就算高山大川,怎么样,爽不爽?”“太爽了!”浩子只觉一路的劳顿随之宣泄一空,也特别兴奋地冲顾蛮生喊,“生哥,我还没在几千米高的山上尿过呢,你看,我尿得多远!”“别看贵州都是大山,其实也就两千多米吧。”顾蛮生大笑着道,“赶明儿我们把交换机卖到西藏去,站在青藏高原上撒尿,那才叫爽!”闹腾够了,整理完衣服,擦了擦手,两人回来了。天色渐沉,得准备上路了。见太阳开始西斜,宛若快烧见底的豆灯,火光越来越暗。杨柳有些担心,忍不住就白了顾蛮生一眼:“我看你倒是挺悠闲,一会儿唱戏一会儿撒尿的,等到我们夜宿荒山野岭,看你心态是不是还那么好。”“按说你爸也是当兵出身,你怎么一点革命浪漫主义精神都没有?”板车已经烂得使不动了。这一路基本都是他在使力气,眼下也当仁不让。顾蛮生吩咐小浩子与杨柳将纸箱用塑料扎带牢牢绑上他的肩头,打算就这么背着六台交换机,一步步迈向大山深处的万川村。这等于多背了一个人上山,杨柳不由心疼地问:“你背得动吗?”扎带深深嵌进肉里,顾蛮生的双肩被压得往下一沉,脸色陡然变得严峻,嘴上仍没正经地唱道:“不是牛来不是吹,小妹跟我不吃亏,我是将军不下马,一日能整三四回……”浩子同样心疼,道:“生哥,要不我帮你扛一只箱子吧。”“得了,你就这么点个儿,再压更矮了。替我扶着点就好。”顾蛮生笑笑,弯腰迈出了第一步。到底已经爬了那么久的山路,没走出多远,顾蛮生就显出不支来。杨柳扶在顾蛮生另一边,不时侧头看他一眼,他立体的轮廓被斜阳上了釉彩,他咧嘴、龇牙,两颊肌肉咬钉嚼铁般狠狠绷紧,额头都见青筋了。饶是这样,他仍发扬着自己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跟纤夫的劳动号子一般,每多走一步就哼唱一句:“一日能整三四回……再整一回……再整一回……”这小半年,为了贴补展信,不跑业务的时候顾蛮生就跟杨柳一起去天桥下摆摊,骑着三轮车载着货,也载着她,车轮轧遍整座城市。杨柳从没想过,她癫,顾蛮生比她还癫,她疯,顾蛮生比她更疯。不止一次她都以这么迷惑的眼神偷偷注视着他,心想:怎么有人能疯得这么坦荡,这么漂亮。三个人就这么踉踉跄跄、歪歪倒倒地又行了一段山路,总算有一台老式的拉泥货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杨柳赶紧张开手臂呼喊,想搭一截便车。然而车上人一下刹车没踩,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飞沙走石,扬尘而去。杨柳二话不说蹬了鞋,不顾一双纤脚满是水泡,拔腿就追在了车后。然而两条腿哪儿跑得过四个轮子?见拉泥车愈行愈远,她心头火一下蹿得老高,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毫不迟疑地朝那辆车狠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