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奥运的圆满成功令全中国的3G步伐都大大加快了,2009年年初,工信部为中国移动、中国电信和中国联通三大电信运营商发放了第三代移动通信的牌照,标志着中国正式进入3G时代。与此同时,曲颂宁因为在奥运期间表现优异,总算提上了一个副科级。按说他年纪轻,有干劲,既有名校文凭又一早入了党,不该这么晚提干,可国企讲究论资排辈,又最不缺有背景的人。曲颂宁的直属领导叫方春国,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草根出生,一贯喜欢走群众路线。有一年搞通信设备维护,突下一阵鹅毛大雪,身为科长的方春国明明可以住酒店开空调,可他偏偏要和普通员工一起住板房。方春国找来曲颂宁,跟他说,为了2010年的世博会能够顺利举办,汉海将紧随北京之后,加快自主标准TD网络的建设步伐。领导们给移动下达了指标,移动又给设备厂商与集团内部的服务单位下达了指标,这指标层层往下传达布置,就落到了曲颂宁的手里。曲颂宁从节省成本与平稳推进的角度考虑,提出新建的3G网络可以共用部分2G网络的基础设施,他为自己负责的区域专门设计了一套共站址与共享室内分布系统的建设方案。如今实诚如曲颂宁也长了个心眼,吸取2G建设时期屡次发生基闹事件的教训,挖坑机就静静候在路边,直到无人的半夜才敢偷偷施工。然而工程完成之后,工程师发现一个站点死活运行不起来,远程一通排查没找出问题出在哪里,没办法,还得亲自去一趟现场。小区用的是展信的设备,这点芝麻谷粒大的事情曲颂宁没打算麻烦顾蛮生,就联系了展信在汉海办事处的员工。待两方人马一起赶到了现场,才发现整台基站设备里空空如也,蓄电池组、电缆、电板全都被小偷搬走了。曲颂宁赶紧报警。没想到警察来了之后,一直藏着的站点就藏不住了。原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了避免基闹,电信运营商们现在也贼了,都将基站设备伪装成大树或者空调主机,明晃晃地藏在居民的眼皮子底下。现在东西一被偷,就彻底露馅了。小区居民穿着裤衩、趿着拖鞋,蜂拥而出,坚决反对新建3G基站。有人道:“原来2G够用了,建什么3G啊?3G比2G基站建得密,是不是意味着电磁辐射也更大啊?”“3G系统沿用了蜂窝小区制基站建设,但采用了更多的新技术,一个基站只能覆盖几百米,与2G相比,基本上是通信协议的更改与射频频段的变化,本质还是一样的。”曲颂宁跟大家解释,但基本鸡同鸭讲,解释不通,居民们防辐射意识提高了,一口咬定3G就是万恶之源。曲颂宁让设计院的同事给方春国打电话,说了小区这边的情况,方春国却道:“工信部的领导马上要莅临考察,你处理基闹事件有经验,像以前那样给人做科普,把事情尽快摆平。”曲颂宁只得试着安抚居民的情绪,还想拿实验数据来摆事实、讲道理,说明基站的电磁辐射对人体没有影响,然而这法子不是回回管用,他话还没完,围观群众就七嘴八舌地闹开了——“如果对人体没影响,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半夜施工?又为什么要伪装成空调机?难怪我最近一直头疼,原来就是这辐射闹的。”“要我说,这个小偷偷得好,你们这些人就是为了钱不顾我们老百姓的安危了,这不是骗人吗?”……众人一直扯皮到太阳西沉,扯皮的队伍仍在不断扩大之中,一时间,各种头疼脑热都来了。在情绪激昂的群众口中,电信运营商连带着曲颂宁都成了昧着良心赚黑心钱的奸商,都应该被拖出去千刀万剐。到最后,新的3G基站不但没建成,反而连以前的2G基站都被愤怒的居民一并强拆了。曲颂宁身边跟着个同单位的小姑娘,小姑娘毕业没多久,目前还是实习岗,平时她恭恭敬敬地管曲颂宁叫师父,曲颂宁也挺照顾后辈。眼见居民要强拆机房,小姑娘急了,冲下去拦着不让:“破坏公用电信设施,是要判刑的,你们知道这是在危害公共安全吗?!”“到底谁危害公共安全了?你们这些奸商不顾老百姓死活,还倒打一耙了?”“小林。”曲颂宁喊实习生的名字,用手势与目光劝她忍让,通信工作者,尤其是搞基建的通信工作者,个人地位相当弱势,遭遇抵制与逼迁早已是家常便饭,当忍则忍,不当忍的也得忍。“曲工,你就是人太好了,秀才遇到兵,讲道理是没用的,明明是我们占理,干吗还怕这群刁民?”先前警察立完案就走了,小姑娘拿出手机,对着方才推倒机房的几个男人一通拍照,扬言自己要报警。“你拍什么照?你把手机拿来!”为首的一个打赤膊的男人冲上来就要抢小林的手机,曲颂宁当然不能让人欺负了女孩儿,左搡一下,右推一记,居然很快就演变成了暴力冲突。两方人马都憋着一股怨气,动起手来格外没分寸,拳脚棍棒之下,曲颂宁为了保护小林,不惜以自己的身体当作人肉盾牌,结果被不知哪儿来的黑手一砖头砸在肩上,就听见骇人的“咔嚓”一声,他的锁骨应声断了。直到警察来了,这场闹剧才草草收场。曲颂宁被送进了医院,肩膀锁骨骨折,少说得住院一星期。小林一直对这位清俊儒雅的师父很有好感,碰上这事又深感内疚,自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到底连累了前辈。她见曲颂宁家人迟迟没来,他又行动不便,便主动守在病床边,替他削个水果倒个茶。小姑娘热情得过头,曲颂宁推搪不得,只得接受。“哟,这谁啊?”小林正要给曲颂宁喂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女声,小林循声回头,看见一个挺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她身边跟着一个更漂亮的女孩儿,扑上来就管曲颂宁叫“爸爸”。哦,原来是曲太太,小林放下手中的粥碗,跟舒青麦打了声招呼,就把病房留给了这一家三口。“混了这么多年、拼了半条命才提个副科,什么一线的苦活儿累活儿都要你打先锋,凭什么?”舒青麦也心疼丈夫,可关心的话在嘴边溜了一圈,脱口就变得难听起来,“叫花子逞英雄,又穷又爱摆谱,你真是好大的出息!”“妈,说话别这么难听。”弟弟宁可在家看动画片,也不肯来医院探病,曲思彤看不惯母亲这么势利,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因为一个人忙不过来两个孩子,舒青麦把亲妈接来一起住了。然而多一个人多一张嘴,舒妈妈的花销全落在曲颂宁的肩上,三室两厅的房贷本就压力不小,国企那点薪水难免就捉襟见肘了。一见丈夫因公受伤,舒青麦又动起了劝他跳槽的心思,顾蛮生有展信,贝时远有贝思,随便去谁的公司,凭他的学历、经验与能力,都妥妥能拿百万年薪,但不管她明讽还是暗示,曲颂宁就是不接这话茬儿。对丈夫的伤势毫无怜悯,舒青麦拉长了脸,老调重提:“穷则思变,顾蛮生做前端的基站,贝时远做终端的手机,就你这个搞电信基建的最没出息。”曲颂宁还没开口,曲思彤就帮着父亲戗母亲:“我就觉得我爸的工作特别好,特别有意义,没必要跟姑父他们一样。如果人人都下海,人人都从商,谁来搞基础建设呢?”说着与父亲交换一个狡黠的眼神,父女俩都笑了。“怪不得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呢,你们父女俩就合起伙来气我行了。”舒青麦揪了一把曲思彤的辫子,恶狠狠地道,“你爸没大碍,你赶紧回家做作业,别在这儿添乱。”母女俩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走出病房,恰与刚取了输液药品的小林打了个照面。小姑娘挺热情,朝舒青麦喊一声“师母你走啦”,便一步一摇曳地走了。舒青麦故意仰起下巴不搭腔,待与女孩儿擦肩而过才回过头,左觑右瞧,女孩儿的脸其实没什么记忆点,但没生养过的腰肢不盈一握,怪招人嫉妒的。给别人的丈夫喂饭递水,这是一件很失分寸感的事情,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儿对自己的丈夫有意思。此后,舒青麦单方面地闹了几回,但曲颂宁摆明了不接茬儿,没一点用处。她一肚子暗火无处发泄,宝贝儿子不舍得打骂,只好拿亲妈与女儿撒气。舒妈妈二十多年前就能为了回城抛夫弃女,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将女儿满屋故意乱扔的衣服拾起来,摇了摇头,劝她道:“你别拿衣服撒气啊,有本事去小曲他们领导那里使劲儿,他自己不肯辞职,你让他不得不辞职不就行了?”舒青麦“哦”了一声,眼珠滴溜儿一转,隐隐感到受了启发。舒妈妈趁机挨着女儿坐下,在她耳边煽风点火,呼出一口热烘烘的气息:“你不是跟我说过,小曲身边那个实习生小姑娘跟他黏黏糊糊的,明显对他有意思吗?你就带着俩孩子去找他们党委书记哭去、闹去,就凭小曲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他肯定没脸再待在他们单位里。”“这……不太好吧。”舒青麦挺犹豫,“他要知道不得恨死我?”“恨就恨呗,恨也只是暂时的,等他活儿轻松了,钱也多了,就琢磨过味儿来了,再说,就凭你家那个姐夫,还愁没有这样的好工作?”舒妈妈活了大半辈子,最晓得诬人清白这招的厉害。尽管时代不同了,但纪律还是那个纪律,曲颂宁若在民企或者外企,最多被一些好事者以舌翻滚、以眼观瞻,可他人在国企,不能有严重的作风问题。舒青麦经由母亲指点迷津,也恍然觉出这招管用,她偷偷打开曲颂宁的手机,没想到还真让她抓着一些把柄。小姑娘可能年轻,说话处事没什么社会人的分寸,没事找事地常给曲颂宁发消息,问些工作抑或生活上的傻问题,有次甚至用彩信发了一张自己的自拍照。舒青麦知道女儿心向着爸爸,便打算瞒着她,只带着儿子去找曲颂宁的党委书记。她给儿子买了些巧克力、酸奶、冰激凌之类的零食,叮嘱他称病向老师请一天假,跟自己上爸爸的单位去。母子俩头挨着头咬耳朵,一见女儿洗完澡出了浴室,立马没事人似的散开了。曲思彤瞧出母亲面色有异,心头一阵阴影掠过,又见曲晨面前摆着大堆零食,越发心里起疑。待母亲回了房间,她便悄声拷问起弟弟:“妈刚跟你说什么了?”“没什么,让我明天请一天病假。”曲晨低头舔着甜筒上的果仁与巧克力屑,嘴唇上糊了一层,没注意到姐姐一双饱含凶光的眼睛。“你又没生病,干什么让你请病假?”“妈说不能告诉你。”“你不说实话,我以后再不让你抄我的作业。”曲思彤比弟弟高出不少,冷脸盯着他,还真有一丝压迫感。“妈说要我跟她一起去爸单位闹去,好让爸换个工作,让我们住上更大的房子,让我有更多零花钱。”“你不准去。”曲思彤一听就急了,“我是你姐,我说什么你就得听着,咱妈没文化也没觉悟,你别跟着她瞎闹。”“你就比我早出生十分钟,摆什么姐姐的谱啊。”小胖子努努嘴,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嘴唇,“我想要更多的零花钱,我想要住大房子。”这小王八蛋被一点零食就收买了,曲思彤阻止不了,也意识到光阻止弟弟不顶用,自己亲妈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按下葫芦浮起瓢,该闹的还是会闹。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顾蛮生,赶紧掏出那个男人曾送给自己的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了,一个悦耳的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曲思彤再耐不住心中的焦虑与委屈,直接迸出哭腔:“顾蛮生,你快来帮帮我,我妈她疯了,她要到我爸单位里闹去。”趁曲颂宁还没出院,舒青麦与母亲拟定了作战策略,找定个工作日,一大早就带着儿子堵在了曲颂宁单位的门口。中国通信设计公司位于一栋80年代建造的大楼里,马赛克外墙已经斑驳脱落,像打满了补丁的旧衣裳。舒青麦从来没进过曲颂宁的工作单位,只偶尔在经过时抬头看一眼,这栋楼完全比不了贝思大厦的辉煌壮观,她在大楼下仰脸站了三分钟,满脸的厌恶与嫌弃。刷卡才能进门,舒青麦不是员工,只能带着儿子守在门外。曲思彤揪心不下,也跟着来了,还想试着劝母亲回家,舒青麦反倒骂她:“死丫头,少胳膊肘往外拐!你要不滚回学校上课去,要不就跟你妈一起。”曲思彤根本劝不动母亲,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算怎么闹,只把最后的希望全寄托在顾蛮生身上,她悄悄躲去一边,掏手机看短信,顾蛮生清清楚楚地回了她一条消息,说自己正在路上。舒青麦带着儿子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没想到“情敌”路窄,小林居然朝她走了过来,还是一步一动胯,腰窝风骚地、令人咂舌地凹陷着,舒青麦看见这腰就来气。小林完全不知来者不善,看见舒青麦,还笑盈盈地管她叫“师母”,道:“师父还没出院上班呢,师母是来找谁呀?”舒青麦见单位门口人来人往,各干其事,正是她攫取关注的好机会。她眼珠一转,冲上去就掴了小林一耳光。小姑娘当场被这记耳光打蒙了,瞪眼捂着红肿的脸颊,半晌才回过神来哭着喊:“你……你凭什么打人?”一记耳光不啻一声旱雷,果然有不少人赶来围观。舒青麦挺着胸脯,气势夺人:“你天天发短信撩骚我老公,我还不能管教管教你了?”“你胡说,谁撩骚你老公了!”“我在医院的时候全看见了,你坐在他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喂他喝粥,平时发他的短信我也看见了,”舒青麦拿出曲颂宁的手机,掐着嗓子故作媚态地念出几条小林发来的短信,又对围观的群众道,“大伙儿来评评理,这是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会做的事情吗?瓜田李下,有妇之夫,不知道避嫌吗?”无风亦能起浪,舒青麦文工团出身,嗓子出众,演技也不赖,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控诉着,非说曲颂宁跟这实习生小姑娘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这类桃色新闻最容易人云亦云,尤其是当事人的老婆亲自打上门来,基本就坐实了七八分。围观人开始嘀嘀咕咕地议论起来,看样子,至少一半的人已经信了。剩下一半人在窃笑、在嘀咕:曲工那么清俊文雅一个人,怎么娶了个这么没素质的老婆呢?“把你们党委书记叫出来,我倒要问问他,一个共产党员可不可以作风这么败坏?”母亲又哭又闹,周围人摇唇鼓舌,曲思彤从未这般丢脸,她一向是个逞强的姑娘,她不敢再上前劝说母亲,只恨不得躲她躲得远远的。她一步步地往外退,退到离人群很远的地方,却仍感到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中越来越小,最后小成了虫豸,小成了蜉蝣。手机恰在这时响了,她恍恍惚惚地接起电话,一个温暖体己的男声说:“马上就到。”马上?曲思彤其实不信,上海距离深圳一千多千米,一个大老板还真能为她一个小女孩儿打飞的不成?顾蛮生像是猜到了女孩儿所想,一分钟后,对她道:“看你左边。”曲思彤扭头向左边望过去,一辆出租车在街对面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迈开长腿,下了车露了面。男人站在出租车方才停下的地方,手机举在耳边,正朝她微笑。上午九点钟的太阳照射在男人的脸上、肩上,为他镀上一层生动的金色,这个男人好看得像译制片里的阿兰·德龙。所有的担忧与压力都消散云烟,曲思彤的嘴唇惊喜地动了动,脆生生地喊出来:“顾蛮生!”顾蛮生说到做到。接到曲思彤电话的时候,他人在外地跑市场,小乡镇没有机场,只得先坐火车回深圳,再赶红眼航班飞汉海,最后打了辆车,堵了一阵早高峰,终于不算迟地来了。“我妈在那儿呢!”曲思彤拉起顾蛮生的手,向着父亲的单位一溜小跑。直接在单位门口大吵大闹委实难看,方春国带来了党委书记,党委书记试着安抚舒青麦,有话到办公室里讲去。哪知舒青麦一见领导来了,表演欲望越发高涨,她的嗓子又脆又亮,喊起来惊得二十米开外的路人都频频驻足、回头。“书记,如果小曲抛下我们,我们娘儿仨可怎么活呀?”舒青麦佯作委屈得不得了,擦着泪跟领导打商量,“要不您把他开除得了,我实在不放心——”顾蛮生及时出现,一把扯住女人的手腕:“别闹了,快回家。”舒青麦野起来恶声恶气,不管不顾,像匹尥了蹶子的母马。顾蛮生居然还拉扯不动她。眼见舒青麦越来越疯,喊出来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他急中生智,一个低头弯腰,直接将女人拦腰抱起,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顾蛮生,你……你干什么?”舒青麦蹬踹踢打,无所不用其极,但顾蛮生一句话就将她收拾老实了。他的一只手往舒青麦的后腰上轻轻一搁,淡淡道:“你再乱动,信不信我扒你裤子,打你屁股?”顾蛮生这人疯起来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舒青麦虽豁得出去,但到底要脸,没这么豁得出去,她又“哎哎”地叫了两声,然后彻底放弃了挣扎。“我姐,”顾蛮生伸出一根手指,冲围观者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姐小时候受过刺激,这儿不好使,平时看着挺正常,春天一到就犯病。”“这不是展信的顾总吗?”党委书记认出顾蛮生,沉下脸道,“上回委内瑞拉那个3G项目,你怎么能绕过我们直接跟最终客户签单呢?最后还反过来分包给我们,往死里压价,你再这样,你们展信要的软件就不卖给你们了。”自打回归展信,顾蛮生就没少干这种暗度陈仓的“缺德”事,他回过头,扬眉笑笑:“再说再说。”不顾周遭怪异的目光,顾蛮生抬头挺胸,扛着一个女人满大街走。待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才撂下舒青麦。不待女人冲他尖叫,他却先发了脾气:“你到底怎么想的?”“他自己做出不负责任的事情,就别怪别人不给他脸。”舒青麦自知理亏,声音明显怯了。“以前你不这样啊,你现在怎么变了?舒坦日子不过,非要没事找事?”当年曲颂宁在青藏高原上给顾蛮生写了不少信,他一字一句地研读下来,不仅记住了一望无际的雪山与遍地开花的红柳,还记住一个比百灵鸟还轻盈美丽的女孩儿。所以,顾蛮生不明白,是否真跟书里说的一样,结了婚的女人都成了死鱼眼睛。“舒坦日子?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他三天两头地往外地跑、往国外跑,一年到头就着不了几回家,没搬出来之前,他妈比老佛爷还难伺候,搬出来以后,我就彻底守了活寡。儿子急性阑尾炎,他在哪儿?闺女考奥数,他又在哪儿?上回在巴基斯坦找不到装卸工,他自己搬卸料,满身都是乌青,这回又被基闹的人打伤住院,他是我老公,难道我不心疼吗?”这些压心底的话是舒青麦喊出来的,喊着喊着她就哭了。比起方才在曲颂宁领导面前的惺惺之态,她这回哭得太情真意切了,像在眼睛上抹了一把辣椒泥,睫毛膏全不雅观地化在了脸上,眼睑下方一块淤积的黑色,简直秽不可看。顾蛮生被舒青麦哭得心软了,他总算相信,这个女人如此绞尽心机,是因为心疼丈夫,是因为过得并不如意。一旁的曲思彤也心疼起了哭成花脸的母亲,掏出纸巾递给了顾蛮生,顾蛮生又转而递给舒青麦。他轻轻叹口气,道:“不过有一点你尽管放心,老曲没有那种花花肠子,在学校那会儿他就是校草,多少漂亮女孩儿上赶着贴凑,他没一个放在眼里,我当时还想,凡人是配不上他了,他以后得娶一个仙女吧,然后我就看到了你,”顾蛮生成心想哄女人开心,煞有介事地停顿一下,“还是老实人有艳福啊,他果然就娶了一个仙女!”舒青麦“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他算哪门子校草,他没贝时远精神,更没你会来事儿,再说,你们一个理工科学校,哪儿来那么多漂亮女孩儿?”“你别去他单位闹了,我会再劝劝他的。你先告诉我,他怎么进的医院?”曲思彤抢在母亲之前说了父亲的情况,顾蛮生这才知道曲颂宁因为基闹受了伤,还是展信的设备被偷、被强拆了。送别了母女俩,他给汉海分公司的同事打了个电话,原来,地方电信运营商推进3G不顺利,剩下的招标工作也几乎全停了。顾蛮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直接打车赶去了分公司。几个业务员垂头丧气地从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个说:“今年的指标肯定完不成了,我真急得想跳楼。”顾蛮生眼睛豁然一亮,把人拦住,道:“跳楼好啊,你这就去,我看着你跳。”业务员认出眼前是“二进宫”的顾总,吓了一跳,还当对方拐弯抹角地责怪自己办事不利,忙道:“顾总,我不是不尽力,实在是……”“我知道你们的难处,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要你们做一件事情。”顾蛮生也知道两天之后,李书记就要来汉海视察工作。他笑眯眯地走过去,一左一右地勾上两个业务员的肩膀,忽地开口唱道:“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顾蛮生嗓子好是出了名的,戏腔相当动听,但两个业务员全被他唱蒙了,彼此对视一眼,这一出《单刀会》到底几个意思?顾蛮生嫌这两人太笨,左右各往脑袋上敲了一记,却仍卖着关子不说明话,只微微笑道:“咱们就搞它一个大新闻。”一晃两天过去,李书记果然来了汉海,还没踏出中国通信设计公司,就听人前来报告了一个消息,说外头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要跳楼。围观跳楼的群众像看大戏似的乱拱,一片吵嚷之声。李书记派人打听清楚来龙去脉,才知道这要跳楼的是展信的员工,因为实在完不成公司指标了。待跳楼的人被民警及消防人员安抚下来,李书记听人说顾蛮生眼下就在汉海,直接打了个电话,把人唤来了跟前。不一会儿,顾蛮生就来了,李书记请他入座,对他笑道:“我今天听了一个大新闻。”有人端来了泡好的清茶,顾蛮生还装傻:“什么新闻。”李书记道:“你们展信的人要跳楼。”顾蛮生顾左右而言他,低头喝了一口茶,便夸张地摇头咂嘴道:“这茶叶不好,隔了年的。”李书记不容他装傻充愣,开门见山地问:“你的员工因为完不成业绩要跳楼,你这做领导的没责任?”“我有什么责任啊,要说有责任,”顾蛮生停顿一下,偷瞥了一眼李书记,道,“那也是您的责任。”“我的责任?”李书记都快被他逗乐了,“我有什么责任?”“我给您念念,您听听是不是您的责任,”顾蛮生从兜里摸出手机,刷开一个新闻,当场字正腔圆地念了起来,“年初,工业和信息化部向中国移动、中国电信、中国联通分别发放了第三代移动通信业务牌照,中国电信业正式进入三足鼎立的3G时代。按照工信部的相关规划,在今后三年内,三大电信运营商对于3G网络的直接投资将达到四千亿元,今年规模为一千七百亿元。在用户规模上,到2011年我国3G用户总量将达到一点五亿……”他放下手机道,“国家要进行3G调控,这任务就落到了运营商头上,运营商是我们这些设备商的甲方,又把任务摊派下来,您说说,我那些员工面对几千亿的压力,能不寻思着跳楼吗?”李书记问:“怎么,这个目标很难完成吗?”“技术上讲,不难。经过奥运这场大考和全行业的共同努力,我们累积了足够的经验,在技术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市民不支持基站扩建,我们这头建,他们那头拆,基闹愈演愈烈,都酿成了流血冲突,一位设计院的一线通信工作者都被打伤住院了。”李书记又问:“2G的时候,基闹问题不是不严重吗?”“怎么不严重?那也是我们挨家挨户地做讲座、搞科普换来的一时太平。而且以前2G基站少,沟通起来还没那么困难,现在3G来了,相对2G来说,3G基站发射功率小、承载的话务量与数据量却大大增加了,要实现3G全网络覆盖,需要建设的基站和覆盖点比2G要多约三分之一,所以选址问题更棘手了,我们设备商加班加点,真是什么办法都想了,晚上悄悄施工,人家说你要是辐射不大,为什么要偷偷施工?把基站装扮成大树或者灯杆,一旦伪装被识破,人家又说,你要是危害不强,为什么要拼命伪装?现在还是3G,以后咱们还得升4G、升5G,基站只会越来越多,不从根本上解决群众的忧虑,一定还会出问题的。”顾蛮生正经不过三五秒,又嬉皮笑脸道,“上有运营商得罪不起,下有老百姓使唤不得,在这样的条件下还得完成指标,这就是逼太监生子,让公鸡孵蛋,微臣实在做不到啊。”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当年一样,贫起来满嘴跑火车,李书记都快被他逗笑了:“那你想怎么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有个提议,管不管用不好说,”顾蛮生板正脸色,大起胆子道,“我想请书记开放党政机关办公大楼的楼顶,用实际行动向所有市民证明,3G的基站建设是安全的。”听这意思是要把基站架到市政府的头上,李书记忍住笑,故意道:“谁以前在我面前大言不惭,说民企有困难找市场,只有国企才动不动就找市长?”“人贵在成长,要不怎么说我当年太幼稚呢?”顾蛮生轻拍了一下嘴巴子,笑嘻嘻地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现在都想明白了,一直哭的孩子没出息,但偶尔哭一哭,哭对了方向、哭对了人,那也是一门技术。”“你成长得够快了,”李书记不置可否地道,“有人告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说你回归展信之后,都开始跟运营商抢饭碗了?”“那是因为我浪费的时间太久了,”顾蛮生笑笑,“回到起点,从头再来。”“你忘没忘当年咱们的约定?”企业与企业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在李书记看来,比起勤勤勉勉的申远,顾蛮生更适合狼性十足的展信。“不敢忘,不会忘。”顾蛮生说,“我在努力。”由市政府带头,整个汉海市的市、区各级机关都积极开放了大楼楼顶,用以建设通信基站。这一举动为整个2009年的中国3G网络建设拉开了良好的序幕。后来人们做了个统计,这一年,中国共建成3G基站三十二点五万个,网络覆盖全国三百四十二个地市、两千零五十五个县(市)和六千多个乡镇,开创了全球电信发展史上建设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新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