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连下了几天猛药之后,程北军醒了。程连长一睁眼就嚷嚷着肚子饿,全连上下如释重负,指导员赶忙嘱咐炊事班,把舒青麦“顺”来的虫草、藏鸡蛋煮了一锅汤。这汤香飘几里地,馋杀了全连的兵,程北军连喝两大碗,彻底精神了,非要跟战士们一起开工。指导员担心他病情反复,只得苦口婆心地劝说不行。虽说连长与指导员级别相同,但四连的兵都知道,自家连长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指导员天天在他耳畔和尚念经。程北军听得两只耳朵全起了茧子,只得安安分分,跟坐月子似的在营房里躺了两天。指导员又怕他阳奉阴违,特意安排舒青麦前去营房照顾病号,实则就是看着程连长,不准他偷偷下地。全连的战士仍在挥铁锹、挖缆沟,程北军一个人躺在营房的钢板床上实在无聊,就悄悄爬了起来,想着哪怕不去帮忙,至少也得走动走动吹吹风。岂料还没离开营房,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个舒青麦,不由分说地喊了起来。程北军原本就大病初愈,头还晕着,冷不防被这叫声吓了一跳,差点没一头栽下去。他捶了捶胸口,劫后余生般瞅了舒青麦一眼:“不愧是文工团借来的,这嗓子跟炸雷似的。”“指导员关照过我,一定不让你下地。”舒青麦忙放下手里端着的一小锅面,跑来扶住程北军。“这儿是六千米高原,再睡就睡死过去了!”程北军不能对一个姑娘吹胡子瞪眼,只能无奈地翻了翻白眼。“那也不能出去施工,指导员说——”“行行行,”程北军灵机一动,想了个把人撵出去的法子,“我要撒尿,你一个姑娘家总不能在一边看着吧。”舒青麦道高一丈,脸不红心不跳,当场又扯开嗓子大喊道:“曲颂宁,连长喊你陪他一起上厕所!”喘口气的工夫,曲颂宁就从营房外进来了,然后就像一截影子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程北军的身后。程北军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抽抽鼻子撇撇嘴,心道:这还不如不换呢,文艺女兵好歹活泼又养眼,这小子却八竿子打不出个屁,闷都闷死你。曲颂宁陪着程北军去上厕所。兵站附近的厕所极简陋,就是荒地上用木板、水泥草草搭起来的亭子,说是亭子,是因为厕所没有门,三个茅坑之间也没间隔。汽车团基本没有女兵,厕所也不分男女厕位,正面用红漆刷了“厕所”两个醒目大字,字不难看,有棱有角的,据说还是汽车团团长的手笔,他还是连长时就带兵在这里驻扎过。程连长上厕所的时候,曲颂宁就默默站在他身后约莫两三米的地方,他怕程北军再突然休克晕倒,没人看着总是不行的。蓝天白云,高原冻土,两个男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站着,静得彼此之间除了风声就是尿声。气氛又古怪又滑稽,程北军很尴尬,偏偏这泡长尿还有始无终,滴滴答答、淋漓不尽。他咳了两声,试着缓解这份尴尬,没话找话地说:“连里的工程进度……怎么样了?”“缆沟今晚就能全挖好,听团部来送物资的人说,团长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准备跟当地邮电部门的领导一起来巡查工作。”确实是个好消息,最坚硬的岩石山被他们攻克了,剩下的放缆、回填是相对轻松的工作,胜利指日可待。“添乱!我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程北军觉得丢人,无名之火“噌噌”上蹿。尿意倒总算是尽了,他抖抖裤链穿上裤子,出了厕所,又取化掉的雪水洗了把手。相处多日,彼此脾性差不多也摸熟了,曲颂宁知道这位程连长惯于口是心非,笑着道:“我想团长主要是来探探你的病。”程北军扭过头,恶狠狠地盯着曲颂宁:“我还没死呢,又不是瞻仰遗容,来看个鬼!”其实不用对方告诉,程连长自己也知道,团长巡查工作是假,顺道来探望自己这个差点因公牺牲了的老部下才是真的。他这会儿有气,不是气团长,更不是气曲颂宁,实是气自己,痢疾不就是蹿稀嘛,一个素以硬汉自称的军人蹿稀,还把自己蹿倒了,传出去,丢人。曲颂宁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戗了一句,也没脾气,一如既往地面带浅笑,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程北军也觉出自己这气撒得不是地方,又偷偷睃了曲颂宁一眼,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俄而,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脾气……特怪?”曲颂宁乐了,实话实说:“是有点怪。”他想了想,倒也不是怪,是心气儿太旺,太要强。程连长没打算就这么走回兵站,目光眺向远方,对身边的曲颂宁道:“你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好好看过这片高原吧,走,带你看看去。”曲颂宁确实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片高原。他与程北军并肩立在崖边,循着这个男人的手势远眺出去,看见白色的烟雾袅袅腾腾,盘旋上升,将一座座顶天立地的高山吞入又吐出,这些高山犹如半抱琵琶的美人,既有女性的宽容与博大,同时也具备了男性的桀骜与剽悍。而身边这个男人远眺群山时,凶巴巴的眼神立时温柔了,如同儿子凝望母亲。长久的沉默之后,程北军长呼了一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上高原的时候,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武警交通支队副队长?”曲颂宁点头:“记得。”“那个副队长牺牲时,妻子刚刚怀孕不久,哭得险些死过去,却连丈夫的遗体也没见着。因为副队长临死前留下了遗言,他让他的战友将他埋在昆仑山上的国道旁,他要生生世世守护着这条路。副队长的妻子后来生了个儿子,冥冥中注定吧,也像他那一面都没见上的老子一样,当上了这片高原上的兵。”曲颂宁瞬间听懂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个没见上老子一面的儿子,就是这片高原上的兵。“这两年我在部队里,能明显感觉到,外头这个世界开始变了。变小了,也变快了,以前从西藏寄一封信去北京,可能要好几天,寄挂号、邮包裹,还得排长队,后来装上了电话,不用排队了,一个电话人就近在眼前了。听说国外还有了更新的通信技术,连电话线都不要了,随时随地,就从天涯到海角了。”“无线覆盖技术,”曲颂宁用自己的专业向对方解释道,“就是通过基站发射无线信号,实现无线终端到有线通信网络的接入技术。无线终端,最常见的就是手机,而有线通信网络,就是四连战士们辛苦埋下的这些光缆。”程北军轻叹口气,倒露出一副不属于他的忧郁神态:“可我有的时候会想,这个世界发展越来越快,到底是不是好事儿呢?就譬如我吧,除了当兵什么都不会,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兵营,面对发展这么快的一个世界,我还能干什么呢?”通信方式的改变只是时代变迁的一个缩影。曲颂宁心下慨然,这个时代,对于顾蛮生那样的弄潮儿,自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台,摩拳擦掌无比欣喜。但对更多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对这变幻莫测的世界充满期待的同时,又总怀着一丝秘不宣人的困惑与隐忧。“我也说不清楚,”曲颂宁沉吟片刻,微笑道,“我想,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努力活在当下,就没必要惧怕未来,就一定是好的吧。”“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程北军侧目睨了曲颂宁一眼,鼻腔里的叹息声调加重,“太天真。”“有一点吧。”曲颂宁笑笑,原来舒青麦说的“缺点”就是这个。“其实吧,我一开始不想上高原,还有一个原因。”曲颂宁看着程北军,好奇问道:“什么原因?”“我……”程北军也扭过头来,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渐渐地,耳根连着脖子,全像鸡冠子似的红了。他扭捏吞吐半晌,终于说出了三个字——“我恐高。”曲颂宁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他知道这个男人终于跟自己交了心。“刚才都是我跟你瞎胡说的,你不准说出去!”难得的感性之后,程连长又恢复了一贯的铁面与冷峻,他脚下生风,扭头就走。高原的风还有一股独属于它的气味,有点像新收的青稞,青涩,质朴。曲颂宁贪婪地嗅了嗅,然后掉头,追上程北军的步伐。第二天,汽车团团长与地方领导果然一起来视察工程进度了。他们先检视了战士们挖的缆沟,发现比汇报的干得还好,全连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将“兰西拉”最硬的一块骨头啃了下来,光缆的沟底打磨得比自家凳子还要光滑。团长前来视察慰问,全连战士都很高兴。正好挖沟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收工之后,大家把余下的蒜头、肉干一股脑全拿出来,让炊事班做了一顿热乎乎的汤面,再以酥油茶代酒,跟着团长一起提前庆祝任务完成。“我办事你还不放心?”程北军与团长同坐在大帐篷前的一块羊皮褥子上,对于团长的慰问,表现得相当不领情,“还没到完工的时候就来验收,多下我面子。”“哪个是对你不放心?”团长知道他是心软嘴硬,笑着说,“听说你前两天大病一场,还差点去见了阎王爷,我当然要来看看——”“不准提啊,不准提。”程北军赶忙将团长打断。团长哈哈大笑,拿着茶缸子与程北军碰了碰杯。明天还得起早放缆,他们只能以茶代酒,先饮个痛快。曲颂宁坐在程连长的另一边,刚才舒青麦神神秘秘地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煮熟了的藏鸡蛋,这会儿人却不见踪影了。程北军也注意到了曲颂宁的心不在焉,饮下一口热茶,低头问了一声:“小青呢?”小“舒”带谐音,听着有歧义,若非舒青麦是个姑娘家,还很有占人便宜的意思。所以连里的战士们平时都管她叫“小青”。舒青麦对这类善意的玩笑照单全收,常常会故意摆个媚人的功架,扭腰动胯地走出几步,不消说,还真是绰绰约约,蛇里蛇气的。但想再多欣赏一会儿,这股骨子里透出的媚劲儿又没有了。质感硬挺的军装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她的女性特质,倘使穿着曲线玲珑的旗袍,不定能美成什么样。曲颂宁又四下环顾,没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找出舒青麦的身影,笑笑回答:“刚才还看见她呢。”“全团最漂亮的一个女兵,居然就被你这么个臭小子拐走了。”程北军竟很开明,不待曲颂宁面红耳赤地做出解释,又伸来自己的大茶缸子,用力与他碰了碰杯。高原上的太阳开始下坠,团长与各级领导正聊着家国天下,大伙儿也都高高兴兴地喝着酥油茶,吃着热汤面,忽然间,一阵脆亮悠长的歌声响起,绿色的军帐篷像打开了的蝴蝶盒子,几个一身彩饰的女人从里头翩翩飞了出来。曲颂宁眼睛猛然一亮:一个与平时截然两人的舒青麦,她细细编了几条辫子,穿着华丽的藏族服饰,戴着玛瑙或松石这类色彩明艳的饰品,然后甩开洁白长袖,放声而唱。“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舒青麦是个会来事儿的,知道领导来视察工作,就托连里的战友开车去附近的兄弟连队,接来了几位女兵与当地的藏族伙伴,又借来了藏民们的服装与乐器。她说要军民同乐,为团首长与辛苦劳作的全连战士表演一个节目,自己当仁不让,就是领舞的。一首载歌载舞的《青藏高原》。藏民们倒是天生能歌善舞,个个歌声嘹亮,舞姿潇洒,连里的女兵们更多就是凑个热闹,表个心意,只跟着音乐略微甩一甩袖子,做些弓腰、曲背的简单动作。所有人当中,唱得最好、跳得最好的,毫无疑问就是舒青麦。“领舞的这个就是从我们团借出去、又借回来开车的文艺兵吧?”与所有人一样,团长也第一眼就看见了舒青麦,他自发地、颇有节奏地为她鼓起了掌,战士们也都放下了碗筷,齐声为表演中的女兵们打起拍子。舒青麦的嗓子特别亮,像箫或者笛这类音色活泼明亮的乐器,再高的音都能驾驭。在一位藏族小伙的牛角胡伴奏下,她轻轻松松爬上高音巅峰,歌声简直能穿透万里云霄;舒青麦的舞姿也特别优美,在高原上边唱边跳,毫不费力,她的身子非常轻盈,而且越跳越轻,像偷吃了仙药的嫦娥,随时可能羽化而去。“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她一边舞蹈、歌唱,一边在每一次旋转回头时,用眼神准确无误地寻找到曲颂宁。曲颂宁被她看得心跳如鼓,一开始都不敢正视舒青麦的眼睛。然而很快他就豁然大悟了,这双眼睛对于他,多情得近乎黏稠,是一片高原的暮色,是两粒慢慢熔化的酒心巧克力。太阳落了山,金灿灿的云霞在山头撒欢,天色愈晚,山间雾气愈浓,简直像有了实质一般。众人视线尽头的女人因此戴上金冠,舞起轻纱,然后在天地间,在群山顶,在红尘中,翩翩舞蹈。美得像个奇迹。就像这条全世界施工难度最大的信息天路,都是奇迹。后来赵工代表曲颂宁向邮电领导汇报工作,话讲得很有水平,隐隐是有那么点邀功的意思。但曲颂宁全然不在意。他仍在这个夜晚打着手电给顾蛮生写信。他说——这是我在青藏高原上的第二十四天,我结交了一个朋友,爱上了一个人。高纬高原雷暴日较多,直埋光缆具有铠装层与金属件,容易遭雷击引发火灾,特别是埋在设备机房附近的光缆,布线设计时须额外考量如何防雷。曲颂宁研究了设计图纸,然后就跟着四连官兵一起去了施工现场,指导他们如何布放焊接防雷线。“防雷线应布放在光缆上方三十厘米的地方……”曲颂宁一下到缆沟里就觉得不对劲,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异味,像是哪里泄漏出来的油气。在焊接作业点十米内是不能有易燃易爆物的,曲颂宁突然感到十分不安,他向着缆沟底部低下头,又仔仔细细闻了闻。油气越靠近底部越浓重,光缆下方是格拉输油管道,多半就是输油管道裂了。沟里的战士动作迅速,全然没留意到这股异味,已经麻溜地准备焊接防雷线了。焊条“滋”地冒出火花,曲颂宁大呼一声“不好!”就朝着正在焊接作业的那位战士扑了过去。轰然一声巨响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缆沟的沟基是岩石,爆炸的气浪令沟道崩塌了一部分,拿着焊条的战士被曲颂宁护在身下,倒是没有大碍,但曲颂宁自己被滚落的石块砸中头部,当场昏迷过去。高原地区缺医少药,生死往往一线相隔,程北军二话不说,赶紧派车派人把曲颂宁送回格尔木。设计院曲工出事的消息瞬间传遍全连,舒青麦一听就差点跟着晕过去。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连长跟前,话未出口,睫毛扇动两下,两行眼泪已齐刷刷地流了下来。程北军粗中有细,一下就看懂了她的来意。他轻叹口气,挥了一下大手,道:“你也陪着去吧。”宽头大脑的军用医疗车驶上国道,向着目的地格尔木飞驰而去。舒青麦与另一个医务兵同坐在车上,一起看护着昏迷中的曲颂宁。这个时候她完全顾不上任何流言蜚语了,她担心路上的颠簸加重曲颂宁的伤势,便小心扶住他耷拉的脑袋,以母亲哺乳的亲密姿态,将他护在自己柔软的胸膛中。从唐古拉山口到格尔木,至少半天车程,天色很快黑了,109国道仍在无休无止地延伸,两只巨大的秃鹫在低空盘旋,跟了他们一路。舒青麦保持着母亲哺乳的姿态,一动不动,脸上也不带一点情绪。出发之前,她已经细致地替曲颂宁处理了头部的伤口,但鲜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淌,不一会儿就把纱布染了个透红。这种怵目的红色与一路尾随的秃鹫,如同某种噩兆,令她心惊肉跳。与舒青麦同行的医务兵劝她道:“我来看着曲工吧,你合一会儿眼睛。”舒青麦摇摇头,费力地动了动嘴唇,但喉咙眼被巨大的苦涩与悲痛堵住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车行到半道上的时候,两只秃鹫终于跟得累了,仓皇地飞走了。更令人欣喜的是,曲颂宁短暂地醒了过来。他没想到自己一睁眼,就看见了那双总是令他惊艳的眼睛。高原的夜晚星月璀璨,女孩儿因为满含泪光,眼神朦胧如诗。曲颂宁被这双眼睛看得心头一暖,微微一笑,便伸手抓住了舒青麦的手指。他们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交叉、相握,最终在黑暗中十指紧扣。靠在舒青麦怀里,曲颂宁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舒青麦也由对方的掌心汲取了足够的温度,不那么黯然神伤,不那么担惊受怕了。子夜到来之前,医疗车终于赶到了格尔木当地最大的医院。曲颂宁头部伤口太大,必须手术缝合。好在经过医生初步检查判断,这些外伤都不算严重,再加上送医及时,不多久就能痊愈。医生的一番话招回了她的三魂六魄,舒青麦一口气提了一整夜,终于慢慢舒缓过来。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与她同行的医务兵睡在了医院的塑料椅子上,她仍坚持不被困意俘虏,固执地守护在曲颂宁的病床边。值班的护士来查房,换上点滴又出去了。趁无人的时候,舒青麦便脱掉鞋,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在只供单人躺着的病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从来都是这么一个胆大直接的姑娘。她深情地注视着他,目光像糖稀一般在他的脸上流淌,然后她俯下身,低下头,以自己的嘴唇去抚慰他的嘴唇——她先是浅尝辄止般以唇瓣沾一沾,细微的电流瞬间从四片相接的唇上流过,耳朵“嗡”地就被异声填满了,这个声音不带任何龌龊的欲望,倒像经忏诵唱,况味高洁。然后她就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深深吻了下去。长吻尽头,舒青麦渐渐感到困了,于是侧身躺在了曲颂宁的身边。她伸出手臂拥住了他,柔软的身体仿佛一株爬墙花,毫无罅隙地环绕他,紧贴他。曲颂宁再次睁开眼睛时,舒青麦已经同那位随行的医务兵一起,又坐车回到了唐古拉山口。那夜手与手、唇与唇的触碰宛如一梦,他还来不及回味品咂,就被一双非常愤怒的眼睛攫住了。病房里站着的是他的父亲曲知舟,不用对方提醒,曲颂宁也知道,自己犯大错了。当时曲颂宁是代表邮电方签了军令状的,如果输油管线失了火,他得全权负责。出事之后,同行的赵工立马就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他上报邮电部,话里话外都是责怪曲颂宁的意思,说他年轻急躁,好大喜功,办事不讲程序,不合规矩。邮电部倒是没对这起事故表态,但在赵工的一番添油加醋下,曲知舟忧心忡忡,已经认定儿子闯下了大祸。见儿子转危为安,曲知舟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反倒立即作色大怒:“这条光缆路由贯穿青藏高原,至少两千千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方方面面都得慎之又慎。你那些设计院的叔叔伯伯都说放炮开沟须谨慎,你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难道以为自己比专家还懂?”“兰西拉是整个西北的通信命脉,一旦拖拉到了高原冬期,施工就更艰难了。”曲颂宁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情绪激动地辩解道,“我没有错,我步巡巡查了所有线路,放炮所用的雷管与药量都是合适的!”“可现在就是出问题了!”曲知舟深深叹气,“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社会上复杂的门道多了去了,遇事不要强出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就少担责,单这一条就够你学的。”“怎么就叫强出头呢?不作为就不会担责,可人人都不作为,这活儿谁来干呢?”又是这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曲颂宁嫌这话刺耳,咬着牙,偏跟父亲顶着来,“我没有错,就算出了错,放炮开沟是我现场签了字的,任何后果都由我承担!”“我倒要看你拿什么担着?事故没彻查清楚之前,你留在医院里,哪儿都不许去!”父子俩互不低头,不欢而散。曲颂宁头部伤势不重,身体也恢复得很快,但因为被自己老子关了禁闭,只能待在医院里。实在闷得发慌,他就偷偷溜出病房,帮医护人员搬搬十来斤重的医用氧气瓶。医院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此次参建兰西拉的兵,基本得的都是高原病。吸氧是能缓解及治疗严重高原反应的直接措施,所以格尔木人民医院临时采购了大量氧气瓶,一个十升的医用氧气瓶可能就是战士的一条命。曲颂宁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父亲再没露过面,倒是等来了朱亮。朱亮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原来输油管的泄漏只是虚惊一场,曲颂宁的测算确实没有错。这场事故发生的原因是油管线自然老化,石灰防腐层发生了腐蚀破穿,才导致了油气的大量渗漏。如今经过抢修,已经完全修复了。曲颂宁却松快不起来,老赵固然是小人之心,可真正令他不快的是父亲的态度:他才刚刚踏上社会,这个男人就想用那些陈规陋习将他驯化。朱亮见曲颂宁半晌不吱声,又道:“其实兰西拉工程的巨大难度早在预料之中,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考虑到了,我听我们院的领导说了,就算是放炮引起的管道漏气,也不会真的要你担责任。”“我知道。”曲颂宁悻悻一闭眼睛,像是累了,“我是气我爸,越老越胆小怕事,越老越不分青红皂白。”朱亮叹出一口气:“我还有个坏消息,你听不听。”曲颂宁抬眼看看朱亮,累得好像已经张不开嘴了,只用目光示意对方说下去。朱亮又是一声叹,然后从兜里摸出几块巧克力,递给了曲颂宁。五彩的锡纸上印着一串俄文字母,就是他与舒青麦初见时,对方送他的那种酒心巧克力。“这是?”曲颂宁垂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手心里花花绿绿的巧克力,心头隐感不安。“这是舒青麦让我转交给你的。程连长的四连完成了唐古拉山口的光缆建设工程,已经被派到别的线路段上去了。出发之前,她特意跑了一趟我所在的连队,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交给你,还让我跟说,让你一定等她复员。”愣怔半晌,曲颂宁突然攥紧手中的巧克力,用力摇晃了一把朱亮的肩膀,“什……什么时候走的?”“就是今天。”朱亮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会儿怕是已经上路了。”“哪条路?”曲颂宁两眼迸发希望的光亮,盲目而又激动地喊起来,“哪条路?你带我抄着近道开车去追,兴许还能追上!”朱亮没接这话。青藏高原土地广袤,人烟稀少,就算是相邻的两个兵站之间,少说也有三四小时的车程,要想追上已经出发的程连长,简直疯人说疯话。可曲颂宁疯得正来劲,完全不顾医护人员的阻拦,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踩着一次性拖鞋就往病房外跑。朱亮喊不住他,连追都追不上。曲颂宁被自己的拖鞋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但他没停下,反而越跑越快,越跑越疯。高原犷悍的风一路扑打在他的脸上,最后他面朝雪峰站定,弯下腰,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脚上的拖鞋早跑没了,脚掌沾满了黑乎乎的沥青渣。天宽地阔,哪里还有舒青麦的身影。多处光缆已经敷设成功,各营各连的解放军官兵都将去往下一个线路段,运兵车成列出发,宛如绿色长龙,行驶于雪山荒原之间。曲颂宁追着这列运兵车又奔跑了一阵,直到力尽才停下来,他怔怔立着,像被抽去了魂魄。车行声如同滚滚雷鸣,他被车列掀起的风沙迷了眼睛,却突然听见,舒青麦悠扬明丽的歌声就在其中穿行,渐渐与高原的风声融为一体。俄而,曲颂宁魂归魄回,他朝向明暗不清的远方,哽咽着大喊:“舒青麦,我等你。”1997年的金秋9月,在三万余名解放军官兵与邮电建设者的奋战之下,全长两千多千米的兰西拉光缆工程全部敷设完成,工期仅八十五天。高原极地多的是突发状况,为了保证来年光缆干线能够顺利开通,青海电信局又组织了一批光缆维护人员,在光缆线路段上进行巡检与抢修。朱亮就是其中一员。曲颂宁没随父亲回汉海,而是主动向设计院打了申请,在兰西拉光缆干线全线开通前暂时留下来,也成了一名巡检员。这条光缆敷设完成没多久,远在深圳的顾蛮生就嗅到了其他交换机大厂还没嗅到的商机。兰西拉光缆干线贯穿甘肃、青海、西藏三个省区,沿途经过二十余个县级以上的城市,这说明这些城市用不了多久都将会加入全国声势浩大的“固话大潮”之中,也都迫切需要程控交换机。有需要就有市场,有市场就值得跑一趟。顾蛮生早有进藏的计划,于是身体力行,很快化计划为行动。他先从甘肃各县各市的电信局开始跑起,然后一路往西南而行。他知道曲颂宁与朱亮此刻都在青海,念在昔日同一张床铺、同一个茅坑的深情厚谊,当然要顺道去看看他们。联系上青海电信局,才知道这会儿两个人正在山里巡线呢。顾蛮生一听就更高兴了,他本就胆大,爱玩,不安于寡淡无味的日子,这下浑身的叛逆劲儿都有了宣泄的地方,当然要跟着老同学一起去巡线了。打探出曲、朱二人的落脚点,顾蛮生花钱豪爽地请了个当地的司机,就兴冲冲、乐颠颠地出发了。三个人刚接上头,还没来得及“他乡见故友,两眼泪汪汪”,顾蛮生就跑到了高原的悬崖边,解了裤腰带,撒了一泡尿。高原入冬早,深圳爱美的姑娘们还在光腿穿裙子,青海已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顾蛮生站高远眺,眼里除了皑皑白雪,别无他景。他怕手脏了没地儿洗,抖抖裤裆,小心地拉上了裤链,系好了皮带。“好歹现在是大老板了,能不能合点规矩,靠点谱?”曲颂宁站在顾蛮生身后,一张嘴就揶揄他。“我憋了一路,就等着‘飞流直下三千尺’呢。”顾蛮生回头冲着曲、朱二人莞尔一笑,又龇牙咧嘴道,“就是太冷了,差点把顾家老二冻掉一截。”“你倒是言出必行,”两个人太熟了,省了所有的寒暄客套,曲颂宁笑着说,“我还记得我入藏前,你就跟我说过,迟早要到青藏高原上尿上一泡。”“你这话太见外,也太让人寒心了。”顾蛮生弯下腰,从脚下搓起一团雪,然后反复搓动手掌,用搓化了的雪水洗了洗手。他走到曲颂宁跟前,以调戏姿态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我能是为了撒尿来的吗?我当然是因为想你才来的。”曲颂宁知道这小子嘴上抹油,实则是为了卖他交换机来的,于是笑着拍开了顾蛮生冰冷的手:“你这也来得太早了,兰西拉还没开通呢。”“先混个脸熟,等到那些大厂都琢磨过味儿来,就晚了。”还别说,展信这一年在国内交换机市场异军突起,声名远播,顾蛮生这么亲力亲为地跑业务,几乎把这穷乡僻壤的电信局领导们感动得涕零,当场就签下了几个大单子。学生那会儿顾蛮生就跟曲颂宁的关系更亲近些,两人最先共同创业,颇有些“灵魂伴侣”的味道。朱亮甘于自己的跟班角色,等他们互相来往过招,斗够了嘴炮,才笑着迎上去,问顾蛮生道:“我弟现在还好吧?”顾蛮生跟着他们一同回住宿的地方,点头道:“朱旸现在不错,也能独当一面了。”其实朱旸一直自恃大学生的身份——尽管凳子还没坐热就被开除了,还没浩子敢闯敢拼,而且颇有些好高骛远、好逸恶劳,除了顾蛮生,谁都差使不动他。但顾蛮生不能在人兄长面前揭他短处,只好拣好听的说。“家里偶尔也给我来信,说朱旸现在特别出息,老往家里寄钱,每次都是一大笔。”朱亮感激于顾蛮生把弟弟照顾得很好,激动得眼眶里蓄上泪,声音都跟着四肢一起发起抖来,“弟弟妹妹们都挺好的,我以前最不放心朱旸,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他,知道他现在有你照顾,我总算可以放心了。”说话间,三个人到了巡线员的临时住处,曲颂宁将门打开,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就迎面扑了过来。巡线员每回巡线至少要在这里待上三四天,食宿条件实在艰苦。顾蛮生微微愣住,接着四下环顾,地方不大,光线不好,只有残壁破瓦,呈现出摇摇欲坠的颓败之势。也没地儿坐下,他自顾自地坐在了床上,随手拍拍床沿,跟拍在石头上似的,“砰”的一声响。“你们这条件也太苦了。”顾蛮生没想到,当年家境优渥的曲颂宁竟然甘于这样的生活,他诧异地问,“兰西拉已经敷设完毕,就等着明年全线开通了,这里交给当地电信局的就行了,你一个外地的专家,干吗赖着不走啊?”曲颂宁笑笑:“留下的也不止我一个,难得参与这么大的工程建设,能多学一点是一点呗。”“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没有,我饿大半天了。”这人是不听劝的,顾蛮生也没想劝他,自顾自地在床头柜里一通翻找,成功翻出了两颗巧克力。他刚要剥开花花绿绿的糖纸,就被朱亮出声拦住了——“不能吃,这几块巧克力可是曲颂宁的宝贝。”顾蛮生低头一看,两颗巧克力像是被滚烫的手心焐化过,又被高原的寒风冻了起来,已经不怎么成形了。曲颂宁没对答,朱亮笑嘻嘻地插嘴道:“我看他留在这里,一半是为了事业,一半是为了爱情。”光缆建设完成之后,曲颂宁得了个空,就把那些浑似日记的信件全寄给了顾蛮生。每一封来信顾蛮生都细细看了,他从中看见了甘、青、藏蕴含的无穷商机,也看见了一颗难以按捺的热腾腾的心。“漂亮吗?”顾蛮生把巧克力扔回床头柜上,朝曲颂宁抛了个媚眼,眼里跳跃着两朵八卦的火苗。“漂亮。”又是朱亮抢着回答,“比他姐好像还是差一点,但跟普通人比,绝对是仙女下凡了。”这话一出口,朱亮就知道自己错了。他看见顾蛮生那双亮极了的眼睛一刹暗淡下去,嘴角虽还挂着无所谓的浅笑,却像是被人毫无防备地捅到了痛处,又必须强打精神维持尊严。“早晚会带你见她的。”曲颂宁试图岔开话题,“于老师现在还好吗?”“好,他当然好,可他好,我却不好了。”提起于新华,顾蛮生很快就从那点缠缠绵绵的儿女情长里醒过来,竟有些咬牙切齿了,“老东西太固执了,万门机不经过反复测试就不让我往外销售。我跟他戗了好几回,商场如战场,分秒必争,生死一瞬,他这么拖拖拉拉、磨磨叽叽,早晚我得让他滚蛋!”很显然,在顾蛮生眼里,于新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为他传道、授业、解惑的于老师了,他是他的下属,理应为老板解难。朱亮摇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叹了口气:“你丫现在就是一个物质的奴隶,已经完全钻到钱眼里了。”曲颂宁也点头,笑着附和道:“顾老板现在满身铜臭,满嘴歪理,是该来这儿好好升华升华。”“你们还真说错了。”顾蛮生如今从里到外都是一副老板的行头与做派,加上他长相英俊、人高腿长,衣服衬人、人衬衣服,越发与当年那个穷学生判若两人了。他以个恣意姿势倚在床上,笑笑道:“钱对我来说,重要,也不是那么重要。”朱亮望着顾蛮生嘿嘿地笑,对这话似懂非懂。“我不是来升华的,我是来征服的。”顾蛮生停顿一下,补充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展信现在已经有万门机了,两万门机也八九不离十了,我打算在这里建立服务点,我要让甘、青、藏全用上展信的交换机。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干?”曲颂宁与朱亮愣怔一下,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接话。“你们现在每月收入是多少?”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顾蛮生很霸气地伸出一只手掌,前后翻了翻,“我给你们十倍。”两个人都噤声了。“你们俩上高原,入深山,一待就是大半年,肯定不知道外头早就天翻地覆了。”顾蛮生继续道,“外资企业如大水漫灌,民营企业像春笋崛起,一些国企的亏损已经初露端倪,曾经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不稀奇了。”“行行行,你来做时代的先行者与拓荒者,我做你的见证人就好了。”曲颂宁话虽说得客气,但拒绝之意不言而明。“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顾蛮生真的诧异,“当年那个跟我一起跑深圳的曲颂宁哪儿去了?”“我不知道,”曲颂宁摇摇头,微笑说,“大概真是被这里的荒山大雪给升华了吧。”顾蛮生也摇头,叹了口气,又扭头问朱亮:“那么你呢?”朱亮自然也没有下海的勇气,家里有朱旸一个就够了,他还是要守着一个铁饭碗的。屋内陷入沉寂,顾蛮生觉得这两个人简直没劲透了,他说着“饿了”,又翻了翻两人的背包。半天只找出一袋干粮,不知是饼还是馕,反正看着难看,闻着难闻,想来味道也不会好。他十分嫌弃地皱起眉头:“你们就吃这个?”顾蛮生是能吃苦的,为了生意常常还能吃苦中苦,但不该委屈自己的时候他从不委屈。他将干粮扔到一边,对朱亮说:“你去弄点好吃的。难得咱们老同学聚一回,光啃干粮怎么行?”“这附近什么也没有,我去格尔木吧,给你们买点酒、买点熟菜。”朱亮以前在学校里就是专门替顾蛮生跑腿的,几乎成了习惯,如今感念他对弟弟朱旸的照拂之情,更是说什么都照办。他一听顾蛮生的话就立马动身,套上自己毛里夹皮的棉大衣,准备出门了。“格尔木跑个来回至少七八个小时,天色已经晚了,要不还是别去了。”高原的夜晚风寒雪大,曲颂宁有些担心,扭头劝顾蛮生道,“我们就随便吃点,将就一下算了。”“不将就,我的字典里就没‘将就’这两个字。”但顾蛮生全无所谓,冲朱亮豪迈一挥大手,活脱脱一个地主老财,“你去吧,快去快回。”朱亮回过头,憨厚一笑,然后就裹紧大衣,冒着屋外的风雪匆匆上路了。为了方便巡线,朱亮特意买了一辆国产越野车,一路疾驰在国道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格尔木市区。到市区时正是晚上十点多钟,格尔木不是深圳汉海这样的不夜城,许多饭馆早早就打烊了。朱亮满街寻找,总算找到还没打烊的饭馆。他不知道顾蛮生变身顾老板之后口味变是没变,就让店家打包了几个招牌菜,烤羊蹄,炕锅土豆羊肉,烤腰子与蔬菜,然后又要了三碗酸奶,两瓶啤酒。他跟曲颂宁明天还要巡线,不能喝酒,寻思着这些也就够了。回程路上基本没有别的车辆。雪虽暂时停了,但视野依旧不清,夜空像飘着一层黑色油污。朱亮白天巡线了数十千米,又驱车几小时,已经累得两眼发花,几乎睁不开了。但他怕顾蛮生与曲颂宁等得太久,一点不敢松油门,只能时不时揉一揉酸涩的眼睛,振作精神,好好开车。正当他揉眼睛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团黑影,像狐狸也像野狼,忽然蹿上国道,横穿而去。为免与之相撞,朱亮一个激灵,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哪知道这个路段恰巧坡多且陡,又逢雪天路滑,他的越野车瞬间滑出路基,然后翻滚着摔下了路侧的沟道内。朱亮歪着脑袋,一只眼睛磕在方向盘上,满脸都是血。副驾驶座上的外卖全打翻了、挤烂了,羊肉、羊腰子发出腻人的膻味。朱亮向着外卖盒伸出手,手指很沉重、很沉重地动了动,然后就不动了。待顾蛮生与曲颂宁接到消息,赶去格尔木人民医院时,朱亮已经去世了。几个小时前还是一个欢蹦乱跳的大活人,转眼就成了蒙着白布的一具冰冷尸体,顾蛮生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在死去的朱亮面前,他没有落泪,只是抿紧嘴唇,攥紧拳头,又发了一遍重誓:只要展信有我一寸瓦,就有你弟的栖身地,我一定会给他一个锦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