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

改革的浪潮奔袭而来,千帆争流下,“属狼”的年轻大学生顾蛮生毅然下海创业。从程控交换机到基站、从山寨手机成风到国产品牌崛起、从模拟通信到5G来临……二十年风云变迁,顾蛮生作为通信领域的先行者,始终都在路上。与他一同上路的,还有扎根于通信基建的曲颂宁,致力于开拓自主品牌的贝时远。他们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轰隆向前,也在这激荡的洪流里,开疆扩土!

第34章十年风雨十年灯
巴基斯坦的2G核心网项目招标结束,申远中标七成,展信中标三成,两家企业皆大欢喜。
顾蛮生供完设备先回了国,曲颂宁就留在了当地,他出国不少回,也是头一回来到巴基斯坦,见识了巴铁的热情好客,也见识了他们的自由随性。有时为保工程建设如期完成,巴方的卸料工雇而不来或雇而迟来,他就得自己带着为数不多的中方人员装卸基站与天线。
曲颂宁在隔着三小时时差的伊斯兰堡起早贪黑,舒青麦在国内也不安生。房子最后是遂了她的心意买了,但搬出来之后才知道,婆婆虽不好相处,却多少能在她生活上搭把手,现在工作、家务与孩子的教育问题全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事情一多实在有点顾不过来。
曲晨今年才上小学四年级,就在班级里垫了底,尤其是数学。舒青麦从儿子哆哆嗦嗦的手里接过他的期末考试卷,只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叉。
“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无外乎就是些小学生的加减乘除,舒青麦耐不住发了火,“你看你姐,基本门门满分,你们是双胞胎,你怎么就这么笨!”
曲晨不像爹也不像妈,奶奶贺婉莹宠孙子宠得没边儿,住一起时天天变着法儿地喂他,以至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除了吃一无所长。曲晨垂头丧气,鼓着圆润近似肿胀的两腮,嘟囔着还嘴道:“我像你嘛,你是乡下人没文化,我姐像我爸,是高才生还是工程师。”
“乡下人”三个字竟从儿子嘴里说了出来,舒青麦被这话扎疼了,瞠目一惊:“谁说的?”
曲晨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奶奶说的。”
舒青麦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
曲晨张嘴就号,号得晚上没吃一粒米,累了就蜷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地说肚子疼。儿子这两天一直嚷嚷着肚子疼,舒青麦只当他懒驴上磨屎尿多,故意找理由不做功课。她越看儿子越恨铁不成钢,跟女儿曲思彤一起吃了饭,连碗筷也懒得收拾,就回房躺下了。
直到夜里,曲思彤预习完第二天的课本内容,走到厨房里倒水喝,结果发现她那个胖弟弟还蜷在沙发上,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滑落眼角,额头的汗水比泪珠还大,他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喃喃着:“姐,我肚子疼……”曲思彤觉出不对劲儿,扔下水杯,冲进家里的主卧就喊:“妈,曲晨好像不对劲。”
舒青麦正躺在床上烦心呢,压根儿不想理女儿:“他就是装的,让他装着去!”
“妈,真的不对劲儿……”曲思彤比母亲心细,扯落母亲的被子,拉着她就往厅里去。
曲晨仍蜷着,呜呜地小声哭,整个人筛糠似的发抖,确实不像是装的。人一着急上火,就容易方寸大乱,舒青麦连120都忘记打了,背起儿子就往屋外跑。
好容易打上车,把人送进了医院,一番检查诊断之后,医生说孩子阑尾急性穿孔,已经引起了急性弥漫性腹膜炎,必须马上手术。舒青麦自己也是学过医的,知道这病有不低的致死率,一下就蒙得动不得了。还是曲思彤乖巧懂事,搀着母亲劝她振作起来,无论如何得先把弟弟做手术的手续办了。
儿子很快被推进了手术室,护士随口说了一句:“孩子都病成这样了才送医院,做父母的怎么这么不上心。”
哪知一句话就触怒了孩子妈,舒青麦尖叫着“放你的屁”,冲上去就要跟那小护士较劲。亏得还是女儿及时跑来,一把将母亲拦腰抱住,才算没酿出一场医患闹剧。
这时,舒青麦想起了三个小时时差外的曲颂宁,千般苦、万般怨一齐涌了上来,她掏出手机给老公打电话。可巴基斯坦还没建成2G网络呢,电话自然接不通,她只能对着一片忙音的手机哭着喊:“曲颂宁,你快给我滚回来!”
曲颂宁完成项目回来的时候,曲晨已经康复了。他这会儿仍对儿子的手术一无所知,提着沉沉的行李箱,脚步疲惫地挪动到家门口,按响门铃许久,才意识到家里一个人没有。
曲颂宁是带着钥匙的,但舒青麦一气之下把锁都换了,这下便进不了家门了。他打妻子的手机,久久无人接听。转而打给岳母,果不其然,是妻子带了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舒妈妈还算是个明白人,体谅女婿刚从国外回来,劝他先自个儿休息调整两天,待媳妇气消了,再来接她不迟。
其实,曲颂宁知道,舒青麦一直对他的工作颇多微词,他不干一线胜干一线,加班、出差是家常便饭,忙时自己都顾不上,更别说家人了。他拿着手机坐在楼道口,垂着头,眼神略微涣散。手机信号满格,他不知怎地就想起顾蛮生这些天该在汉海,一条约酒的短信发过去,没几秒回复就来了,对方说:等着。
地方是曲颂宁挑的,还是他们经常喝酒的那个夜排档,生意好得一如既往,油烟气到处乱窜,地上的污水油垢像糖稀那么稠。
两个男人对桌坐着,曲颂宁问:“怎么想起回汉海了?”
“谈个项目,顺便看看我爸,老头子成天闲得发闷,哪儿哪儿都不舒服。”顾蛮生人往后仰,伸了个相当舒坦的懒腰,瞥到曲颂宁的行李箱,问他,“我说怎么想起来请我喝酒呢,原来是老婆不让进家门了。”
“说来话长。”曲颂宁苦笑着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仰头一口灌下。
顾蛮生伸手一提曲颂宁挂在行李箱上的背包,自顾自地拉开拉链,从里头取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拿在手里晃了晃,不用拆也知道是什么。他撕开金光闪闪的包装纸,打开一看,果然,一盒巴基斯坦产的巧克力。牌子他叫不上,很大一盒,看了看盒子背后贴的标签,四十卢比,折合人民币才几块钱。
曲颂宁遵循旧习惯,每去一个地方都要给妻子买当地的巧克力。舒青麦好像喜欢极了巧克力,以前每回送她,她都高兴得像兔子一样又跳又蹦,有时非含咬着半颗,把另半颗用嘴送进他的嘴里,巧克力缓缓化在口齿间,甜蜜无穷,亦如他们的爱情。但他再也买不到那种俄罗斯酒心巧克力了。味道其实都差不多,但它的意义非比寻常。有时曲颂宁会想,没有它,兴许就没有他与舒青麦宛似命定的这段缘分。
不待曲颂宁同意,顾蛮生就撕开纸盒取出一粒,送进嘴里抿了抿,微微皱眉道:“太甜。”
曲颂宁也取出一粒,尝了尝,却道:“太苦。”
“你是心里不舒服,吃什么都比黄连还苦,”顾蛮生见好友始终不开窍,轻轻叹气道,“老婆不是这么哄的。”
“我们大哥别笑二哥,”曲颂宁轻笑,“你不也没把杨柳哄好吗?”
“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我……”反应快如顾蛮生也一时接不了这话,他猛灌自己一大口酒,愤愤地将酒杯拍在桌上,“得得,我不说你跟青麦,你也甭提我跟杨柳,大丈夫事业未成,谈什么儿女情长。”
曲颂宁却不接他这一茬儿,塌着肩膀,垂着眼睛:“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毕业也十多年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对顾蛮生道,“十年风雨十年灯,为我们的青春干杯。”
两人碰了碰杯,各怀难以纾解的心事,仰脖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下喉咙口,烧得五脏六腑都熨帖起来,瞬间痛快不少。
顾蛮生放下酒杯,吃了两口小菜,问:“刚从巴基斯坦回来,应该能歇一阵子了?”
“歇不了,过两天我要去北京。”
“巧了,我也准备去。”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北京奥运召开在即,中国移动作为此次奥运唯一的通信合作伙伴,中国自主研发的TD-SCDMA标准也将成为奥运期间国内唯一的3G标准。
“TD标准自2000年问世以来,就一直发展得磕磕绊绊,北京奥运是难得一遇的腾飞契机,现在信产部严格限制CDMA 2000还有W-CDMA在国内的商用测试,就是为了力推咱们自己的TD标准,这是全行业的挑战,也是全行业的机会,所以全中国的运营商、设备厂商与终端厂商,无论是为国还是为己,为情怀还是为钱,都得使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气请战奥运了。”
曲颂宁笑了:“你是为了情怀还是为了钱?”
顾蛮生也笑:“我是属狼的,都为。”
“移动刚发出一期TD终端招标的公告,国产手机商都不会放过在奥运这个世界舞台打响知名度的机会。”曲颂宁微微一笑,略带调侃地道,“所以不出意外,贝时远肯定也会去,你们俩在会上照面,千万别打起来。”
“你放心,公是公,私是私,我分得清。”顾蛮生表现豪爽,抬手招来老板,又加两个菜。
饭饱酒还未够,曲颂宁忽然想起什么,作势要起身:“我得先走了,时间不早了,都不知道这个点还叫不叫得来开锁师傅。”
“瞧你这日子过的。”顾蛮生摇摇头,把曲颂宁掏手机的手给拦下来,“你都请我喝酒了,我还能不管你吗?别找什么开锁师傅了,今晚去我那儿窝一宿吧,明天给你订车票,赶紧去把老婆哄回来。”
曲颂宁想了想,家里冷锅冷灶冷床铺,没有一丝人气,好像是没法住。于是点点头,两个男人又喝了一升白酒,结了账,便搭着肩膀回家了。
夜排档紧挨着一条酒吧街,该街的气质土洋莫辨,介于北京的三里屯和上海的新天地之间。曲颂宁已经烂醉了,外套不雅观地敞开,本该扎在裤腰里的衬衣也蹿了出来,他全顾不上。
汉海的夜晚霓虹闪烁,四野通亮,唯有月光照耀一片片悬铃木,投下丛丛鬼怪似的暗影。顾蛮生忽地顿住脚步,指着三五米开外一处摇曳的树影,入戏一般放声大唱:“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
这一句早听熟了,曲颂宁也跟着唱:“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两个男人在街上前俯后仰,哈哈大笑,惹得几个黄毛蓝眼的外国佬频频注目,像看疯子。
跌跌撞撞一路,总算回到顾蛮生的住处,曲颂宁没换衣服没洗漱,直接栽倒在沙发上,囫囵闭眼见了周公。
“不嫌你,去床上睡。”顾蛮生搡他一下,却跟搡尸体似的搡不动。月光银白如刀,透过窗台,劈在曲颂宁的半张脸上,他的喘息沉重均匀,仿佛经历了一场艰苦的远征,已经倦极了。
顾蛮生看了曲颂宁一晌,笑笑,摸出手机,给随自己同行的助理打个电话:“明儿久光一开门营业,你就进去买块好点的女式手表,卡地亚、Tiffany都行,买完了给我送过来。”
曲颂宁这觉睡得前所从未地舒坦,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起身环顾四周,顾蛮生不在家,大概是出门谈生意去了。他走进浴室冲了个凉,把自己打理得焕然一新,又走出来。
来到餐桌边,看见顾蛮生留下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还附加一张字条,说总算替他把那个俄罗斯杂牌巧克力给找着了,让他一起带上,送给老婆。
曲颂宁不打算长时间叨扰老友,早饭后就带上顾蛮生找到的巧克力,赴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江北的车票。
好容易赶到岳母家,妻子还不同意他进门,得亏舒妈妈盼合不盼离,悄悄为女婿开了门。
曲颂宁一见妻子就道歉,说不该只顾着工作,忽视家人,还说以后尽量改正,做到事业家庭两不误。
“要我回去也可以,”舒青麦坐在沙发上,背身对着老公,“我妈得跟我一起回去,你不在的时候她能帮着我照顾家里。”
“好。”曲颂宁束手束脚地站着,频频点头。
“算你识相。”见对方答应得爽快,舒青麦稍稍消了气,转过身来,眼珠一瞥,就注意到曲颂宁提在手上的礼盒,“什么东西啊,拿来我看看。”
“好容易找到了。”曲颂宁把礼盒递给妻子,满心欢喜地候着她的反应。
“找到什么了?”舒青麦动手去拆礼盒,忽然喊起来,“干吗买那么贵的东西啊!”
曲颂宁没反应过来,明显一愣:“贵吗?”
“真好看,”舒青麦明嗔暗喜,像只花蝴蝶似的扑了过来,往曲颂宁脸上狠啄一下,然后又抬起手腕秀了秀,问道,“你看,好不好看?”
曲颂宁这才看见,妻子的洁白腕子上戴着一只卡地亚腕表,玫瑰金表壳,皮表还镶着钻,非常精美。原来顾蛮生耍了个花招,在巧克力盒子里藏了一块名表。
“名牌就是名牌,真好看。你说,好不好看?”妻子娇怯地坐进他的怀里,反反复复一句“好看”,看似早把先前的不愉快忘得精光了。
“好看。”曲颂宁掩住心里那点莫名的失望,温柔地对妻子微笑。
待妻子带着岳母与一双儿女跟自己回了汉海,曲颂宁给顾蛮生打了通电话,坚持要把手表的钱还他。
顾蛮生故意骗他道:“仿的,不值钱,你要一定想还,再请我一顿酒吧。”
曲颂宁拗不过,让他这会儿一口气拿出二十万也确实够呛。他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嘴唇翕张半晌,才吐出一声:“谢谢。”
顾蛮生这边生意谈妥,回深圳之前,特意又去了一趟曲颂宁的家,想探探这老同学哄没哄好老婆。然而曲颂宁已经先他一步去了北京,家里没有大人,来开门的是曲思彤。
有段日子没见,女孩儿蹿着长高,五官脸形兼具父亲的清俊与母亲的俏丽,俨然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舒青麦带着母亲、儿子一起去游玩汉海了,顾蛮生笑着问曲思彤:“你怎么不跟着去?”
“我不喜欢凑这种热闹,这个时间热门景区到处是人,出去看人还是看景?”女孩儿说话仍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抬手,做出个既大方又官方的手势,意思是:请进吧。
女孩儿坐下,也招呼男人坐下。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会儿,女孩儿喜欢抬杠,也擅于抬杠,顾蛮生发现,跟这女孩儿聊天比跟商场上那些成年人打交道有趣多了。临走之前,他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送给了曲思彤,说:“你妈一个人照顾你跟你弟俩确实不容易,但你爸工作忙,又长年扎在海外,你们要再遇上事就找我,我一定随传随到。”
没想到小姑娘接过手机,上上下下翻着看了一眼,竟一脸嫌弃地道:“这不是你们展信的手机啊。”
“展信不做手机,”顾蛮生试图解释,“再说,我也不在展信了。”
“展信为什么不做手机呢?”曲思彤想当然地认为,做基站的当然也应该做手机了,什么通信的前端与终端,这不都是一码事吗?
“做基站的不一定做手机,就像做电话的不一定做交换机。这个问题,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
“不一定,就是也可以做,是吗?”曲思彤理解的重点就没跟顾蛮生的表达合过拍,但她跟这个男人摽上劲儿了,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姑父做手机可挣钱了,就连我们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你算算,中国现在十三亿人口,早晚人手一部手机,没准大家还贪新鲜一年一换,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为什么不做呢?”
申远其实有消费者业务,只不过不是企业的发展重点,没有它的运营商业务有那么大的规模。但顾蛮生显然被小姑娘问蒙了,一时间还拿自己当展信的人,对啊!他想:我为什么不做手机呢?
“不要诓小孩儿,成年人自以为是地诓小孩儿是很可耻的。”见顾蛮生发怔,曲思彤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相当老成地提醒他,“你在深圳,我在汉海,你怎么随传随到呢?”
“那还不简单,我打飞的来帮你。”顾蛮生不禁笑了,他与女孩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对接上目光,然后伸出一根小指,单膝跪在她身前。
这男人的眼睛太漂亮,眼神又太赤诚了,女孩儿从未与一个成年男人缔结过什么盟约,竟被对方看得极不好意思,她收起那些兴妖作怪的反叛念头,心躁、血涌地与他对视半晌,便郑重地伸手与他拉了拉钩。
2008年5月12日,中国汶川地震了。
据幸存者后来回忆,那天一早就有征兆,多少年没见过的奇景一股脑儿地出现了:凌晨两点天就被一道怪诞的红光映得通亮,像铁青的刀刃上挂了一注血,不知哪儿来的鹰群满天惊飞,数万只老鼠和蟾蜍横穿马路而过,一只赛着一只跑……
里氏震级达8。0级,汶川、北川、绵竹等十县、市受灾严重,据说这个强度的地震,全球每年也只发生一次。
救援学界有个共识,地质灾难发生之后存在一个七十二小时的黄金救援期,在此时间段内,灾民才最有可能被救助存活。
通信线就是生命线,然而,电话打不通了。
移动网络完全瘫痪,灾区同外界的联系几乎全部中断,三大运营商迅速反应,一把手甚至亲自坐镇成都,以成都为大本营,指挥通信抢修工作。申远作为目前国内最大的通信企业,临危受命,顾蛮生也主动向邢卫民请战,第一时间就带了数十人的通信保障团队,浩浩荡荡奔赴灾区。
抵达成都之后,顾蛮生才意识到,困难已在他们眼前崛起了千重山:基站倒塌、光缆断裂,关键是还没有电网,C网、G网都彻底趴了窝,反倒是小灵通还时不时冒出一点信号。团队围坐一起,用最快的速度分析完灾区的通信设施损毁情况,顾蛮生当机立断,先派出小队抢修小灵通基站,同时捐出两千部小灵通手机给前来救援的解放军官兵,以便小灵通信号完全恢复之后,他们在抢险救援时能够正常通信。
布置完抢修任务,顾蛮生与老田一起走出抢险大本营。他微蹙着眉头,不知终点地朝远方投去一眼。他们中午就到了,但天阴得有些骇人,这片山川被团团黑云笼罩,预示着祸不单行,暴雨将至。他轻轻叹气,对身旁的老田道:“以前我一直瞧不上小灵通这个技术,觉得这玩意儿落伍,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它能救命。”
老田也跟着叹气:“主要还是小灵通覆盖半径小,站点多,也没有机房,通常就这么放置在房顶上,甚至拿根绳子吊起来就能用,所以不容易被倒塌的楼房压坏,还有就是它的通信线路是独占型,不是C网、G网那样的共享型,哪怕多人同时拨打电话,也不会造成拥挤瘫痪。”
经过一下午的紧急抢修,成都及周边地区的小灵通基站全部修复完毕,申远的团队计划在运营商的统一调度下,向汶川、北川等受灾更严重的地区挺进。
雨下了一阵又停了,天还是闷热得邪门。顾蛮生正跟人一起清点剩下的抢修设备,做好离开前的准备,老田忽然抬手往斜前方一指,扬声喊他:“顾总,你看,那边是不是展信的人?”
顾蛮生抬头一看,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还真是。
四川一带,移动多用的是申远的基站,电信从联通那里花大价钱买来了CDMA网络,则更偏好展信,两拨技术人员也就理所当然地撞了个正着。显然,国家大难面前,两家通信设备企业都不甘落于人后。
展信的这群人手拿一个方头大脑的终端机器,瞧着像是什么新型号的通信设备。顾蛮生见他们个个脸通红、眉紧锁,似在焦急寻找什么,便对老田道:“问问他们缺什么,都是来抢险救灾的,能帮咱们就帮一把。”
平日里是水火难容的竞争对手,但生死关头还得守望相助。老田毫不含糊地点点头,当即走上前去打探消息。几分钟后,他折了回来,拧着眉头对顾蛮生道:“物资倒是不缺,就是他们的柳总带人深入了重灾区北川,听说那里刚发生了强烈余震,这会儿一队人马全失联了,指挥中心正准备派人去找呢。”
“什么?杨柳也来了?”顾蛮生一听就急了,赶紧去找四川电信部门的一位周姓局长打听情况。他这人天生爱髭毛,整个行业里都是出了名的,各省各市的电信局长鲜有不认识他顾蛮生的。
周局长额宽颐厚,一脸和善相,此番亲下一线,也是忙于救灾久未合过眼睛,他的眼眶深深凹陷,两鬓比他们上回见面斑白不少。
顾蛮生被对方告知,北川目前受灾情况最为严重,因为地处盆地,再加上周边山体大面积垮塌滑坡,全县通信中断,所有进县的公路也全线垮塌,重型救灾设备都进不去,如今县成了孤县,村成了孤村,如不及时把路打通,那边的灾民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顾蛮生不解:“既然路都不通了,柳总怎么进的北川?”
周局长道:“还是柳总自己提的建议,她带着几位技术人员,拿着北斗终端机,坐着咱们解放军的直升机,以空投的形式进入北川。”
空投大活人,也亏得这个女人胆大心细。顾蛮生想了想,又问:“北斗终端机,是说咱们的北斗卫星吗?”
周局长点点头:“北川那边C网、G网、小灵通都中断了,连卫星中继都架不起来,但灾情上报、救灾物资调度都得靠通信,只有依靠我们自己的北斗卫星了。你们没来之前,咱们第一批进入汶川、北川等重灾区的先头部队,就是沿着317国道前进,然后将沿途所见的灾情与自己的准确位置通过北斗终端再发回给指挥中心。不得不说,北斗卫星为此次抢险工作开了个好头。”
“我明白了,这是因为我们的北斗系统具有美国GPS所没有的双向报文通信功能,拿着终端机的用户可以一次性传送一百四十个汉字,用来代替手机短信。”顾蛮生欣慰地点点头,继而主动向周局长请缨,他也要空投去北川进行通信抢修。
“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攻坚克难是领导的责任,对你们民企来说,这样的牺牲还是太大了。”周局长的意思是,前路危险重重,重灾区的情况尚不明朗,不该由他们民营企业去冒险。
“国难在前,还分什么民企国企的?”顾蛮生用一句话就说服了电信局的领导,他说,“倘使展信的团队真的遭遇了不测,总得有人继续他们的工作吧?这儿没人比我更熟悉展信设备的设置和参数了。”
“难怪李书记总在人前夸你,行了,你去吧。”周局长轻叹一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让人拿来一个比普通手机大出一圈的北斗终端机,郑重地交给了顾蛮生。
得知顾蛮生要坐直升机去北川抢修,申远的技术员们个个自告奋勇,也要同去。
“理县、茂县也是重灾区,也得尽快派人进去抢修,老田你经验丰富,我走之后,现场指挥调度的工作就交给你了。”顾蛮生的态度斩钉截铁,说一不二,说完,他就走向了一旁等待着的军用直升机。
天气依然阴得很,可能随时会有一场暴雨,螺旋桨隆隆转动,掀起一阵弥天盖地的沙土,他坐上去,跟着两名解放军战士一起飞向了高空。
成都作为此次汶川地震的抢险大本营,几乎第一时间就恢复了各项基础设施,周边地区受灾情况也普遍不算严重,所以顾蛮生起初没想到,北川这座有“大禹故里”之称的小城被毁得这样彻底,像失陷于一场最残酷、最惨烈的战争。
直升机找了块空地降落,但顾蛮生找不到地方落脚。这片土地深受难以言喻的创伤,他像踩着一个人被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腔体,心惊又肉跳。在原地怔立了半分钟,顾蛮生慢慢转动因惊骇而僵硬的头颅,目光从左移向右,又自右移向左,最后,他的视线越过一栋基本被夷为平地的、依稀可窥原貌的建筑物,看见一只从残梁断壁中顽强地伸出来的手,根据娇小圆润的手指与袖口的花边判断,应该是一个来不及逃生的女孩儿。
幸存的男人们自发在废墟中挖掘伤员,幸存的女人们跪在蒙难的亲人身前号啕痛哭。到处都是血,干涸以后颜色发乌,柏油一样。
多年前,他曾到这里推销过程控交换机,正逢辛夷花开之时,从山脚到山顶,遍野都是淡玫红色的花朵,远远地看一眼,仿佛青山着裙插钗,真是妩媚极了,也俏丽极了。
后方指挥中心发来短报文,定位显示,展信的团队正在镇通信机房那边。顾蛮生与一位解放军战士同行,他们一边往机房所在地前进,一边用终端机给杨柳发短报文。
所幸很快就接到了杨柳的消息。她在短报文里回答,她目前很安全,但另一位同事在余震中受伤了。
北斗终端机带来了生的消息,顾蛮生大喜过望,长腿频迈,越走越快。赶了小半个钟点的路,天上忽然飘了点雨丝,泥地更加湿滑难走,以致身边那位小战士险些跟不上他。小战士气喘得粗且促,对顾蛮生道:“你这劲儿不像个老板,哪有老板能比得过这两条每天五千米拉练的腿。”
顾蛮生慢下脚步,回头看了对方一眼。这个小战士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看着最多二十岁,他把一声叹息掩藏在笑容里,道:“我这劲儿不是来自这双腿,兴许再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他想说的是:等你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就明白了。
他们拿着北斗终端机,在一片废墟中摸索前进,约莫一小时之后,成功找到了镇里的通信机房。
杨柳果然在那里,正在照顾那位受伤的展信员工。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片巨大的尼龙袋,用手撑成一把伞的样子,替昏迷在地的那位年轻人遮着头顶,自己则半截身子露在外头,早被雨水打得透湿。
终于见着人了,顾蛮生的脚步反倒突兀地停了下来,失而复得的狂喜像一道惊电劈中了他。他动不了了。
雨越下越大,可能还夹杂着细碎的瓦砾与沙石,被风横着刮过来,把一张脸锉得生疼。不远处的大山隆隆作响,可能随时会激发一场泥石流。
杨柳感到有人靠近,回过头,就这么不浓不淡地乜斜着看了顾蛮生一眼。她的脸上沾着血与泥,又黏腻又落魄,一头及肩的发也蓬乱得像野草。
顾蛮生醒过来,缓步朝杨柳走过去,他的怒火在大雨中彻底爆发,失控地朝她吼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抢险救灾,争分夺秒,你一个女人在一线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
“我是四川人,哪有家乡受灾,我袖手旁观的道理?”杨柳相当不以为然,“再说,你这话是瞧不起谁呢?女工程师怎么就不能上一线了?”
小战士也帮腔道:“不能小瞧女同胞,我们团的娘子军,有时考核成绩比男兵还高呢。”
“好好好,对不起,原谅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了,我绝对没有小瞧女同胞的意思。”顾蛮生举起双手,做出无奈投降的姿势,但他的态度依然强硬,“我是说你根本就不会调试设备,你到这儿来也帮不上忙。”
“谁说我不会调试设备了?我不可能永远束手无策地等着你,等着你像骑士那样从天而降,告诉我,该用什么样的滤波纸来增强天线信号。”杨柳淡淡一勾嘴角,她早就拿到夜大证书了,也对设备的参数与功能了如指掌,她相当笃定地说,“我会调试设备,而且我在一线,所有的问题都能当场请示,当场批准,能省下不少时间,就像你说的,抢险救灾,得争分夺秒。”
“可你们不是一个团队七个人一起出发的吗?怎么现在就你们两个人?怎么还跟其他人失联了?”顾蛮生问。
“我们兵分两路了。一路人去架设卫星中继,开通亚洲二号的应急通信系统,我跟小王则负责巡检各个站点的机房,看看还有没有完好的或者能够尽快修复并投入使用的设备。”
卫星通信不需要地面基站进行转接,确实是灾时应急通信的首选方式,但是卫星通信的容量毕竟有限,光实现指挥中心与各救援小组间的通信还远远不够,黄金七十二小时正在不断流逝,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修复所有受灾地区受损中断的G网与C网。
听杨柳说,因为突然遭遇余震,山上巨石滚落,跟她同行的工程师小王为了救她受了伤,她也晕厥了好一阵子,醒来之后才重新发短报文联系上了后方指挥中心。
“所幸我的伤不严重,就是磕破点皮,整得灰头土脸的。”杨柳急切地说,“你们先送小王走吧,他这伤势不轻,得赶紧去医院。”
“要走一起走,”顾蛮生冷着脸道,“这儿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余震,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去调试设备。”
“还调什么设备,你想被埋在这儿吗?”
“北川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方,道路完全被封堵,连应急通信车都开不进来。我一路走过来,镇上的派出所办公楼都倒了,就这个通信机房还没有垮。刚刚终端机里说,经过连夜抢修,重灾区的光缆已经基本打通了,假设这机房里的设备还完好,只要调试成功,很快就能恢复信号。我都已经走到自家机房门口了,哪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杨柳一抬手,指了指十余米外一栋歪斜的白色楼房。
机房没有倒塌,但摇摇欲坠,这栋白楼以肉眼可见的夸张角度倾斜着,像那以浪漫闻名的比萨斜塔似的,白色的外墙上有数道巨大的黑色裂缝,如龟背上的纹理,交错纵横,屋顶时不时有瓦片脱落,噼里啪啦地碎在地上。
再来一波余震,这栋危楼必然彻底坍塌。
“现在灾区的话务量极高,信道繁忙成这样,就算接通了这个局站,手机也未必打得出去。”顾蛮生仍想劝杨柳跟自己走,“你在这儿死磕,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去登泰山,向着玉皇顶攀上的第一尺,有没有意义?你去爬长城,向着嘉峪关迈出的第一步,有没有意义?”杨柳淡淡地道,“跬步千里,每个局站都有意义。”
顾蛮生被这个女人深深地震撼了,她太敞亮、太潇洒,倒把男人们都衬矮了。他马上改口道:“那好,你带着你的工程师先离开,我进去调试。我对展信的设备比对申远的还熟悉,设备是否损坏,内置软件是否正常,我会逐一检查,能当场恢复使用最好,恢复不了我也会列个修复清单给你。”
“再熟悉你也不是展信的人,”杨柳一口拒绝了顾蛮生的提议,反而激他道,“要么你现在就答应回来展信,要么你就别管我们公司的事儿。”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挖对手公司的墙脚?”顾蛮生都快笑了。他对这个女人了解得很,知道倘使她一意孤行地要担这份险,别说自己一张嘴劝,就是八匹马都拉不回。他不抱希望地又问一遍:“真的不跟我走?”
“我又不是一个人单干,后方指挥中心知道我的定位,我发出的所有短信都被收在了系统里,随时可以监察,你还怕什么呢?”
这个时候再生离死别、拉拉扯扯显然太矫情,顾蛮生不再多话,而是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来到杨柳身前,替她戴上,杨柳的头盔兴许在前一次余震的时候掉了。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气息相闻,一个微倾着头,一个略仰着脸,他们又完成了一次目光的叠合。女人的眼神鲜亮且直接,数十秒后,顾蛮生反倒招架不了,败退似的把头扭开了。他说:“我等你平安回来。”
受伤的小王满脸满身都是血,已经完全动不了了,必须上担架。顾蛮生与小战士就地取材,在一片废墟中找出两件毛衣与一根折断的晾衣竿——这里什么都有。地震来时所有人都无暇自顾,房子一塌,锅碗瓢盆满地都是。
顾蛮生与小战士搭档着制作担架,将竹竿从毛衣领口处穿过,很快一副简易担架便制作完成了。他用手使劲儿压了压,还挺结实,然后就与小战士一起将小王抬到担架上,又将竹竿扛到肩头。
小战士在前,顾蛮生在后,两个人扛着伤员走出几米,顾蛮生忽地喊了声“等等”。他回过头,看了杨柳一眼,发现杨柳也正看着他。她落落大方地笑笑,然后冲他们挥了挥手,喊道:“这儿交给我,我的工程师就交给你了,带他到安全的地方去。”
很快,顾蛮生从北斗终端机上收到了好消息,因泥石流阻断的道路已经被工兵团的铲车清理干净了。他回了一条短报文,得到更新的消息说,距他们五千米外就是解放军野战医院,即将驻扎完毕。
傍晚时分,雨总算停了,夕阳像山火一样极速蔓延,天地何其广袤辽阔。然而塌方与泥石流频频发生,道路依然崎岖又艰险。顾蛮生能明显感到脚下的土地仍震颤不止,仿佛地底沉睡着一只巨兽,正在低咽、颤抖,随时将以利爪獠牙破土而出。
他将担架抬得相当稳当,一步一步地扎实向前,偶而会分心腾出一只手,掏出自己兜里的手机看一看。
他正焦急地等待着手机信号,像一个产房外的年轻父亲。
忽然间,那消失许久的信号格又满了。这是北川发出的第一束数字信号,如同一声洪亮的婴孩儿啼哭,昭示着不屈的生命、不衰的信念与不灭的希望。
顾蛮生兴奋地挥动拳头,激动得破声大喊。
他知道这是杨柳平安地把设备调试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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