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晚帝宫九重天

传说,她骁勇善战,深受将士拥戴,令敌军闻风丧胆;传说,她坑杀五万降卒,手段狠辣,可止小儿夜啼;传说,她曾被充作营妓,在妖娆媚笑中让千军万马灰飞烟灭……她将嫁给大芮最杰出的男子为妻,她将辅佐青梅竹马的太子登基。可蓦然回首,是哪里走来的小小女孩,一脸孺慕地看着她...

第97章 好梦醒,霜树尽空枝(三)
    我忙抱住她,低声劝慰道:“姑姑,别这样,你身子弱,祈阳王看你这样,一定也会伤心。”

    她哭得软在我身上泣不成声:“晚晚,他就这样过么?在这冰冷的山里,什么也没有,又冷又黑地等着……明知我不会来,依然这样等着……都不肯说,要见我一面。若我知道……若我知道,绝不让他一个人等着,那样又冷……又黑……”

    “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并不想让他一个人等着……”

    我顺着她的话头胡乱劝着,却在提到那个“等”字时,忽然在伤感间闪出一丝庆幸来。

    幸好,幸好淳于望不至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还是尊贵无俦的亲王,可以优游自在地选择生活于富贵红尘里,或高蹈于世外梅林中。

    并且,他不会孤独。

    有相思的地方,总会热闹着。

    我略感欣慰地想着,握紧姑姑冰凉的手,努力想把自己身体的暖意传递给她,却意外地发现,我的手指似乎并不比她温暖分毫。

    都那样冷,那样无望甚至绝望的冷。

    雪越来越大,附近的山川树木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冷风穿过飘摇的树梢,呜呜如诉。

    旁边新鲜的泥土越堆越高,终于听到了锹子碰到某种木质的声音。几人对视一眼,下锹越发小心。渐渐的,棺木的模样已经呈现出来。

    司徒凌目注棺木,柔声道:“姑姑也不用太伤心,他身边的忠心随从应该将他照顾得很好。你看那棺木一点都没动,是上好的楠木所制,刷过十几层的漆。”

    姑姑闻言,探出身子便往外挣去,力气出乎意外的大,我一拉竟没拉住。所幸司徒凌正在旁边站着,忙一把托住,说道:“姑姑,小心!”

    姑姑也不说话,踉踉跄跄便往那棺木扑去,司徒凌急从后架住,扶了她奔过去。

    我也赶过去看时,侍从已撬开长钉,说道:“可否请娘娘站远些?埋得久了,恐怕气味会熏着娘娘。”

    姑姑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棺木,喑哑笑道:“他便是变作了灰,也还是他呀……”

    棺盖缓缓挪开。

    雪下得更大,雪粒粘在姑姑仿佛凝固了的眉眼上,越聚越多。

    更多的白雪连同冷风灌入棺木,刮向静静躺于棺中的那人。

    姑姑跪于棺前,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揭开上方覆着的衾被,露出裹着半腐衣袍的一副骸骨。

    真的已是一副骸骨。

    空洞的眼眶,森森的白骨,再也想像不出那个以文武双全出名的多情王爷俊秀出尘笑谈风月的模样。

    但姑姑竟似看到了她梦里的那个人一般,手指温柔地在那节节白骨上一寸一寸抚过,低低地唤道:“子衍,我来了!”

    我本担心她见了情人尸骨会愈加伤心难抑,但此时她反而镇静下来,眉目恬静温存,眸底闪亮的光泽明媚动人,恰似看到了某一年的春天——天阔云高,杏花飘雪,华锦般的春光荡荡漾漾飘到远方,与天际明霞交织蔓延,在少男少女并辔而行的欢笑声中绚烂无双。

    她微笑地唤道:“子衍!”

    仿佛这一节一节白骨在她指掌下有了生机,幻化作了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温柔男子,用和当年一般缱绻不舍的眼神向她凝望。

    手指移到腰间,顿在一枚荷包上。

    已经很陈旧,原先可能是粉色的,如今已是发黄的灰白色,其上斜斜绣了一枝红杏,不知用什么上好的丝线绣着,居然不曾褪色,小小的花朵生机盎然,妩媚多姿。

    “红杏枝头春意闹。”姑姑立于翩然而落的雪花中,曼声吟哦。忽抬头向我嫣然一笑,说道:“晚晚,你知道么?姑姑年轻时也学过刺绣,只是总不如旁的女孩儿绣得精致。”

    我瞧着荷包上的红杏,柔声道:“姑姑一向聪慧,只要愿意学,必定比任何人都学得好。”

    姑姑微笑,然后小心地解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是两块玉。

    确切地说,是一块被切作两半的龙凤玉佩。

    玉色莹润,光华蕴藉,一无瑕疵。

    雕工也极精致,腾龙威猛,飞凤妖娆,却给生生地一劈两半,翅断翼折。

    玉质至坚,再不晓得怎样的兵器,怎样的力道,怎样的伤恨,才能如此完美地它劈作两半,合在一起还能这般分毫不差,宛若天成。

    姑姑俯首在上面呵了一口气,小心地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雾气,让它们更加莹亮欲滴,侧了头带了孩子般的得意问我:“这玉美吧?”

    我点头,“美!”

    她却笑了起来,“可这玉再美,又怎抵子衍的万一!你们……都没见过他的模样。那样意气风发地带我飞马而驰,连天地都小了……我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她喜欢他,何况当年又那等青春年少,骄肆任性,她的眼里当然只有他,只容得他,再看不到别的。

    等她注意到时,层层的阻力已经围作高不可攀的墙,从四面八方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让她透不过气,却不得得困囿于他人为她营造的小小天空。

    他进不去,她出不来。

    姑姑将那两块玉佩摩挲又摩挲,直至光可鉴人,才小心地将它们收入荷包,俯身扣回那副骸骨腰间。

    雪下得越来越大,连白骨上都有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姑姑温柔地用手指一点点拂去雪花,双眸似蕴了一池春水,明亮得不可逼视,似乎正立于酒肆初见的那株老杏下,为心上人拂去衣襟上的点点落花。

    断了腿,瞎了眼,毁了容,不人不鬼,他依然是烙于她心中的绝世英雄。

    他愿意是她一个人的英雄,她也愿意是他一个人的美人。

    他们如此般配,以至她以为她可以任性,任性地吟唱:“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欢喜向她许诺:“四儿,我要娶你。”

    一枕黄粱梦醒,回首已是百年身。空赢得,雪鬓侵。

    我抬头看一眼越来越阴沉的天,轻声劝道:“姑姑,天冷,该回去了!”

    姑姑柔声道:“不错,天冷,子衍,我们回去吧!”

    她的身子忽然软软地倾倒于棺上,黑黢黢的长发一直拖到棺木里,雪白美丽的面庞贴向她的子衍的头部。

    我有一瞬间完全不敢动弹,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宽大的狐裘斗篷自她肩上滑落,蝉蜕般委顿于棺旁。

    她胸前心脏处端端正正插了柄短剑,素色的前襟已被鲜血染透,一滴一滴的落在白骨之上,和她唇边溢出的鲜血一起,点缀着雪霰和骸骨,仿若细致描画着春日里殷殷盛开的一枝红杏。

    她的唇角犹有笑意,很浅的一抹,沉醉般酣然地欢喜着,竟是从未见过的绝美动人。

    她仿佛在说道,晚晚,我们回去了。

    以我之命,酬君之情,也便不枉我们彼此来这世上一遭。

    当年,我曾道:“待君一飞冲天之际,愿再续前缘。”

    他在十七年后才回答我:“子衍负卿!若有来世,卿可愿再续前缘?”

    愿意哦,我愿意。

    子衍,你听到我在答你吗?

    若有来世,我必与君再续前缘。

    今生同行,来世续缘,一起踏马天涯,笑看烟云,奔向那开满杏花韶光明媚的曼妙春日……

    “姑……姑姑!”

    我猛地晕眩,脚一软便要摔倒,忙扶了棺木边沿,无力跪坐于地。

    眼前阵阵昏黑中,连司徒凌的呼唤声都远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家开着老杏的酒肆,美丽的少女初初遇到让她心动的年轻男子。

    “兄台,可以请我喝一盏酒吗?”

    “足下贵姓?”

    “我姓秦,排行第四。”

    “你可晓得我是谁?”

    她嫣然而笑,“管你是谁,管我是谁!对着美人美景,一醉方休又如何?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好酒易醉,好梦易醒!

    一枕鸳鸯蝴蝶梦,碎了谁的心,断了谁的肠!

    我后来被带了回去,在晋安寺住了两日,又回秦府静养,所有的事都是司徒凌在处置。

    “我另备了棺木,把他们合葬了。”他许久后才向我说道,“对外只说德太妃染病,令侍女扮作了太妃模样,拖延了一两日,便请皇上诏告天下,德太妃病逝。如今宫中正在预备太妃丧仪。只是到时附葬于先帝陵墓旁的,只能是具空棺了。想来先帝妃嫔众多,也不少姑姑一个。祈阳王却什么都没有,除了姑姑一片真心。”

    我默默看着窗外秋意萧索,问道:“皇上知道内情吧?”

    “他向来和姑姑亲厚,哪里瞒得过他?昨天换了素服,微服出宫亲自到他们坟前致祭,听说哭得很是伤心。独处时我和他提了以亲王礼重新安葬祈阳王和姑姑的事,他也没意见,等明面上的太妃丧仪结束后应该便会下旨。”

    我点头,“他向来是重情重义之人,当然拒绝。”

    他盯着院中在暮色里飘摇的草木,忽道:“我绝对不会让自己走到这一步。”

    “什么?”

    “我若要一飞冲天,一定要一飞冲天!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阻拦我!”

    我一悸,轻笑道:“凌,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你绝不先向司徒永出手。”

    他眸中仿若蒙了秋日里冰冽的寒霜,说道:“对,我不会先向他出手。但他若想对我出手,我也不会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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