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容貌俊秀,心胸宽广,聪明睿智,便是双腿残废又如何?一样许多少女将钦慕的眼光投下他。 只是再聪明的人,遇到一个情字,似乎都有些迷糊。 而我当然也迷糊了。 我不但回绝了司徒凌,甚至连自己放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把司徒凌揉皱的那幅画卷捋平,我将它收藏到书架上时,忽然发现前天早晨淳于望为我画的那幅画像不见了。 我分明记得他并没有将它带走,我在他离去后方才亲自动手把它卷起,放在书桌旁。 难不成也给司徒凌看到,一怒将它撕了? 可这会儿,连碎纸片都没有找到…… 第二日,南安侯府派人送来一封密缄的信函,拆开看时,里面是十七年前父亲和夏王亲笔签过姓名的婚书和我的庚帖,除此别无一字。而我不但需退还婚书和庚帖,还得将当年的聘礼一并找出退回去。 我又哪里知道当初他们家下了哪些聘礼?连婚书都是秦彻收着。问秦彻时,却说婚书和礼单不知搁在哪个箱子里,得等闲了才有空细细去翻找。 他近日一直在预备我成亲之事,如果既然取消了,又怎会不得闲? 我明知他对于我退亲之事极为不满,也只得由他。 想着之前南安侯府兴师动众地预备着婚礼,我心中极是不安,特特又叫人去打听司徒凌的情形。 他在退还婚书后便入宫面圣,应是禀明了此事,然后便带人出了城。 竟说是近月芮、梁边境不宁,柔然又屡来骚扰,他无心家事,自请圣旨巡视边防去了。 他去的是芮梁边境。 或许我该也回秦家军军营,先行操演兵马,以备柔然再次大举进兵。 如此一南一北,两人隔得远了,也许更容易冷静下来,也盼他尽快遇到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的女子。 这日正在思量着要不要去请旨时,那厢宫里传出皇帝宣召,道是秦德妃病危,已在旦夕之间,让我速去见上最后一面。 消息传来,秦家上下已是一片哗然,哭声四起。 我又是悲伤,又觉惊讶。 自我回来,姑姑的确一直缠绵病榻。但自上回她向我叙了她少年和祈阳王司徒子衍之事后,她的病情虽有反复,但到底好转了些。她预备出宫亲自祭奠司徒子衍,想来自己也会保重,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但来传旨的正是芮帝的亲信大太监李广德,这般大的事,绝不会弄错。 我匆匆换了衣裳,跟了李广德一起出门。上马之前,我又细问道:“李公公,姑姑病危是什么时候传出的消息?她前儿还赏了东西下来,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李广德答道:“可不是呢,听说两天前还在御花园里赏花呢,突然就病得重了。许是那日赏花时受了风,着了凉,她久病的身子虚,一下子就亏了下来。” 听着很有道理。只是既然两天前受了凉,昨天病情便应加剧。她目前又没再给禁足,为何她身边的随侍竟没有传出消息来? 我心中纳闷,拍马走得飞快。李广德却乘的四人小轿,一边催促轿夫跟在后面飞奔,一边喊叫道:“秦将军,走慢些,走慢些……小祖宗,你倒是等等咱家呀……” 奔到皇宫时,李广德自然还没到,但已有别的太监迎上前来接住,说道:“秦将军可到了,德妃娘娘那里正直着嗓子喊着将军小名呢!” 我不及细想,下了马便快步行往宫内。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垂杨袅袅,蔷薇、牡丹等正是盛展的时候,一路花香艳烈。我走得快疾,背上已沁出汗意,那样艳烈的香气反而让我闻着不舒坦。 再行一段路,我蓦地明白哪里不对劲。 我缓下脚步问引路的小太监:“这不是往瑶华宫去的路吧?” 小太监答道:“德妃娘娘目下并不在瑶华宫。” “那她在哪里?” 小太监往前面看了一眼,说道:“德妃是在杨太妃那里说话时突然得的急病,当时便传了太医。因太医说病势危重,不宜挪动,因此暂且还在杨太妃那里。” 杨太妃是先帝太妃,地位虽尊,但所住之处甚是僻静,和武英殿、未央宫、瑶华殿等都相距颇远。细看这条路,的确行往杨太妃所居宫殿。 可方才李广德分明说过,姑姑是两天前御花园着了风,回瑶华殿方生的急病,怎么这会儿又成了在太妃那里说话时得的急病? 我明知不妥,顿了身说道:“皇上目下在武英殿吧?可巧我刚得了些边境紧急军情,正要面奏皇上。军情大过天,我还是先去见皇上吧!” 小太监忙拦道:“那也不急于这一刻……德妃娘娘眼看着已经不行了呀!” 我浑然不顾,掉头就抄小路往武英殿方向奔去。 小太监在后急叫道:“秦将军!秦将军!不好啦,秦将军跑啦!” 他这话分明不是想唤住我,而是在通知什么人。 必定有人设好了陷阱预备暗算我,并且多半是瞒了芮帝司徒焕在行事。 前方月洞门外,便是芮帝众妃嫔所居的宫殿,隐见宫人行走。我正猜着那些人断不敢在此地行事时,墙外已有杂沓脚步声伴着胄甲在急奔中的撞击声蜂涌而至。 我猛地顿下脚步,按紧剑柄。 一队服饰鲜明的兵马如箭奔至,拦在我跟前。 我冷冷一瞥,森然向那领头之人道:“几时的规矩,神武营的人也能进皇宫了?” 领头之人正是本该领军驻扎于东南大营的神武将军,端木青成的心腹。而能自由出入皇宫的,本该只有芮帝亲自统率的御林军。 即便是御林军,若无诏谕,也只能在宫城四面巡守,无故不得进入内廷,何况神武营的人? 我更肯定有人在借了芮帝司徒焕的名义行事;但他的心腹太临李广德的参与和神武营的入宫,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神武将军与我昭武将军的封号只一字之差,地位和实权却相差极远,平素见了我,只有低头行礼的份儿。此时听我责问,竟也一迟疑,方才说道:“秦将军,末将亦是奉命行事,请将军随末将一行!” 我冷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敢为了端木氏的命令,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率兵擅入皇宫,追究下来又是什么罪行?” 神武将军额上有汗,却道:“秦将军自己做下欺君叛国之事,岂能怪我不义?” 我道:“若我真的欺君叛国,皇上一道旨意,秦晚自当束手就擒,自请斧铖,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假传圣旨,引我入彀?” 神武将军犹未回答,我身后已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厉斥:“岂有听这卖国贼子的胡言乱语?张林,还不将她擒下!” 回过头,已见端木皇后之兄、平安侯端木青成带着随侍迅捷奔来,却将我退路也截断了。 我高声道:“端木青成,秦家将门世家,满门忠烈,你敢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我要面驾参奏!” 端木青成冷笑道:“秦晚,你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他扬手道:“秦晚勾连南梁,卖我大芮,证据确凿,给我拿下!” 他们有备而来,我匆匆出行,连从人都落在后面,如今不过孤身一人,早知今日躲不过去,强自辩解这许多,不过盼着有周围暗中窥视的宫人能尽快传出消息,让想救我的人得到更多的线索。 神武营中的人已将我团团围住,又有端木青成身边那些随侍的高手各持兵器径刺过来…… 论谋略,论武艺,我绝不下于在场任何一人。 可双拳难敌四手。 何况是数十倍于我的高手。 承影剑光泽淡淡,晶莹璀璨,冰洁柔和的辉芒很快淹没于漫天的刀光剑影中。 后背中刀,肋骨中剑,手腕中镖。 承影剑在刺痛中飞落时,一记重击捶于我头部,眼前顿时昏黑。 神智丧失的刹那,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为何敢如此果断地向我下手。 秦家退亲,司徒凌远走他方,无疑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事出仓促,司徒凌想救我,已经鞭长莫及;即便他在北都,退亲之后,激怨之余,他原有多顾惜我,此时便该有多恼恨我。 连他也不愿救我,又还有谁可以救我? 以及……救秦家。 唯一庆幸的是,相思已经安然离开了…… 头脸蓦地冰凉,伤口激痛着苏醒时,我低低呻吟一声,已觉手足俱被紧紧捆缚,丝毫不能动弹。 勉强睁开眼时,已见到了一身蟒袍威风凛凛坐于前方的俞竞明。他的身畔,有众衙差侍立,俱是身强力壮的健汉。 环扫四周,却见刑具林立,脏污潮湿的墙面地面隐见污血斑斑,腥臭扑鼻。 我的头发早已散乱下来,被当头倾了一盆冷水激醒,从头到脚都湿淋淋地滴着水。流经伤口滑落时,那水便渍作了浅红色,染红了袍裾,慢慢在脚下汪作一团。 我叹道:“劳烦俞相亲自到这般腌在腌臜的刑部刑室来,真是委屈相爷千金之躯了!” 俞竞明笑道:“秦将军果然不同常人。再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也能封侯拜相,出入朝堂。可见素日皇上到底宽容,才容得这等乾坤颠倒之事出现。难道我们大芮真的无人了吗?” 我笑道:“若是大芮有人,又怎轮得到俞相这等人坐上丞相之位?若是大芮有人,又怎会由堂堂相爷龟缩密室,刑审我这一介女流?” 俞竞明也不着急,扣着面前的案几说道:“秦晚,到了这时候,你还打算逞些口舌之利吗?” 我仰一仰头,甩开额前湿湿的发,说道:“秦晚虽是一介女流,也是一介武夫,若论口舌之利,怎敢和俞相相比?” 朝中无人不知,俞竞明科考半世未中,后来结识了端木青成,屈居为他门下清客,终于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得了赏识,不但成了当科状元,后来更是因缘际会,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丞相之位。 可惜他出身穷酸,虽傍着端木氏身居高位,朝中那些宗室子弟、公侯世家,明着对他还算客气,又有几个真正尊敬他的? 给我当面一嘲讽,他的脸色便难看起来,拍着堂木喝道:“秦晚,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大芮威名鼎鼎的昭武大将军吗?你与南梁轸王结下私情,谋害公主,又和这位南梁兵部尚书暗通款曲,谎报柔然军情,引芮军北移,意欲让南梁乘虚而入。你为人之险恶,用心之歹毒,枉负圣上待秦家一片殷殷之情!” 我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真的有罪,请取圣上御笔亲书的圣旨来。若是圣上要秦晚死,秦晚自当引颈就戮。” 芮帝司徒焕是个念旧的人,行事优柔仁善,便是心有疑忌,也断不可能对秦家如此薄情寡义。端木氏敢公然如此,我疑心内廷应该出了什么大事。 司徒焕如果还能掌控大局,断不会容忍此事发生。 俞竞明在冷笑:“铁证如山,即便皇上一时没空处置你,你就想遮遮掩掩逃过去吗?本相劝你知情识趣些,趁早把你勾结南梁通敌卖国的经过说出来,还可免些皮肉之苦。” 我阖眼说道:“我从来在北方抗击柔然,去年冬天才第一次去南梁,被囚三月有余,得太子相救才能脱险,几曾与南梁勾结过?若你不信,不妨去问太子。” 虽然看不到天光,但我估料着我应该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司徒永必定已经知道我被囚。他这个太子处处受端木皇后肘制,何况又与他的身家性命相关,便是想营救,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但如果俞竞明找他证实,他也必然会维护我。 当然,俞竞明一心想定我灭门大罪,万万不会做那等搬自己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了。 他冷笑道:“何须问太子?现如今,便有嫦曦公主亲口证实,你在南梁时便与轸王淳于望勾搭成奸,轸王府上下无人不知。而轸王府那位小郡主更对你以母相称……前儿秦府出现一名幼女,同样对你以母相称,嫦曦公主更是一眼认出,那便是轸王的孽种。秦晚,你且招承,可有此事?” 嫦曦公主…… 我苦笑道:“我的确与那幼女投缘,方才将她掳来。若我与轸王周旋便是罪过,嫦曦公主也曾与轸王周旋,不知又该当何罪?” “大胆!你敢污蔑公主清白!” 我纵声大笑:“清白?她敢往这样不清不白的漩涡里卷,还谈什么清白?俞相,你今天坐在这里密审,又清白吗?” 他哼了一声,向上一揖说道:“本相忝居相位,自当尽忠报国,剪除奸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喉间微痒,向地上啐出一口血痰。 他立时变色,怒道:“你还抵赖吗?现有嫦曦公主将物证呈上,看你还有话说!” 他一挥手,那厢有人捧上一个乌漆托盘,里面有一轴画卷,一支长簪。 画卷展开,正是前日书房中遗失的那张我的画像。 记得原来淳于望只画了我的画像,并未题词落款,因而我也不曾避忌,随手便放于书桌上。那日不见了,我只猜着是不是司徒凌一怒毁了,原来是竟那天嫦曦公主趁了我和司徒永说话时悄悄藏起,却是用来算计我了。 但此刻,那画像上竟多了题字。 俞竞明指了那题说道:“这两句,‘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是你题的吧?这两句,‘帷横双翡翠,被卷两鸳鸯。婉态不自得,宛转君王床。’是轸王题的吧?你的笔迹自不用提,见过的人多了;轸王道貌岸然,自诩诗画过人,也有字画流传于芮国。比对之下,的确是你二人所题无疑。瞧你们都算是出身高贵的,居然一个卑躬屈膝,媚态横生,一个贪恋美色,竟敢以君王自居!想来这轸王也不安分,才和你一南一北联手,意图先取了南梁江山,再由你设法拱手奉送我大芮江山吧?” 我叹道:“俞相,你须得去打听打听,我秦晚从来只读兵书,不读诗书。找人模仿我笔迹便罢了,何必题什么诗词?却让知晓我性情的,都晓得这是一桩嫁祸江东之计吧?” 俞竞明笑道:“可惜,本相素来只听闻秦晚秦将军允文允武,才识过人,不是寻常粗鄙武夫可比,一两首诗词,想来并不在话下。” 他又拿过那支玉簪,说道:“这支玉簪,是抄捡秦家时抄出,簪身刻四足蟒纹,并刻有南梁皇室标记。有人认出这是南梁孝文帝在五十岁生辰时赏与诸皇子的。如今轸王的那支簪子,只怕已遗落在大芮了吧?” 那支玉簪正是前晚因我所用的簪子被淳于望藏过,随手拿来绾发的他的簪子,倒不晓得有这样的来历。 我远远见那玉簪时,便已猜到秦家已出事,待听得他这样说,更是确定了秦家必已被人查抄,此刻兄嫂弟侄必定和我一般身陷囹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也是意料中事。 若我一败涂地化为齑粉,只怕秦家举族都将面临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