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更见狼狈,浓黑的睫低垂着,许久才低声叹道:“都已是过去的事了。我的确不该只顾记挂她,惹你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嗯,不该让你担心。” 他凝望着我面庞,呼在脖颈间的气息暖暖的,嗓间的笑意更满是温存。 我便郁闷了,硬着头皮继续辩解:“我没有担心。” “好罢,你没有担心……”他敷衍般迁就着我,含笑把我拥得更紧,紧得如同要揉到他的怀里。 隐隐看到搭于床头的斗篷,我才意识到他会错意了。 怪不得这么快就回来,还和我说这些。他是认定了我因为担心他才送了御寒的斗篷,从而也认定我是真心待他好,只是外冷内热,嘴硬心软。 我有些哭笑不得,也无从去解释。 好吧,就让他认为我真的开始喜欢他了吧! 他松懈了警惕之心,我也才能找到更多的机会脱身。 于我,离开这里,离开他,只是早晚的事。 自此便在这山间住下,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闲和平静。 踏雪赏梅,煮雪烹茶,抬头见苍山矗天,岚霭飘飘,看着的确是高蹈于世的日子。眼见得连除夕和大年初一都在冰雪封山中度过,我再也不能指望这时候有人前来相助,只得在这看不见的笼子里假装自己正悠然地隐居。 真正悠然的自然是淳于望。 或舞剑,或弹琴,或携了我和相思漫步梅林,他看起来心满意足,浑然不顾这里的天气有多么的阴冷刺骨。他似乎很愿意这么携着我们走下去,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走到天荒地老。 他向来温默,本就俊秀的眉眼这些日子比以往更觉宁谧柔和,连抚琴都是高山流水悠然出尘的格调,正与周围的白雪素梅般配,看着倒也赏心悦目,——如果他只是一株枝形秀逸的梅树,可以放任我救了嫦曦远远逃去,我必定更愿意放下恩怨好好欣赏他一番。 现在么,他既安静,我便也把他当作风景的一角罢! 相思是这安闲到寂寞的时日里唯一的热闹。 抱着烫好的酒,边喝边看着相思在雪地里叽叽喳喳忙去折梅花,或者拿了倒扣的箩筐让人在雪地里挖出一块空地来捉觅食的鸟儿,终日忙得不亦乐乎,这枯燥的日子也便消遣得快了些。 淳于望应该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便道:“要不,我带你到山那边去看看?那边山谷里有个小猎屋,我们从前去打猎常常住在那里。眼看就是春天了,到时那里的风景可好了,满山都是杜鹃和山茶,谷里的河水也清,我们还在那里藏了一条船,可以从瀑布那边一直划到下游去。” 我笑道:“好啊,不过我给你制住了武功,走不动路,太容易累了。不如你解了我禁制,我们一起运轻功过去游玩?” 他便皱了皱眉,不吱声了。 他当然不肯让我恢复功力。虽说这药不是很烈,一个月上便可以自己散了药性。可那个该死的黎宏,到二十天上便记得重新送来一丸药,不眼看着我吞咽下肚绝不离去。 俗有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习武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想这都给制住一月有余了,再给他这么没年没月地困下去,我的武功不必再用什么毒药来禁制,便该毁得七七八八了。 想到这些,我自是不悦,本来正看着相思逗她抓来的鸟儿的,甩手便沉了脸回屋去。 刚走到那株百年老梅旁,淳于望已经追了过来,握住我的手。 “为我再生一个孩子吧!” “什么?” 我一时没能回过神。 “我说,我们有了个女娃娃了,再生一个男娃娃吧!”他的眸心黑而亮,像有新春里的阳光直直透了进去,又柔柔溢了出来,连声音都绵绵的,“如果你怀上我的孩子,我便不再制着你。只是……你也不许再想着离去。” 我猛地开他的手,差不多冷笑出来了:“淳于望,你大白天的能不能别做梦了?” 虽曾想着要俯就他以让他放松警惕好找机会逃走,可我不能不承认,长年的征伐岁月带给我的,更多的刚硬骄傲不肯屈服的性气。 我冷冷地告诉眼前这个脸色发白的男子:“我从小只学过怎么打仗,没学过怎么替男人生孩子!对不起,如果怀了你的孩子,我一定不会他出世!” 他眼中煦阳般的明亮光彩消失,转而化作另一种炙烈。 “你敢!”他又扳住我肩,力道大得让我疼得直皱眉,“你答应过我的,会再为我生一个男娃娃!” “我说过吗?”我眯起眼,嘲讽道,“轸王殿下,你确定,你不是在说梦话吗?” 他怔了怔,黑黑的眼眸中渐渐连蕴着怒意的炙烈也不见了。他松开了手,由着我走入屋去,然后侧头看着旁边的老梅,脸色更不好看。 已经入春了,老梅到底没有开花,却渐渐和别的梅树一般,迸出了似有似无的新绿。 腊梅快谢了,春梅却快开了,这个梅林,看来还会热闹好一阵。 山头的积雪完全融化时,我常常牵着相思走到梅林外散步。温香、软玉自然是跟着,只是知道我厌恶她们这样明目张胆的监视,也不敢太过出格。我有时只作嫌烦,瞪她们几眼,叫她们走远些,自有相思帮着我赶人,我便能找到机会,尽量多地留下些记号。 来救我的人是司徒永。 从我能记事起,他就是个跟在我后面的鼻涕虫,等我去了子牙山,他这个皇家贵胄,也因为避祸被送来锻练筋骨,继续当了我好几年的鼻涕虫。即便他后来回了北都,每年也会去子牙山探望一两次,彼此早已再熟悉不过,哪怕我在和相思玩游戏时随手摆个树枝,丢块丝帕,他都该认得出来。 淳于望似乎把全部心神都留在这山间了,却不知此刻他们是不是已经成功地救出了嫦曦公主。 山间无聊,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已习惯了等相思睡着了再回房。倒是淳于望,每当这时候,竟像是卸下了自己的一份责任般,只是安闲地坐在桌边喝茶,静静地看着我哄相思睡了,再携了我回房安寝。 竟习以为常。 这日相思玩闹了一天,晚上却还兴奋着,迟迟不肯入睡。我等得无奈,遂道:“娘亲也困了,不如让温香伴着你睡吧!” 相思却不依,扭股儿糖般只在我怀里蹭,“我不要温香姐姐伴着,我要娘亲陪着。——不然我到娘亲房里去,今晚和父王娘亲一起睡吧?” 我还没回答,便听身后有人淡然却决然地回答:“不行。” 转过头,淳于望正端了茶盏,慢悠悠地将目光从相思身上转到我的面庞,唇角一个轻微的上扬弧度,似笑,非笑。 明知他的居心,我促狭地向相思说道:“不然,娘亲陪着你睡了,让父王自个儿睡去,好不好?” 相思扑闪着大眼睛,乌黑的瞳仁亮晶晶的,抓揉着我胳膊犹豫着望向他父亲。 淳于望温和地望向相思,轻叹道:“相思,你娘亲又不想理父王了!” 相思便推我道:“娘亲,父王不开心啦!你还是陪着父王吧!” 我狠狠地剜了淳于望一眼,他只笑笑,低了头喝茶,然后继续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候。 我无奈,看着相思可怜兮兮的模样,又不忍心就这么走了。何况不陪她,也得陪着她父亲,横竖是脱不了身的。 把她不老实的手臂塞到被里,我拍拍她道:“不早了,快睡吧!” 相思却丝毫不像有睡意,通透灵活的眼睛咕碌碌乱转着,忽道:“不然,娘亲唱歌给我听吧!以前乳娘伴着我睡时,我听她唱歌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唱……唱歌?” “是啊,娘亲,你声音好听极了,唱歌一定很好听吧?” 我踌躇了,“娘亲并不会唱歌。” 从小就有人称赞我生得俊俏,聪慧机敏,武艺超群,却很少听人夸我声音好听,更没有人教过我唱歌。 “娘亲不会唱歌……”相思便有些遗憾,“那娘亲会念诗词么?父王念那诗词,念得也很好听。” “诗词啊……”我同样苦恼,皱眉苦思片刻,道,“要不要听兵书?比诗词有意思。” 相思眼睛一亮,道:“好啊,我听,我听!” 我沉吟片刻,便诵道:“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 相思打了个呵欠,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屋顶,接着又是一个呵欠。 我放低了声音继续念道:“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相思呵欠也不打了,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很是均匀。 我愕然,拿手指碰了碰她粉红色的柔软面颊,终于能确定,她是真的睡着了 身畔忽然有些异样声响。 回头时,却是淳于望难得那样不雅观地直直喷出一口茶来,正急急推开茶盏,瞥我一眼便匆匆立起身走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他的神情看着有些奇异,仿佛满蕴着笑意,却竭力掩饰着那种笑意,并且掩饰得很是辛苦。 走出门时,已见淳于望立在前方等着。山间的月色极皎洁,清澈明净的光辉如水流一样静静流淌,将他和他身后的梅林笼在半透明的烟气中。他的身材颀长高挑,容貌秀雅出尘,交织了出身皇家的雍容贵气和隐于山林的清淡蕴藉。只那般清清凉凉当庭而立,不必举手抬足,已觉其风华出众,翩然若仙,怎么看都是世间罕有的绝美男子。 这位绝美男子见我出来,唇角笑意更浓,一伸手便把我拉过,拥到怀中,轻叹道:“还能像你这样哄孩子睡觉的,我可是头一回见识了!” 我听在耳中,只觉他语调虽是柔和,却分明有嘲弄之意,遂道:“我自是不会哄孩子。你会哄,以后你来哄她睡去,我再也不管了!” 淳于望摇头道:“我哄了她五年了,该轮着你哄了吧?我只哄好她的娘亲就成了!” 他说毕,低头已亲上我的唇。 我有些狼狈地退缩时,他已绵绵卷入,柔软得让人心尖都不由地轻轻一颤,不觉间仰头承受他的吻。 素不喜欢男子亲我的唇。即便是和司徒凌亲密时,我也下意识地回避他的亲吻。我的确厌恶陌生的气息与我混淆,那种肮脏的感觉尤甚于身体被人侵占。多年戎装,每每都在我快要忘记自己性别时被人提醒,更让我对男女交欢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 但淳于望显然是不同的。 他仿佛有种与我相近相通的气息,如此刻夜梅的清浅暗香,令人沉酣中不知拒绝。 或许,是因为他优雅爱洁,或许,是因为喜好相投……我没有办法分辨更多,只知道被他拥吻之际,心头便似有莫名的热流忽地涌出,缓缓地侵蚀全身。 所过之处,骨酥筋软,中了迷药般无力。 但不可否认,这种感觉并不赖。既然他不嫌弃我这个女俘肮脏,我也不妨把他的亲近当作美酒名剑般笑纳了。 缠绵之际,忽觉有异,微微睁了眼看时,只见他正静静地望向我,月夜下的眸子明如秋水,光色潋滟,见我瞧他,才弯一弯眼角,眸光里便有着月辉般温柔的光影在流动。 我这才觉出,不知什么时候,他没有再主动与我萦缠,反是我仰脖在追逐着他。 不觉有些羞恼窘迫,我一把将他推开,便往前走去。 “晚晚!” 他懊恼地轻唤一声,急忙追了上来,却把我抵在了那株百年老梅上,牢牢地圈住,垂着眸低低告饶道:“是我错了罢!我再不逗你了!” 我笑了笑,搬过他的脖颈来,又去亲他。 他的眼眸便迷乱作一片混沌,呼吸也急促起来,把我按于树干上继续缠绵,却觉两人的身体都越来越热,炙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气喘吁吁的低吟间,他的力道越发地大,脊背硌着身后的梅树枝干,有点疼,反手撑住时,却触着了梅枝欲绽未绽的嫩芽,更触着了老梅骨子里的生机勃发。 软绵绵被他抱回屋中,自然又是一场激烈痛快的欢爱。他拒绝相思睡到我们房中,无非是怕相思误了他的良宵,扰了他的好事。 床第之间,他并不掩饰清冷背后的炙烈情感,意乱情迷时的呼唤居然也没叫错。 他一声声地绵绵唤着:“晚晚,晚晚……” 我只觉自己仿佛成了泊于激浪间的一叶小舟,全然不能自主,由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掀到高处,再失重倾欹而下,在无措的惊呼间享受他带给我的欢愉。 并不是让我倍感屈辱的疯狂掠夺,也不是让我不堪承受的痛苦侵占,而是恰到好处的极致愉悦。 力道不大不小,时间不长不短,只在我快要脱力的最愉悦的那一刻释放他的欢愉,像完成一项天衣无缝的战前演习。 演习而已,有刀光剑影,却不见血肉横飞。 无力地跌落在他的怀中,神思还在飘忽不定,一如每次病发时的晕眩,似在想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在想,只是再并没有病发时的头疼欲裂,只有他的气息悄无声息却无所不在地将我笼住。 很怡人的气息,清清淡淡,似要融入外面梅林飘来的暗香。激烈的欢爱之后,他的身躯极暖和,有微润的汗意沁出,那幽幽的暗香倒似越发地浓冽了,深深沁入肺腑,如羽毛般来回地在体内荡漾流波,飘拂不定。 他将我紧紧拥着,沉醉般将面庞埋于我的肩颈间,深深地呼吸着,忽微笑道:“晚晚,知道么?你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 我闭着眼睛懒懒答道:“如果你曾亲口下令坑杀五万活生生的人命,你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不过我倒不知道,殿下喜欢杀人无数后留下的血腥味。” 他的身躯僵了一僵,唇角的笑意有片刻的凝固,却很快答道:“不是血腥味。而是……和梅花一般的清香……以前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以前…… 和他一样与我亲近过的男人…… 我身体有些发抖,却禁不住冷笑了:“自然……有很多人说过。说我皮肤很白很香,腰肢很软很细,睡我很痛快很过瘾,是个难得一见的尤物。” 他愕然。 我闭了眼睛不理他,脑中一阵阵,钻疼得厉害。 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晚晚,我晓得你被我这么困着,多少还是有些不甘不愿。只是,你何苦为了刺痛我说这些遭践自己的话?” 遭践自己? 我连胸口都在闷疼了,时不时有阵阵的昏黑闪过,绝不是因为困乏。 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气息,我仓促说道:“我不太舒服,渴得很,可以帮我倒盏水吗?” “哪里不舒服了?”淳于望抬手,拭去我额上的汗,大约也发现我脸色不对了,眼底便闪过慌乱,急急披衣下床。 我早已攥住放药的荷包,从中抠出一粒药丸,只在他回身的一瞬间,便急急吞了下去。 这种安神丸远非普通安神丸可比,司徒凌好容易寻来了方子,不惜代价才觅全那些稀珍药材,找了大芮最好的名医配制出来,效果极佳,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定心神,故而即便在战场上病发,也能很快恢复过来。 饶是如此,我的脑中还是有片刻的模糊,恍恍惚惚,似听到淳于望笑意盈盈地在耳边呢喃:“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我甚至能感觉出他的气息暖融融地扑在耳边,温柔而暧昧。 皱紧眉去推时,手腕已被人握紧。 “晚晚,水来了。” 勉强睁开眼时,正见淳于望刚刚走近,握住我推向他的手,将茶盏递到我跟前。 我心神略定,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飘飘忽忽的神智便安宁下来,依然卧到衾被中睡了。 淳于望将茶盏放回桌上,大约觉得身上凉了,走到暖炉边烤了片刻,才回到我身边睡下,用他暖暖的怀抱拥住我,低低问道:“刚怎么了?脸色突然就差得很。” 我疲惫地说道:“嗯……大约是轸王殿下方才太强悍了吧?” 他便不言语了。 而我真倦得厉害了,昏昏沉沉的,连眼皮都似重得睁不开。可奇怪得很,这一刻脑中却又格外地清明,清明得我根本没法真正地沉睡,心中来来回回,都只是方才淳于望念的那句诗。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倒像什么时候听过的一般。 我忍不住,勉强睁开看向淳于望,见他犹自专注地凝望着我,遂问道:“你倒茶回来时,是不是念了句什么诗?” 他茫然,“诗?” “没有吗?” “没有。你刚是不是做梦了?” “做梦……”我皱眉,“也许,是做梦吧!” 幻觉应该也和梦差不多。可做梦梦到淳于望在我耳边吟诗,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我是芮国的女俘,我是他心上人的替代品。即便他给我或者我给他带来多少的愉悦,也只该是身体对异性本能的反应而已,我的幻觉或梦境里,又怎会有他? 忽然之间便厌恶这个把自己拥得极紧的温暖胸怀,我用力推开他,侧身向里而卧,尽量不去触碰他的肌肤。 他似乎便有些彷徨,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搭到我肩上,轻轻地揉捏。我挣了挣,又往里挪了几寸,他便知趣地缩回手,为我将被角拉得严实些,默默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