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出去时,过于明炽的阳光投到眼底,微微地眩晕。而脚边已有活泼泼的小东西扑上来,抓了我的袖子唤道:“娘亲!” 低头已看到相思仰望着我的小小面庞,瓷娃娃般精致可爱,干净无邪的笑容让我不知不觉地满心柔软。笑着弯腰将她抱起,她愈发地撒娇卖好,搂着我脖子道:“娘亲最好了,这么快便来找我和父王……” 我心里便有些发苦。 举目四顾,已发现身在山间一户极普通的农户人家,竹篱柴扉,平淡无奇的小院落。沈小枫正弯腰在井边刷着马,淳于望本来正和她说着什么,见我出来,便含笑走近。 “醒了?” 阳光晒得我脸上发烫,我不敢和他明亮的眼眸对视。将相思放开,我问道:“可曾见到我的簪子?” 他便低头向袖中一摸,竟真的掏出一根簪子来,放到我手中。 却是只金累丝嵌宝蝶恋花簪,做工精致,式样华美,入手便知是名家所制,价值不菲。 我苦笑道:“我要我原来那根簪子。” 我一身男装,却用这么柔美的女用花簪,走到路上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淳于望却轻笑道:“宝簪配美人,正是得其所哉!你且问问相思,你是簪那个光秃秃的长簪子好看,还是簪这花簪漂亮?” 相思已拍手笑道:“自然是这簪子漂亮。娘亲穿女装可美了!是天底下顶顶顶顶美丽的娘亲!” 我白了这对父女一眼,也不去寻什么簪子了,向井边走了几步,向沈小枫道:“马刷好了吗?套上鞍辔,准备回去吧!” 沈小枫顿时面露喜色;而身后一道目光刺来,尖锐得似要把我后脑勺扎穿。 相思惶惑,小心地拉扯着她父亲的袖子,怯怯地问:“父王,娘亲回哪里去?狸山吗?” 身后那道目光倏地不见,淳于望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你娘亲么……自然要回狸山的。” 言毕,他已走到我跟前,拍着我肩膀道:“不用急在这一刻,先用点早膳吧!” 我刚要拒绝时,他的手上蓦地加力,重重地捏向我骨骼。 我疼得吸气,正要将手按向承影剑时,不防相思已到跟前,抓过我手指道:“走,走,娘亲吃饭!我早就饿啦,父王说要等你一起……” 我低一低头,默然步向屋中。 肩上的力道顿时一松,却听淳于望咬牙切齿在我耳边低低道:“小冤家,难不成昨晚你只拿我取了回乐子么?痛快够了便打算一声不吭脚底抹油?天底下岂有这等便宜的事!” 我气结。 到底谁拿谁取乐! 第一次听说男女欢爱之际是男人吃亏! 欲待辩驳,身边却有个浑不解事的相思。少不得先忍住,给他半逼半推到屋中坐下。 山中的饭食自是不好和府中相比,但清粥之外,居然也有几样精致小菜,便更让我肯定,淳于望身在异国,一样有着足以自保的力量。 相思最可人,拿一碟煎蛋过去咬了一口,便推到我跟前,说道:“娘亲吃这碟,嫩嫩的,我吃着特别香。” 其实远不如相思娇嫩芳香。只恨不能将她含在口中小心呵护,从此淋不着半点风雨。 一时吃毕,已见沈小枫在门外探头探脑,知她盼我离去。我也明白和淳于望纠缠在一起绝不是个了局,若给人抓了把柄,说不准连整个秦家都会给牵累。 昨日迷糊过,放纵过,也便够了。他和相思既无恙,还是各自回归各自选择的路才好。——何况许多时候,我们无可选择。 正待寻机脱身时,淳于望忽向相思笑道:“相思,小枫姐姐要带你去后面林里打野兔,已经等你很久了。你还不去找她?” 相思便为难,“可我要陪着娘亲呢!” 淳于望道:“小枫姐姐特地过来找你,又等你这么久,你怎可这么不礼貌?快去吧,我先陪着你娘亲。” 相思勉为其难地点头,挺着胸很是大义凛然地说道:“那父王陪着娘亲,我去去就来。” 我微笑应了,看着沈小枫无可奈何地携了相思出去,才皱眉叹道:“你想怎样?” 淳于望也皱眉叹道:“我也想问你,你想怎样?” 我迟疑了下,低了眼睫道:“我自然……要回北都去。” “即便……你知道你是盈盈,你也要撇下你的夫婿和亲生女儿,跑到北都另嫁他人?” 我脱口道:“我不是盈盈!” 他冷笑,“是吗?” 我盯着他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庞答不上话来。 原来只是偶尔有此疑心,却只觉得荒谬,一次次将这念头撇到脑后。但再次和他见面后,他的叙说,司徒永的异常,以及我自己越来越强烈越来真实的幻觉…… 直至昨晚见他“尸体”悲伤失控,心绪混乱中受他诱引放纵一场,虽然还是混沌,但那些原本只该属于盈盈的记忆片断越来越多地闪现,清晰真实得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过去…… 桩桩件件,疑窦丛生。 再想说我不是盈盈,却似乎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了。 难道眼前这个被情所困整整五年的男子,真的因为我?他真的曾是我的夫婿?就像……相思真的是我亲生女儿? 我忍不住又有荒谬的感觉。 而淳于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咄咄逼人,分明是看着背信弃义抛夫弃子的狠心妻子的眼神。 我一阵无力,叹道:“我不记得我曾嫁过你。何况,我真是盈盈又能怎样?我是秦家之主,秦氏一门尊荣富贵尽悬我手,难不成你让我跟你回南梁,落个叛国投敌的灭门大罪?换作是你,你肯吗?” “我肯!”淳于望居然很快回答,“我只要有你和相思便够了,其他的人……我顾不过来。不过是各人的命,各人的运罢了,若我们撒开手,他们自然能重新寻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处。” 我不觉冷笑,“那是因为你那一大家子都太能干了些,眼睛里只有权势和富贵,只有阴谋和算计,根本看不到亲友之义,手足之情。若我有你那样的兄弟亲人,我也情愿远远躲了那些是非。” “可你们秦家上下人等,如果不是眼睛里只有权势和富贵,又怎会把一介弱女子推到前面冲锋陷阵?他们的亲友之义、手足之情又在哪里?如果你不能带给他们权势和富贵,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以你为主,拿出友爱的嘴脸,嘘寒问暖,小心趋奉?” “如此说来,你对相思爱如至宝,也是别有居心?你有时对我示好,也是暗藏心机?” 他一怔,旋即苦笑,“不错,我是暗藏心机。我一直盼着将心换心,不知道是不是一厢情愿。” “对不起,我换不起。” “或者,只是掂量下份量,觉得不值得换?” 我沉默,然后道:“你若这样说,也未为不可。” 他顿时得面庞泛红,抿紧唇别开脸去。片刻后,他才问:“因为你们秦家,还是因司徒凌?” “有区别吗?” “有!若为秦家,我可以等。秦谨即将成年,听说秦二夫人也有身孕,秦家不愁后继无人,你再支撑两三年,总有可以抽身离去的一天;可若为司徒凌……我便有些不大明白了。” 我勉强道:“又有什么不明白的?秦家和南安侯,合则两利,分则俱损,我和司徒凌在一起,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他的目光蓦地尖锐,冷笑道:“合则两利,分则俱损……除了这些功名富贵,你就不曾想过别的吗?” 话到这份上,若是装作不懂他的意思,未免太过矫情。我硬着头皮道:“淳于望,南梁北芮相持已久,有些只会误人误己的事,我不会去想,也不敢去想。既然你的盈盈已经找不回来……不如你就当她死了吧!” 他似气极,一把捏住我手腕,沉声道:“我现在的确想捏死你。或许你真的死了,我便能死了这条心。如今你活色生香地站在我跟前,活色生香地与我翻云覆雨,你叫我怎么当你死了?” 他又将我捏得很疼。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打算像在狸山那样折断我的手。但此地并不是狸山。纵然他手下仍有不少高手护卫,如今身在北都附近,真要动起手来,即便我暂时吃亏,要想引来大批人马来援并不困难。只是他自己连同相思可就真的无法逃出生天了。 他大约就是看中了我对相思万万狠不下心肠,才敢如此放肆吧? 我苦笑道:“淳于望,你清醒些,目下两国敌对,我若跟你去大梁,坐实了通敌大罪,岂不是害了秦家上下几百条人命?” 他却寒声道:“秦晚,我也希望你清醒些。你也晓得两国只是目下敌对,并非没有修好的机会;而我也并不要求你现在就舍了一切随我去大芮,我只希望你推了和司徒凌的婚约。只要你没成亲,一切都还不晚,不晚……” 他最后几个字音调拖得很长,宛若发自心底的痛楚的呻吟,却又有着不加掩饰的冀盼。 手腕被他捏得更紧,却反而觉不出痛楚来。只觉他口鼻的气息急促地烧灼在耳边的皮肤上。他伤感叹道:“在想着秦家之时,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也想想你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