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目的应该一多半为了相思,而我来见他,当然也只能是为了相思。 我凝定了心神,缓缓道:“你不妨慢慢查吧!看在相思份上,这次我不为难你。明天我便把相思送来,你带她回去吧!” 他盯着我,勉强笑道:“这次不为难我?若下次相见,你还准备怎么为难我?” 我脸上微微地烧,声音不觉更冷了:“下次?嫦曦公主的婚事闹成这样,大芮皇家体面尽失,下次大约只能兵戎相见吧?” “兵戎相见?”他重复着我的脸,黯淡的黑眸失了神,“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只还我一句兵戎相见么?” 我咬牙道:“你难道不清楚我和你在南梁那段日子时的彼此敌视?难得你自己送上门来,我本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可怜的只是相思……我不想相思失去这世上唯一知疼着热的亲人。” 他惨淡地笑,“我从没仇视过你,我不信你觉察不出。相思也不只我一个亲人,我也不信你就不是她知疼着热的亲人。” 我越发头疼得厉害,想起午后刚服过药,也是暗自惊心,更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总是让我满心别扭的男子。 站起身,我慢慢道:“我已与司徒凌约定,近日便当与他完婚。留着相思在身边,也着实多有不便。” “你……”你淳于望眼神蓦地凌厉,猛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向我。 我给他瞪得羞愤,待要辩驳什么,却觉自己反应得太过激烈,只冷淡地瞥他一眼,说道:“轸王殿下,告辞!” 他抿紧唇,僵直地站着,既不相送,也不挽留。 我一低头,大踏步转身离开,用力拉开紧闭的门扇。 门外自是一堆人正候着,一见开了门,十余双眼睛刷地转向我。 最近的人居然是软玉,她竟不怕再给我踹上一脚,仓皇地看我一眼,急急奔入屋子。 身后似有很轻的甚么扑地的声音,接着是软玉在惊叫:“殿下!” 我已跨出门槛,闻言一惊,不由地转头看去时,淳于望已经跪坐于地,兀自勉强扶住桌子不肯倒下,脸色已经灰白一片。 看着一旁他的随侍惊呼着纷纷过去搀扶护理,我不得不向后退了两步,僵直的脊背已经靠在了万字花纹的门棂边。 身后的门扇不规则地轻轻抖动起来。 我忙立直身体看向门扇时,并看到谁在碰那门,甚至连风都息了,正寂寂地投着我自己的影子。 原来不是门在抖,竟是我在抖。 沈小枫走向前,低声问道:“将军,我们这就回去么?” 我该一声不吭掉头而去才对;可不知为什么,静默半晌,我踏出的脚步竟是往屋内的。 淳于望已经被扶到了软榻上,正按紧胸口望着我,额际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低低地喘气,盯我许久,毫无血色的唇角才向上挑了挑,说道:“你不是回去了么?”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虚弱狼狈的模样,不觉间已走到榻前,反问道:“你希望我回去?” 话音落下,又觉自己的话语倒似在堵气般暧昧着,忙紧跟着嘲讽道:“还是不愿意你这般落魄的模样被我看见?” 淳于望眸中顿有泠泠寒光闪过,连他身畔的随侍已不自禁露出愤愤之色,无不向我怒目而视。 但他终究不曾发作,只轻轻笑道:“你在南梁最落魄的模样也给我瞧见了,算来是扯平了吧?我也曾欺你,辱你,害你,待你种种不好,如今你也大可以派人讨回公道去。秦将军威名赫赫,秦家军更是虎狼之师,跺跺脚北都动摇,料我这点人马还未在你眼底,何不越性报了这仇,免得你这般摇摆犹豫,放我不甘,杀我不忍,左右为难!” 软玉在低低惊呼,满脸担忧。淳于望却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紧紧地盯着我。 我不可否认,他声音虽低微孱弱,却字字诛心,仿佛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甚至比我自己看得还要清晰。 握着剑柄的手很是无力。我实在没法拔出剑来对向这个重伤未愈的男子。 我终究只能再度拉出相思这块在南梁时便不断为我消灾挡难的上好挡箭牌,说道:“你还认为我不甘不忍?我只不过可怜相思而已!她年纪虽幼,可沉塘那次,她真可算救了我一命呢!” 相思不仅是挡箭牌,也是免战牌,他立时闭了嘴,接过那厢端上来的药碗,一气喝了,拢紧身上的衾被阖目休息。 软玉伸手在他额上一探,便缩回了手去,低低向身后之人道:“好像又比先前烫了,这可怎生是好?莫非他们寻来的大夫又是个庸医,才总是这样高烧不退?” 我有心细问他的病情,又怕更纵得他起些非分之念,遂道:“既然你病着,我就先不把相思送过来了。小人儿家的,闹了你还小事,别过了你的病气去,待你好了再说罢。” 淳于望依然阖着眼,却已气得满脸通红,只是强自忍抑着不来和我争执。 我顿了半晌,听不到他动静,也是悻然,正要转身离去时,淳于望忽然道:“其实我们隐居的那处山谷甚是隐蔽,寻常人很难找到。因其隐蔽,我带盈盈在那里住了足足三年才被人发现了行迹。但司徒永似乎很快就找到了那里。” 我不解他怎么忽然提起此事,奇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但我相信,那处山谷,对前来找你的人,早已不是秘密。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我心中剧震,忽然便忆起在南梁客栈司徒永第一次过去找我时,的确曾提过,他知道淳于望在狸山有住处,而且听他口气,他的确应该对他隐居的地方了若指掌。 前去救我的人会是司徒永,难道也与这个有关?五年前梅林的那场大火,难道和司徒永有关? 可这样假设的前提,岂不是……我的确和那盈盈有关? 心情更加烦乱,我立起身来,克制住自己,努力不动声色地回答:“你以为大芮的太子只是徒有虚名的草包?且养着自己的身体,少操这份心罢!” 转身离去时,脚步已是迅捷而凌乱。 几乎是落荒而逃。 出了那院落时天色已经微明,寥寥的几颗星子在幽蓝的天空格外地清明。 我深深呼吸着晨间新鲜却薄凉的空气,但怎么也驱不开肺腑间似给憋住的一口浊气。往回走的脚步越快,那浊气压得我越难受。 我终究止了脚步,唤了沈小枫低声吩咐道:“你这便带人去,拿我的名贴去请陆老太医过来给他诊治。记住,小心行事,不许露了他们行踪。” 沈小枫迟疑道:“将军,他们是南梁人。” 我皱眉道:“难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南梁人?赶快把他治好,让他领了相思离得远远的罢!” 沈小枫只得应了,却带了两名心腹与我分道而行,径去请陆太医去了。 陆太医本是太医院院使,和我家算是世交。他的医术极是高明,尤擅治内外疮伤。当年我父亲伤重回到北都,人都说活不得了,也亏得他细心调理,才又挣扎了一年工夫、待我把秦家大小事务接手过来,这才撒手西去。后他因年老眼花从太医院告老出来,等闲已不为人治病,但我下贴子去请,想来还会给几分薄面。 见沈小枫离去,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往回走时才觉得心头松快些。 恍惚觉出,我分明正在为淳于望的伤势而心烦意乱。 回到府中时,相思刚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我在身边便笑得跟蜜糖似的清甜可爱,扯着我的手臂叽叽喳喳,计较着想要我带她再到集市上玩耍。我想着没几日便要送她离去,何况这两日正闲着,也便一口答应下来。她便开心得手舞足蹈,早已没了前天纸鸢上的小蝴蝶飞走时的伤心。 忘却让自己痛苦的回忆,本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如我自己,都快把前些年的绝望和痛苦忘得干净了,她这般的小孩子家,又哪会长久地记挂那些不可复得的悲伤? 比如我这个冒牌母亲,待她回了南梁,想起来时也许会和淳于望哭闹几声;隔得久些,自然忘到脑后。 而我…… 终归会和司徒凌拥有自己的孩子吧? 丢开那些烦恼事,我顾不得一夜未睡,强撑着伴她玩了半日。 她居然还记得那日遇到司徒永的小酒肆,过去好生张望了片刻,才失望地退出来,说道:“永叔叔没来。怎么一到舅舅家,他便不过来看我了?” “他的事儿多……” 我随口敷衍着,却深知司徒永不来秦府绝对不是因为事多。当然这酒肆更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后来我打听过和他饮酒的八宝和老七,名义上不过是市井间的普通的商贩和屠夫,但都是任侠仗义之辈,所结交的朋友虽有鸡鸣狗盗,也绝不缺能人异士。 必定是司徒永隐藏在市井间的一股力量。以我和他的微妙关系,我也只能当作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