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在钟磬诵经声中睡了一整天,还是觉得头脑沉重。 不知什么时候,竟做起梦来。 梦的是相思。 她不再是那次被惊吓得晕倒当场时苍白孱弱的模样,依然和往常在我身边住着那般,养的小脸儿跟玫瑰似的红扑扑,短手短脚却跑得飞快,圆滚滚一团直往我身边奔来,那样娇嗲地声声呼唤:“娘亲!娘亲!娘亲……” 我不觉眉开眼笑,张臂向她迎去,同样暖暖地唤她:“相思,过来。娘亲在等你,娘亲……可想你了!” 相思果然扑了过来,却……扑了个空。 仿佛我是透明的,直直地从我身上穿了过去,然后傻了眼般站在那里,顿了半晌,便哭了起来。 “娘亲,娘亲……” 她彷徨地站在那里,蕴着泪的大眼睛惊惶地四处打量寻觅着,一声声地唤着我。 我向她伸出手,柔声道:“相思,我在这里,快过来……” 她却似听不到我说话,兀自在哭叫道:“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我见她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孤凄凄如同失了父母离了群的孤雁,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急急要奔过去抱住她时,身体却树木般牢牢扎于地上,半分动弹不得。 我看着我的相思拼命挣扎着想扑过去,挣扎得浑身赤热,依然无法动弹分毫。 正迷糊之际,赤烫的身子骤然一凉。 我蓦地一醒神,喘着气睁眼时,却见着司徒凌发白的面庞。 他正将我紧紧抱着,神色间少有的慌乱惊惧。 我头疼欲裂,满脑都是方才梦里相思哭叫的模样,好容易才醒过神来,勉强问道:“怎么了?前面出事了?” 他摇摇头,眉宇间已迅速沉静下来,垂眸向我注目,柔声道:“有我在,怎会出事?晚晚,你放心,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在你身前为你挡着。” 他说毕,已低下头,用力吻住我。 我软软地卧于他臂腕,闭了眼睛默不作声地承受着他,一时也猜不出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如此失态。 沉吟之际,只觉他的手已探入衣底,指掌重重揉搓于肌肤之上,分明蕴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我正在作烧中,身子滚烫,内里却是寒凉,凭他再高超的动作,也无法逼出一丝热力来,反而哆嗦得厉害。 我握了他手,低声道:“凌,等我好些……” 他不答,轻轻拨开我的手,不依不饶地继续着他的动作。 被他重重压下时,我只觉自己已如一片秋日的败叶,枯干,憔悴,萎黄,兀自被飓风刮得颠倒翻覆,飘摇欲裂,快要碎了的呻吟淹没于飓风之中,谁也听不到,谁也顾不了。 无力地开阖了几次干裂的唇,我终于发不出更高的音节,便放弃了徒劳无功的挣扎,咬了牙苦苦隐忍。 他在这方面素来强悍,尤其对着我时,平时再温柔体贴,这样的时候却总是凶狠,似要把我生吞活剥整个儿吞下肚去。我只指望他能看在我正在病中的份上早些放过我。 谁知他竟比寻常时候更是粗暴,似有满腹的怨恨怒火亟待发泄,并且真的好不容情地私自向我撒来。 宛如正经受着一场酷刑,并且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酷刑。 我的神智渐渐模糊,眼前他那张沉浸于情欲中的俊秀面庞似乎变了形,如大山般压过来。 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司徒凌已不在身边,我浑身骨骼都像被人打折了般松软疼痛,但身上却是干干净净,早已清洁过,并换上了洁净小衣。 侍女再多,这些事他也从不假手于人,一向亲力亲为,自己为我更换。 我抱着衾被干咳两声,已见采儿捧了药过来,笑道:“王妃可醒了!傍晚王爷过来探过一回,陪伴了许久才往前面去。临走时千叮万嘱,不许叫醒王妃,又让把药温着,待王妃醒来立刻喂王妃喝。” 我且不吃药,只盯着我这个贴身侍女的脸。 采儿将药匙送到我唇边,见我始终不理,终于有了丝畏怯之意,缩了手低声道:“王妃,这……这是不想喝吗?只怕王爷知道又会着急。” 我冷冷一笑,一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扬声唤道:“来人!” 外面早有侍奉的侍女听到,急急进来时,我已喝道:“把这大胆奴婢拖出去,杖五十,逐出秦府!” 采儿立时变色,忙跪下连连磕头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求王妃开恩,求王妃明示,奴婢哪里做错了,奴婢一定改,一定改!奴婢从小侍奉王妃,求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我冷笑道:“我吩咐过多少次,在定王府,称呼王妃不妨。但这里是秦家,不是定王府!你口口声声唤我王妃,是认定了我们秦家无主,连秦府都成了定王府的别院了吗?” 采儿顿时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支吾道:“奴婢……奴婢并无此意,是奴婢见定王相待将军极好……是奴婢会错了意,奴婢该死,求将军饶命,饶命!” 刚从外面进来的两名侍女也已变了色,闻声爬上前来求情道:“将军,采儿姐姐已经侍奉多年,求将军看来她素来勤谨份上恕她这一回吧!” 我笑道:“要想求饶,这会子求定王去!我这里再不会饶她!还不拖下去!你们想一起受罚吗?” 侍女应诺,急把采儿拽了出去,一路都是俱是她痛哭流泣的求饶声。 我坐直身,继续吩咐道:“把沈小枫找来。” 片刻后,沈小枫和司徒凌几乎同时到来。 彼时,外面采儿的哭叫声正惨烈,我披衣端坐于桌前,地下站了四五名侍女,俱是屏息静气,大气也不出。 沈小枫才一掀门帘,便急匆匆奔过来,扶了我道:“将军,这是怎么了?你……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司徒凌徐步走近,侧耳听着那惨叫声,眉头已微皱。 未等他开口,我将承影剑和一包药拍在桌上,抬头向他说道:“只要我在一日,秦府的家务事,便容不得他人置喙。王爷虽是秦家至亲,也需等我死了,才有资格处理秦家家事。如果王爷如此迫不及待,此处有宝剑有毒药,就请先送了秦晚上路吧!” 司徒凌已经变色,盯着我默立良久,才缓缓道:“明日出殡大礼,会由秦彻主持,我只从旁协助。只要你秦晚在一日,我司徒凌便绝不干预秦府或秦家军内务。” 他伸手自墙上箭袋中取出一支羽箭,折作两断,沉声道:“若违此誓,有如此箭!” 断箭掷地,铿然有声。 暗沉沉的墨黑眸子深深看我一眼,他退了两步,掉头步出屋子,竟提都没有提那个惨叫声越来越弱的侍女。 我似刚历了一场生死博弈,整个人都似虚脱了,冷汗涔涔而下。 沈小枫几乎落下泪来,哽咽道:“将军,你何苦……定王若真心待你,计较那许多做什么?先顾着养好身子呀!” 我嗓子口阵阵的咸腥气,扶了她道:“先送我回床上休息。叫人把药端来。” 沈小枫应了,我站起身待要迈步时,眼前一瞬漆黑,只觉金星四溅,还未及反应过来,嗓子口一道腥气直冲上来,弯腰便吐在了地上。 “将军!” 沈小枫惊呼,分明的又急又痛。 我定定神,才看清刚才所吐的,竟是一团黑红的鲜血,正在素青砖面上簌簌跳动。 我抬脚将那鲜血踏去,轻声道:“不妨事。别和二哥提起,也不许告诉旁人。” 沈小枫哭着应了,急把我扶上床,重取了药来一口一口喂着我喝。 她将别的侍女遣散,在我跟前抽泣道:“我只猜着,定王纵然有些私心,待大小姐的情分却是大家公认的,必定会把大小姐照顾得好好的。因而这些日子,我都只顾着开解二公子,若不是前儿偶尔撞见那一幕,再不晓得大小姐受着怎样的委屈。” 我低笑道:“哪里又算什么委屈了?男人女人,无非那么一回事儿。从他或不从他,我也少不了一根汗毛。他对我已足够容忍,是我自己有时太执拗了。” 沈小枫道:“刚才……我真捏把汗。你为这点子事大动肝火,连毒药宝剑都亮出来了,万一他也翻脸,那可如何是好?” 我品着舌尖的涩意,轻叹道:“他若翻脸,难不成真能当了这许多人将我杀了?秦家军并未完全听命于他,若和我决裂,逼我转而与司徒永联手,对他当然更不利。再则……” 我摸了摸自己脸颊,苦笑道:“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从来不是假的。” 只是他心里想要的情,跟我愿意付出的情有了参差,渐渐不是一回事了。 于是,他一再被我激怒,我也一再被他伤心,却都记挂着自己心里那份情,很快向对方妥协,或接受对方妥协。 药苦,心里更苦。 而外面的杖责已经止歇了。 片刻后,有人在外回道:“采儿已经杖完五十。” 沈小枫看我一眼,答道:“抬回去,唤大夫过去好好医治。” 外面静默了片刻,说道:“好像已经不中用了……” 沈小枫一愕。 我懒懒答道:“厚葬。” 外面低低应了一声,脚步声便退了开去。 我向沈小枫笑了笑,“她是秦家的功臣。” 沈小枫为我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喂我药。 我问:“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些?” 沈小枫道:“将军若敢心慈手软,秦家早已支持不下去了!能换得定王承诺不再过问秦家军的内务,采儿的确死得值了!” 我伸出自己苍白的手,却似看到了指缝间沥沥而下的鲜血,轻轻道:“我已杀了太多人。有该死的,也有无辜的。我是别人的棋子,别人也是我的棋子,已经计较不了许多了。我总不能由着秦家沦作他人附庸,连我自己呆在自己府第都做不得主,由着人搓圆捏扁。” 沈小枫不敢答话。 喝完药,我倚在软枕上,向她笑了笑,“现在,你该告诉我,下午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小枫微愕,低声道:“有人……和将军提过了?” 我回想着傍晚司徒凌怪异的态度和他突如其来的强烈占有欲,自嘲道:“这是秦家……若我不问起,大约没人会主动告诉我吧?是……淳于望来了?” 沈小枫垂头道:“不只南梁轸王来了,他……还把相思小姐带来了。” 听得通传,说是大梁轸王前来致祭时,沈小枫一颗心就悬了起来。 她晓得自家主人对轸王的特殊感情,而对这个看似温文却一声不响占尽先机的轸王,她完全捉摸不透。 但她同样一眼就能看出,轸王此次大芮之行,到底是冲着谁而来。 如今他突然出现在秦府,当然不会是只想致祭这么简单。 他一定想见自己的心上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要问,若是见不了,只怕会大闹秦府,会和司徒凌起争执,甚至大动干戈…… 纵然顶着两国议和的名目过来,以司徒凌如今的权倾朝堂,一怒将伤了他,甚至杀了他,大概也没人敢追究。 而且一旦当众闹起来,众人都会知晓昭侯秦晚是女儿身,并且行为不检,定王府和秦府都将颜面无存。 秦彻也晓得其中厉害,赶在司徒凌出现前便先去迎住淳于望,待他致祭过,便引他去别处用茶,亲自作陪叙话。 相思穿着素白衣裳,亦步亦趋地跟在淳于望后面。她显然被事先教导过,规规矩矩地磕头致祭,对于早已熟悉的二舅也只是斯斯文文地拜见,以“伯伯”相呼。 只是见到以往天天伴着她玩的沈小枫后,她竟和见着自己娘亲一般欢喜,连声唤着“小枫姐姐”,牵着她衣襟再不肯松手,仰着小下巴看向她,满眼都是乞求之色。 沈小枫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盼她带她去见她的母亲。 她必是极想她的母亲了,却给父亲再三叮嘱过,不敢多说一个字。 可沈小枫同样不敢多说一个字,给她那样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竟是如坐针毡,怎么也不自在。 听着淳于望问候完昭侯病况,也只寻常说些致悼节哀的话语并两国朝堂情形,料想淳于望应该绝不想心上人声誉扫地,不会做出过分之事,遂借口还要招呼外边贵客,哄着相思松开手,逃一般奔了出去。 待她跨出门槛,相思才意识到自己给甩开了,怔了一怔,忽然就飞一般地追出去,一路喊着:“小枫姐姐,小枫姐姐等等我……” 淳于望在内叱喝,命她站住,她竟理也不理。 她人小腿短,又奔得太快,冷不防给门槛一绊,便重重地摔倒在地,额头碰在冷硬的鹅卵石地面上,登时破了皮,汩汩冒出鲜血来。 她一抓满手的血,顿时吓得呆了,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声叫唤道:“娘亲啊,娘亲……娘亲你在哪里……娘亲!” 淳于望见她摔倒,本已惊怒站起,待听她一声哭号,竟似连站也站不住,身体一晃,竟坐回椅子上,抿紧唇一言不发,脸色已极其苍白。 沈小枫再也不敢走,急急折转身,用帕子掩了她伤口,抱起她回了屋内,令人速去传大夫。 相思鼻涕眼睛一大把,蹭得沈小枫满衣襟都是,兀自揪着沈小枫领口问道:“我想娘亲……娘亲不想我吗?我娘亲她不想我吗?” 沈小枫不敢答话。 这时大夫已经过来,检查伤口时,不过碰破了点皮,额部皮肤紧绷,看着血流得不少,伤口并不深。 大夫为她上了药,也用布条包扎了下,以免小孩子家总是乱动碰到了伤处。 沈小枫看她抽泣着渐渐安静下来,这才放了心。 淳于望的脸色这才缓过来些,向秦彻说道:“这丫头从小便不让人省心,不想今日又给秦兄添麻烦了!时候已经不早,我这便带她回去吧!” 秦彻与相思相处多时,虽是不放心,但此时断不敢挽留,只轻笑道:“我倒觉得,这孩子远比同龄的其他孩子玲珑可爱。” 淳于望便过去要抱起相思。相思闭着眼睛,只揪着沈小枫的衣襟不放,含含糊糊地呢喃道:“困……” 淳于望柔声道:“相思乖,回去再睡,好吗?” 相思踢着腿,不耐烦道:“我不!我要睡觉……我要小枫姐姐带我睡觉……” 她这样说着时,那双和她母亲极相似的眼睛依然紧紧闭着,眼睫却比她母亲的更加长而浓密,挂着几滴露珠的泪水,越滚越大,然后滴落下来。 沈小枫又是心疼,又是难受,低声道:“不然……我抱她到二公子房间去先小睡片刻,待醒了再让她回去吧!” 淳于望垂眸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语。 秦彻听着那边哀乐阵阵,大约想到秦家越来越零落的亲人,也是万分不忍,柔声道:“那么就请轸王殿下先在这边休息着,让小枫带小郡主去小睡一会儿吧!我那里人少,还算清静,就不用惊动昭侯了。昨晚发了一整夜的高烧,想来这时候正在昏睡,若扰了她事小,小孩子家过了病气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