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晚帝宫九重天

传说,她骁勇善战,深受将士拥戴,令敌军闻风丧胆;传说,她坑杀五万降卒,手段狠辣,可止小儿夜啼;传说,她曾被充作营妓,在妖娆媚笑中让千军万马灰飞烟灭……她将嫁给大芮最杰出的男子为妻,她将辅佐青梅竹马的太子登基。可蓦然回首,是哪里走来的小小女孩,一脸孺慕地看着她...

第40章 剑影横,魂断晓云飞(二)
    我自觉认清自己心头所想,也便略略松了口气。

    柳子晖已在向淳于望说道:“怎么样,轸王殿下?再拖着,你女儿血流干了,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淳于望捏紧剑柄,肩部的伤口便汩汩渗出血来,渐渐染红了半边襟袖,衬着一身雪白锦衣,却似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大红牡丹,亮烈得刺目。

    他疲惫地垂下眼眸,道:“好,放下相思,我让你们走。”

    柳子晖道:“那么,烦请轸王殿下让人把马牵过来吧!”

    淳于望向后看了一眼,便有心腹部属会意,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安排人手去牵马。

    片刻后,九匹骏马已一字排开被人牵了过来。

    我一推司徒永,低声道:“你们先走。”

    司徒永便回过头,向身后从人道:“你们先走。”

    柳子晖却笑道:“咱们一起走吧!咱总得劳烦小郡主送我们一程,不是么?”

    他说罢,却是抱了相思,当先跃上了马匹。

    司徒永迟疑了下,抓住我的手把我扶上被牵到近前的马匹,又奔到后面去跃上另一匹马。

    我握住缰绳正要驱马前行时,耳边仿佛听到一声呻吟般的低低闷哼,尚未及回头,便见斜次里一道凛冽剑光袭来,如玉龙腾跃,如晴雪飞滩,哗然刺向我前胸要害。

    正是淳于望。

    我斜倚马腹,侧头避过,不加思索便扬剑反击;而他的剑锋凌厉旋过,却将我手中的缰绳砍断了。泼雪般的冷肃剑光贴着马儿头皮刮过,掠起大片鬃毛,凌乱撒下。

    马儿受惊,长长嘶鸣着人立而起。我蹬踏不住,只得顺势翻下马来,继续与淳于望对敌。

    柳子晖回头看到,眼中闪过惊愕,忽举起相思叫道:“淳于望,你不要你女儿性命了?”

    我心头一紧,又不好直说让他别伤着相思。这时身侧有人纵马飞过,却是司徒永奔了过去。

    相交多年,他应看出了我紧张那孩子,方才便隐有维护之意,此时过去,想来应是阻止柳子晖一怒当真取了相思的小命。

    可我心里虽这样猜测,却不敢十分断定,一边忐忑地瞥向柳子晖那边动静,一边应对淳于望越逼越紧的剑锋,硬着头皮道:“淳于望,别逼我伤了相思!”

    “你已经伤了她了!”他的声音喑哑而绝望,森冷的剑光里有飓风卷来时摧毁眼前一切人或物的急迫和狂躁,与他素日的温雅清寂判若两人。

    我心头抽疼得厉害,本能地抵挡着他的进击,却觉气虚力短,勉强道:“别逼我伤她性命!”

    “你可以伤她性命!”他寒声道,“我便不信,你当真心如铁石!我便不信,她若夭折,惊痛伤心的只是我一个!果真如此,暗香疏影里那三年厮守,我权当作是场春秋大梦!”

    暗香疏影里三年厮守……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冲他嘲讽大笑,可他的眼睛那样黑,仿佛要将人重重包围冷冷吞噬的无边暗夜;可那暗夜里又似平空窜出了一簇簇的幽幽烈焰,殷殷如血,无声地把人烤炙得疼痛。

    司徒永奔过去后,柳子晖大约得了暗示,把相思抱在手中,虽然又把剑架到她的脖子上,却踌躇着不敢动手;而淳于望的亲随虽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上风,眼见小郡主受制于人,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悄悄上前,无声地把我前后的道路堵住,也禁绝了芮人过来帮我的可能。

    我的体力未复,并不是淳于望的对手,勉强应敌之际,已给逼得连连后退。

    更蹊跷的是,我居然莫名地心慌意乱。

    哪怕领军对敌面临千军万马,哪怕许多次危急关头生死一线,我都没有过这种无所适从惊惶失神的心慌意乱。仿佛被他那剑锋里席裹的飓风汹涌地拍到了心口,疼痛得窒息。

    他并未因我的后退而稍稍发松,一剑紧逼一剑,招招狠辣,竟真的不再管相思,一心取我性命了。

    眼见他素袖扬起,宝剑斜斜递出,极遒劲的力道,有历尽风霜的沧桑,却疏疏淡淡、从从容容地迢递刺出。

    清冷寒肃,有傲骨疏影,仿若某日雪满西山,人倚阑干,忽相视一笑,顿有暗香席卷……

    看似无可挑剔的必杀绝招,我竟在那若有若无若真若幻的暗香席卷里豁然开朗。

    顺着他的剑势,我快步一旋,不退反进,看似正往他剑锋撞去,却在即将触衣的刹那间堪堪避过,然后剑锋一转,毫不考虑地刺向他前胸……

    冷月和烟,美人如玉,一笑倾城,一击夺命……

    竟是我以前想都不曾想过的绝招,一气呵成连贯而出,透过我原来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剑式中的破绽,扎入他胸膛……

    他的胸膛很柔软,远不如他的剑气般刚硬决绝。

    看着剑尖从他后背钻出,我有种正在睡梦之中的幻觉。

    在这不知是可怕还是可贺的幻境里,他的眉眼如此清晰。某种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的情绪沾染着他柔和好看的熟悉眉眼,盖过了被一剑穿心而过的痛楚。

    “殿下!”

    “殿下!”

    成败生死顷刻逆转,轸王府众人失声惊呼,匆忙奔上前救护。

    我通身仿佛被刚化开的雪水浇过,冰冷而麻木,更甚于那日被他沉塘后身在水中的寒意森森。慌乱地拔出剑锋时,血箭喷泉般射出,溅了我满襟满袖,连他送给我的剑穗上都是大串血迹。

    我退后一步,看看滴血的剑尖,再看看那个无力萎顿下去的男子,茫然得心底一片空洞。

    他落到了小戚的腕间,双眸盯着我,说不出是寒冽还是炙热,但居然看不出多少的怨恨。

    他弯弯唇,嘴角有鲜血挂下,却在自语般挣扎说道:“暗……暗香……”

    暗香……

    什么暗香?

    耳边仿佛忽然又传来一声两声女子的轻笑,伴着兵刃交击的清脆碰撞声,明亮而欢快,全无杀机。

    细细听时,分明只有风过林梢,晰晰作响,哪有什么女子在笑?

    盯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处,我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上不去,下不得,竟如一截木头般站在他的跟前,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的脸色愈发地白,眼眸渐渐失去了方才那灼人的光彩,却仿佛极度不甘,紧紧地盯着我,挣扎着吐字:“暗香……剑法……”

    他的呼吸很沉重,却不能盖住我剑尖上的血滴一滴一滴落到土地的闷响。

    无意识地提过剑,我随手在自己的左袖上擦了擦,浑不觉自己这举止多么地可笑可鄙。我没有办法假装看不到他那万念俱灰般的悲伤已凄恻入骨。

    小戚慌乱地抓一把伤药按在他的伤口上,试图堵住越流越快的鲜血;又有其他近卫在嘶嚎着哭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给殿下报仇!”

    我想我该握紧剑预备对敌。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手中那曾经如挚友般随心而动的承影剑忽然间重逾千钧。

    我居然提不起来。

    我居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看着那些人持着兵器向我袭杀而来。

    但他们的刀剑竟全都没能砍到我。

    “住……住手!”

    是淳于望,是明显已濒临死亡的淳于望用尽力气在喝阻他们。

    他一用力,伤处的鲜血流得更快,小戚的手怎么也堵不住,指缝间挂下的血迹如绝了堤的河流,染红了他大半边的衣衫。

    他的胸口起伏着,脸色灰白灰白,却很清晰地吩咐道:“让他们走。”

    “殿……殿下?”

    别说他的近卫,就是我听在耳中都觉得不可置信。

    我把他一剑贯心,他还肯让我走?还带着他的宝贝女儿一起走?

    他似弯了弯眼睛,居然硬生生在脸上挑出一抹浅淡却凄然的笑。

    他一字一字低沉用力地说道:“晚晚,好好照顾相思。她……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

    “淳于……望……”

    我的喉舌间挣动了好久,才能勉强唤出他的名字,却如此沙哑而含混,仿佛给淹没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湿的哽咽声中。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黑眸中有泪光涌起,手中的宝剑咣当落地。

    “望……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晚晚,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他说毕,竟笑了起来,笑得咳嗽。

    有大口大口的血沫在他凄凉的笑声里自口中溢出。

    我的眼睛忽然间也湿了,木讷地向前走了一步,正怔忡之际,后背忽然一紧,人已腾空而起。

    马嘶声中,司徒永已抱紧我,拨转马头,一边往前飞奔,一边却扔下一只小小玉瓶,说道:“给他服下这个,也许……还有些希望。”

    淳于望已说了让我们走,轸王府近卫也不便再拦着我们。何况淳于望伤势极沉重,他们急着救人,惊慌无措中再也顾不得追我们,这一路逃去,竟比想象得还要简单得多。天还没黑,我们便离开大梁境内,从小道找到预先安排的船家,悄悄渡了江,便算到达芮国境内了。

    而我竟似在那场打斗中耗尽了雪芝丹的奇效,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浑浑噩噩地跟司徒永合乘着一匹马,脑中来来去去,尽是淳于望垂死的模样。

    一身素衣染血,不祥的红色,颓靡而绝望地望着我。

    他说:“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

    他说:“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他说:“相思没了父亲,再不能没有母亲。”

    我五脏六腑像有人来来回回地绞着扭着,纠结得疼痛难耐,连眼睛都一阵阵地涩滞发酸,仿佛有什么物事越积越重,堪堪便要倾涌而出。

    司徒永平时看着事事漫不经心,此时竟远比我想像的细致周到。一发现没有追兵,他立刻就吩咐人下了马,先给相思服了些让她昏睡的药物,又给她解了截脉法,细细地给伤口敷了药。

    再出发时,他告诉我:“相思没事。子晖做事很有分寸,颈子上只是割破了很浅的口子,顶多三五天便可以愈合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哦!”我恍惚地答他,“其实,她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对不对?”

    司徒永沉默片刻,轻叹道:“嗯,稚子无辜,你只是对着小孩子容易心软而已。”

    “应该……就是这样……”

    我松了口气。

    其实我并不是心软。

    但这孩子的确待我一片真心。她甚至冒冒撞撞用她自己幼稚愚蠢却真挚无比的方式救了我一命。

    我待她好,实在是天经地义。我的确应该把她当作女儿好好养育成人。

    她只怕……已永远失去了最疼爱珍惜她的亲生父亲。

    当晚我在芮国边境的一处驿馆歇下,换了干净衣衫,让人将我原来那满是鲜血的脏污衣衫包成一包令人扔了,又低头看承影剑上扣的剑穗。

    棕黑的底纹之上,精绣的梅花已被鲜血蔽尽,不见原来的风姿。

    我解下剑穗,本该随手丢弃。秦家也算是大芮一等一的富贵门第,再精致的剑穗要多少没有?何必留下这枚满是不快记忆的穗子?

    但我犹疑片刻,却叫人打了清水,要了皂豆过来细细清洗。飘洗了好几遍,盆中的血色才渐渐地淡了,皂角的清香盖住了隐隐的血腥气。

    举起那湿湿的穗子在烛下细看,依然有腊梅迤逦,疏枝玉瘦,傲骨清绝,米珠缀成的冰蕊如泪滴点点,将落未落,仿若谁在无声暗泣,却比那嚎啕大哭更觉痛楚锥心。

    我默默将剑穗挂回承影剑上,将它悬在床头,然后去看还在沉睡的相思。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摸着有些赤烧,所幸额上还是凉凉的,竟没有在一路的奔波劳顿中再发烧。她脖颈上的伤的确不深,很浅的一道,早已不再出血,只是拉得很长,看着有点吓人。

    我小心地抚摸着她憨憨的面庞,唯恐用力大了,会将她惊醒。

    她的父亲,那个两个多月来让我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朝夕相处的男子,已被我一剑穿心。

    恨过怒过寒心过,并且曾暗自发誓必报此仇,但即便他下令将我沉入冰冷的池塘,我都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将他一剑穿心。

    还有……

    他给我刺中后说了什么?

    暗香剑法?

    如果我没有记错,冬天在轸王府他向我提起他和盈盈的过去时便曾说过,他们曾各自创出一套剑法,他的叫疏影,盈盈的叫暗香。

    暗香剑法……

    难道我无意使出的那式化解希机反败为胜的剑法,恰巧和暗香剑法中的某式很相像?

    真的只是恰巧吗?

    仔细回忆他施展的招式,和我不假思索的那式神来之剑,我已困惑。

    那一式,如此得心应手,方向、速度、力道都像是操练过千百遍般完美无瑕,绝对不是急中生智突然就能想得出来的。

    可细细思索,我却根本记不得我什么时候学过这样一式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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