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晚帝宫九重天

传说,她骁勇善战,深受将士拥戴,令敌军闻风丧胆;传说,她坑杀五万降卒,手段狠辣,可止小儿夜啼;传说,她曾被充作营妓,在妖娆媚笑中让千军万马灰飞烟灭……她将嫁给大芮最杰出的男子为妻,她将辅佐青梅竹马的太子登基。可蓦然回首,是哪里走来的小小女孩,一脸孺慕地看着她...

第94章 层楼迥,销得柔肠断(三)
    相思奶声奶气地笑两声,到底支持不住,张嘴打了个呵欠,眼皮慢慢地耷拉下去,喃喃道:“娘亲啊,我好像困了。昨天晚上父王说要带我见你,我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娘亲……早上都醒不来呢,好困……我若睡了,醒来娘亲会不会又不见了?父王总说,是梦……娘亲,我做了好多个梦了!”

    她已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发出最后两个音节,吧咂了下小嘴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鸦黑的眼睫如蝶翼般乖巧地覆下来,难得的宁谧。

    我默默把她拥紧,一遍遍地在心里镌刻着她的模样,努力地感受并记住抱紧她的幸福和欢喜,——并努力不去思考即将分离的苦楚。

    淳于望低头望向我的腿,问道:“你的腿……吃得消吗?把相思给我抱着吧!”

    我不答,闭着眼感受那稚嫩身躯里健康的心跳和匀长的呼吸,腿部微微地酸麻,竟感觉不出疼痛来。

    淳于望伸手托住相思的背,减轻了我腿上的力量,轻声道:“晚晚,我带相思过来,只是想见你一面,确认你安然无恙,并不是想逼你做出怎样的抉择。我知道那不可能。”

    两人靠得极近。说话间,他的鼻息扑到了我的面庞,微微的热意,却在顷刻间放大,烧窜得脸上难受。

    我恋恋地将相思交给他,看着他把她抱到床上先躺着,失神片刻,低唤道:“阿望。”

    淳于望眸中有明亮的辉芒一闪,转头看向我,唇边已有极淡的一抹温柔笑意。

    我轻轻道:“带着相思走吧!你身份尊贵,以后不要再轻涉险地。”

    他眼角一扬,笑容更大,却涩滞起来。他道:“你这是心疼我,还是笑话我无能,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了?”

    我笑道:“即便是当今的大芮皇帝或大梁皇帝,都有他无能的时候吧?你又何必多心!怪就怪你当初喜欢错了人,终是害人害己。”

    “你怨我?”

    “怨。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你是罪魁祸首。阿望,你是自作自受,可你害了相思。她本可有个健全的家。”

    “可我不后悔。”淳于望望着我,轻轻道,“若再来一回,我依然是这样的选择。”

    我不觉恨起他的顽固和自私,问道:“然后,用终身的痛苦去怀念三年的幸福吗?”

    “如果注定这幸福早晚会化作泡影,我会把你藏得更严实,我会待你更好,我会用更多的时候守着你伴着你……努力让那幸福长久些。我还是不会给你时间去长大,去选择。我不想错过。”

    我不禁苦笑,“你这叫娶妻吗?叫抢妻差不多!真想不出天下有你这样心急的男人!”

    “不是我心急,而是怕错过你。”

    心中怦地一跳,仿佛软绵绵陷下去一块。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清寂如潭,明澈如水,静静地倒映着我的模样。

    许久,我向他轻轻一笑,“如果你当时遇到的是现在这样的我,手段狠辣,心如铁石,杀人如麻,你还会一见倾心,不惜手段巧取豪夺吗?”

    “不会。我喜欢的是那个纯净得像山泉的灵慧少女。”

    我挑眉。

    他却感慨般轻叹:“可惜……一见秦晚误终身,等我醒悟你不会永远是那样的小姑娘时,已经走得太远,再也回不了头了!”

    早知他清雅绝俗的斯文面孔背后,很有些恶棍无赖的潜质,如今听他这样坦白说起,倒也拿他无可奈何,遂道:“前方已是绝崖。回头是岸吧!”

    他微微阖目,低声道:“晚晚,你放心,我总不做叫你为难的事便是。”

    我皱眉道:“若不想叫我为难,你尽快带了相思回大梁,我便感激不尽!”

    他道:“已经决定会把嫦曦公主一起带回大梁了。确定出行日期,收拾公主行装,本就还需些时候。”

    我一惊,“不是说,还未决定要不要和亲吗?等确定下来,两国通了国书,梁国送来聘礼,芮国再重备嫁妆远送公主,只怕没个一两年都没法把她送过去吧?”

    淳于望摇头道:“没这么麻烦。我递送来的国书,本就要求把之前未竟的和亲继续下去。聘礼之前送过,嫁妆也留在南梁,只是公主受惊逃回本国而已,迎回去也是合情合理。既然事先言明公主嫁的是梁帝,依然让她嫁给梁帝,才见得两国交好的诚意。”

    “我们皇上……答应了?”

    “他为何不答应?北芮朝中依然明争暗斗,若不与梁国修好,难免腹背受敌。将亲妹送嫁后,北芮大乱之时,他便可得到大梁支持,何乐而不为?只是我想在这里多呆些日子,因此故意踌躇着不作决定。”他的眸光如一注泉水,静静地凝向我,“何况,嫦曦公主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卷入朝堂斗争中,如今……生她养她的大芮,只怕远比大梁危险得多。早有人想着要取她和她母亲的性命了吧?”

    我明知他暗指我必会报复嫦曦,也不接话头,转而问道:“我们皇上……有和你提起那一年是怎么回事了吗?如果……相思真是我女儿,他们是怎么将我们分开的?”

    “我问过,他语焉不详,脸色也不好。”淳于望道,“我旁敲侧击问了许久,只能确定这事不但他知道,司徒凌和秦家的人也是知情的。想来是他们联手用了什么法子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司徒凌和秦家的人……”

    “应该是秦家当时的主事者,也就是……你父亲。秦二哥只怕的确不知情。”

    我默然。

    秦彻半身不遂,秦谨当时还年幼病弱,许多大事父亲并不会和他们商议。

    他们其实也没有做错,只是把被淳于望掰弯的道路重新掰直,让我回到我本该呆的位置。

    淳于望道:“如今回想起来,他们该是极恨我的。那一年我不断遭人暗袭,本来疑心是我逐走的一个叛徒联合了朝中敌手在暗算我,为此一直严加防范,朝中行事也愈发谨慎……如今想来,应该是这两位大有来头的司徒公子和秦大将军在暗中布置了!”

    依约记起,初回北都不久,父亲曾几次提起想在平定北疆后转战南方;而司徒凌一向沉默安静,偶尔望向南方时,眉眼间会突然间多出一抹狠厉的杀机……

    头部又开始疼痛。

    淳于望……真是我天生的冤家!这些日子几乎养在药罐子里,卫玄等人深知我病况,开来的药每每都将舒缓心神的药物辅入主药中服食,因而这些日子几乎没有发过病。可一见到他,还没说上几句话,竟又发作了!

    淳于望之前已经看到我发作过一次,大约也听司徒永说过些什么,见状虽有惊色,却立刻抢上前取下我的荷包,从中找出两颗药丸送入我口中,又为我倒来了水。

    眼前有极灿亮的光线晃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沉寂下来,依然身在皇宫内院的瑶华宫内,面对着这个也许曾是我的夫婿,却再也与我无干的俊秀男子。

    从他腕间挣扎着坐直身,倚着冰凉凉的椅靠阖目养神时,他道:“那日在秦府,我看你服这药,曾悄悄藏下一粒,回去后让人细细研究,说是安神之药,但服用时日久了,必会有寒毒渐渐积于体内。你总这样服着,恐怕后患无穷。”

    我微微一笑,慢慢道:“你放心,定王府和秦府别的没有,搜罗的大夫只怕比皇宫中的太医还多。我不会让自己死,并且还会活很久,很久……久到……相思出嫁时,我备上厚厚的一份大礼过去,送给她做嫁妆。”

    他没有笑,只默默凝视着我,继续道:“司徒永曾留下两颗雪芝丹给我,当时我伤势极重,侍从虽给我服了,又怕这药有问题,让我伤上加伤,曾从丹药上刮了少许留下来,给后来赶至的名医检查。当时只说是极佳的疗伤圣药,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相助服用者培元固本,活血通络。当时我只觉神奇,但后来来到北芮,听说你并不曾服用打胎药,忽然就起了疑心。回去便问大夫,若是孕妇服用此药,会有什么影响,大夫答我,此药效果极强,可以活血化瘀,当然也可以……打下胎儿。再加上你身上积累的寒毒已深,第一个侵蚀的便是胎儿……”

    我心中剧震,涩然道:“原来……救命灵丹也可以是夺命毒药……”

    淳于望道:“司徒永……你们皇上当时并不知道你怀了孩子吧?”

    “他当然不知道。”即便后来将我救出去,他也只知我体弱,并不晓得是落胎所致。

    我看向相思,叹道:“或许……她将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淳于望沉默。

    我向他笑了笑,说道:“迎亲之事未必需要你守在大芮亲力亲为。你尽快带了相思离去。若再不走,我也会派人暗袭,直到杀光你的部属……你猜,身在大芮,你有几成胜算保住你那些忠心部属?或者,你不在乎,早就打算让他们为你牺牲了?”

    “你不会。”淳于望淡淡而笑,“上回她瞧见你生烹活人晕了过去,我费了许多唇舌才让她相信那只是梦。你还想再惊吓她几次?”

    我鼻中一酸,见他看向我,忙敛了伤感之色,沉了脸待要再劝他时,只听姑姑在外面唤道:“晚晚,时候不早了!”

    我悚然,抬头看茜纱窗上的日影,应该已近午时。

    竟已在瑶华宫呆了一两个时辰。

    第一天上朝,顺带看下姑姑并不奇怪,可呆得时间太长,难免惹人猜疑。我固是不怕,可淳于望和相思在宫中多呆一刻,无疑多一刻危险。以南朝使臣之名,被人抓到乔装出现在后妃所居宫殿,连姑姑都逃不了干系。

    抱着相思坐了这许久,腿部旧伤处又开始酸疼。我一瘸一瘸地走到床边,再看一眼相思。

    我完全不记得当年她我身体里剥离出来的痛和喜,但此刻与她分离的痛,却如刀割般铭刻于心。

    这一回,将会是彻底地从我的生命里剥离,然后舍弃吗?

    我终于转过身,向淳于望说道:“哪怕是为了相思……为了相思能好端端地活下去,尽快离开这里吧!远离皇宫,远离北都,远离大芮……”

    我扶着腿,一步一步,慢慢往月洞门走去。

    淳于望静默地盯着我的腿,看我快要掀帘出去,才低沉说道:“我不会添你困扰。但我也不会放弃。”

    我转头看向他,他却握住相思的手,垂下眼睑安静坐于床沿,半边身子掩于阴影中,俊美的侧脸如冰雪琢就,冷寂而坚毅。

    他也是皇子,并且从小就在无数致命漩涡中学着保护自己并成就自己的皇子。

    也许,我根本没必要为他和相思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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