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晚帝宫九重天

传说,她骁勇善战,深受将士拥戴,令敌军闻风丧胆;传说,她坑杀五万降卒,手段狠辣,可止小儿夜啼;传说,她曾被充作营妓,在妖娆媚笑中让千军万马灰飞烟灭……她将嫁给大芮最杰出的男子为妻,她将辅佐青梅竹马的太子登基。可蓦然回首,是哪里走来的小小女孩,一脸孺慕地看着她...

第51章 求同心,何以遗知音(一)
    这份奏折递上去,却和之前那份弹劾左相俞竞明的折子一样,被芮帝借口御体违和而留中不发,迟迟未予批复。我便知秦家势大,的确快成为朝廷特别是端木皇后一系的眼中之钉。他们很想就势批复折子,又怕后事难料,人心难服,也只能留中不发了。

    我也不放心上,越性每日留在府中,只作调养身体,和哥嫂兄弟们聚在一处,又伴着相思玩耍,竟是难得的安闲自在。等接到边关寄来的两封信函,我更是安心,只当奔波了那么多年,抽空在家安享天伦之乐了。

    司徒凌并未对我的行动提出任何异议,甚至根本没有再踏足过秦府。我想着他那日雷雨之中愤愤离去,连秦家出事都不肯露面,也觉心中不安,几回有亲友或部下送来新鲜水果或新奇玩意儿,也都送上一份到南安侯府去。细问侯府动静时,却说司徒凌把所有礼物照单全收,另送了他府上的希罕物事作为回礼,并未见任何异样。我听说了,这才放下心来,依旧只在自家府中休养,并不去南安侯府相探。他那日发怒显然是因为相思的缘故,相思如此年幼,以后口无遮拦的时候还多,若我因此便向他低头,只怕日后的漫长相处里,他更会看轻相思。

    相思很有些学武的天份,我令人给她做了木制的刀剑弓箭,亲自教她武术时,居然学得有模有样。只是教她读兵书时,她还是那样心不在焉,常常听我讲了一半,便趴在桌上睡着了,——竟比什么催眠曲都有用。

    想起淳于望很看重女儿的才识,我也延了个饱学的老儒来,继续教相思学诗习画、弹琴下棋。可相思正是好动贪玩的年纪,哪里坐得住?往往学到一半便跑出屋来,赶着沈小枫带她打雀儿,可怜她那先生抓着书本撵着她,竟没有她撵雀儿跑得快。我并不认为学那些有多大的用处,老儒过来告状,只加倍给他束脩,也不去责罚相思。久而久之,相思诗书没念会几句,打弹弓的能耐倒是大有进益。至少想打厨房里的鸡,已经能一打一个准了。

    这日相思睡午觉,我陪她卧了片刻,只觉甚是口渴,便趿了鞋下床来自己倒水喝,忽一眼瞥到窗边并排放着的三个泥人,给阳光镀了一层淡金的辉芒,似正散着浅浅的光晕。分明是泥塑的死物,但这一刻我像是能感受出一家三口和乐美满的欢喜,甚至听得到大人小孩子爽朗快活的笑声……

    我的脑中忽然给人重捶一记般剧痛起来,眼前昏黑一片,却有憧憧暗影顷刻间狰狞地张开了爪牙,直向我扑击而来……

    我慌忙摸出荷包抓过一粒药丸吃了,跌坐于桌上静候疼痛和幻像缓解。

    这药丸定神止痛的功效极好,一般服完片刻后便能见效,但我仿佛服得太多了,特别身在狸山时,发作得频繁剧烈,我甚至不得不缩短间隔加量服用。出了狸山后发作得明显少了,服药后的效果便大不如前。

    这一次,我默然坐在桌边良久,脑中犹自如成群的烈马在汹涌地奔腾,又是疼痛,又是难受。

    种种光怪陆离地幻像之中,似在突然间散开了一道晶莹的天光,安静地投于青翠葱郁的高嶂秀峰上,映亮了奔泻而下的飞泉。泉水欢快跳跃着汇入下方的潺潺溪流,飞快地推逐一叶扁舟疾驰而下。

    女子酣畅淋漓地高声尖叫,间或清脆脆地问着谁:“就这样下去吗?望哥哥,我们就这样下去,会给冲到哪里去?”

    恍惚有人在颠沛中将我紧紧拥住,低笑着答道:“随便去哪里。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我们的家……”

    他的声音很虚缈,隔着门扇般不真实,偏偏清晰入耳。

    我甚至感觉得出他喷在脖颈间的鼻息,如此温柔,如此暧昧,并且,如此熟悉……

    幻觉,又是幻觉。

    我无力去回忆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拼命提醒自己清醒,又拿手去摸向荷包,抓住玉貔貅,试图再倒出一粒药丸时,竟没能倒出。

    我几乎是费尽力气,才能喊出侍女的名字:“小枫!”

    快有一炷香的工夫,我才在沈小枫的帮助下恢复平静,心口却兀自不规律地砰砰乱跳着,手足也是无力。

    沈小枫把茶水送到唇边,担忧地说道:“将军,你的病……怎么好似比先前严重多了?”

    我喝了半盏茶,定了定心神,转头看掌心一直攥着的玉貔貅。

    怪不得什么都倒不出来,原来里面竟然已经空了。

    本来预备着可以服到秋天的药,给淳于望一闹,竟然连春天都没能对付过去。

    真是奇怪为什么每次幻觉都会与淳于望有关,甚至与盈盈有关。难道这世上真有生死轮回之说,我几度徘徊生死门前,竟被这个盈盈附体了不成?

    我叹了口气,接过沈小枫手中的巾帕擦汗,说道:“我的药呢,看看还有多少,都装过来。”

    沈小枫愁道:“哪里还有药?上年将军去南梁,把药都装上了,府中却是一颗都没有了呢!”

    我不觉又滴下汗来,转头看一眼相思,却还半张着小嘴儿憨憨地睡着,遂道:“你照看好相思,我去一次南安侯府吧!”

    这药本是司徒凌找数位名医一起商议并配制的,虽给过我药方,但我最初并不认为这药有多好效果,根本没放在心上,后来还是他自己觅齐全了药材,练制成了丸药让我服用,见比以前服的煎剂和丸药有用多了,这才断了其他药,只服这一味了。因练药的大夫和药材都在他府上,素来是他那里给我练的药。

    沈小枫听闻我要去南安侯府,立刻点头称是:“也该去瞧瞧了。南安侯以前从不近女色,但听说最近也有召姬妾侍寝。”

    “哦!”我不以为意,“我之前也送过他几个美人儿,正好派上用场了!”

    “我的大小姐呀!”

    沈小枫在一旁无奈地叫了起来,出乎意料地没唤我“将军”,却唤起多少年没人唤起的“大小姐”。她是在提醒我,我便是天天穿着男装,可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早晚会嫁人的女子吗?

    我便也有些无奈,拍了拍她肩膀道:“小枫,你不懂……”

    沈小枫摇头道:“我怎么不懂?大小姐自己有心事……有事不能陪他,才送了那些美人作为补偿……可是大小姐,你这贤惠也太过头了吧?男人心,海底针,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看上了旁人,那可就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他就是看上别人,也不会影响到我们两家的联姻。”我给她罗嗦得烦躁,不耐烦地站起身,“何况,若他待我不是真心,我早已死在了北疆,秦家……多半也已成了一团散沙,任人宰割。罢了,这些事牵涉得也多,跟你也说不明白。”

    沈小枫涨红了脸,居然敢低低地顶嘴:“也不知是谁不明白呢!便是两家荣辱与共,说到底不是还仗着你们俩的亲事来维系?亲事之所以能让人更亲近,还不因为床上那点子事?你看以前皇上口口声声喜欢着的妃嫔,现在又还剩了几个?端木家凭啥在短短十来年时间权倾朝野?还不是因为这些年皇后媚功最好,侍寝最多?若给别人分了南安侯的心去,那还了得?”

    我都不晓得她哪里听来的这些,叱道:“瞧这死丫头满嘴胡说些什么呢?这还是个没出阁的闺女说出的话吗?还不叫人去给我备车?”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啊?”

    沈小枫咕哝着,到底不敢顶嘴,一溜烟跑出去了。

    南安侯府俱知我和司徒凌亲厚,进府并不用通禀。我一路乘车过来,精神已恢复不少,进了大门也不改乘小轿,问明司徒凌行踪,也不看管事发白的脸,径自奔向司徒凌卧房。

    他自幼嗜武,连内院亦见得武者的敞阔。这样的芳菲三月,满院竟不见一朵花草,只有两株高大的刺槐绿荫如盖,树身满是累累剑痕。

    走到门前,正待推门而入时,忽听屋内一声惊惶的女子尖叫,伴着惶恐的哭泣。

    我不觉顿住手。

    下一刻,门扇被迅速拉开,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披头散发地被踉跄奔出。

    我皱眉,侧头避过时,那女子眼睛余光已瞥到我,擦着泪哽咽着过来见礼:“见过将军!”

    她生得甚美,我瞧着很有几分面善,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厢南安侯府的管事已气喘吁吁地追到我跟前,陪着笑脸道:“秦将军,这位美人……也是上回你送来的……”

    我看一眼这美人开始浮现指印的红肿面颊,淡淡道:“瞧来并不会侍奉侯爷,竟敢惹侯爷生气。把她送回秦府,改天赏了我们家下人吧!”

    那女子连哭都不敢哭了,管事的领了那女子慢慢向后退去。

    身后的门扇“吱呀”一声,半掩的门扇蓦地大开,司徒凌挺拔的身姿出现在门槛前。浴着明灿的阳光,他依旧一身玄衣,面庞俊美却阴沉,冷冷地离去的女子身上扫过,慢慢转到我身上,才退后一步让出道来,说道:“进来说话。”

    我迈进门槛,他关上门,一反掌握紧我的手,低低道:“我当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来找我。”

    他的手掌有着一贯的温热有力,包容却不容拒绝。

    我随他在桌边坐了,顾左右而言他:“刚那美人很不知趣,让你不开心了?”

    “你很乐意我从别的美人身上寻开心?”

    他拿了干布擦着他的太阿剑,泠泠的光芒耀进那乌黑的瞳仁,倒将眼底的冷漠冲淡了些。抬眸望向我的瞬间,似有温柔的戏谑闪过。

    “我当然希望你开心。我不能常常伴着你,便让别的美人伴着你,难道错了吗?”

    他的声音冷了冷,“你说呢?”

    我不答,自己动手倒着茶。

    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他的太阿剑递上前来,几乎触到我脖颈间的肌肤。森森寒意,直砭肌肤。

    我若无其事地倒满茶,绕过他的剑锋啜饮。

    剑锋蓦地收回,如骤然袭来时那般迅捷如电。

    他继续擦剑,叹道:“晚晚,我有时候恼将起来,真的很想把你刺个透心凉,顺道挖出你的心来看看,到底是冷是热,是红是黑。”

    我轻笑,“不用挖,肯定是冷的,黑的。”

    他便无奈,“我想也是。”

    我又道:“我的药没了。”

    他手边的动作即刻顿住,皱眉望向我,“你怎么服的?难道把那药丸当作糖丸子了?”

    我苦笑道:“是药三分毒,我又岂不知这药多服了对身体不好?可是在南梁那三个月,发作很是频繁。我心急逃回来,每次都服了双倍的量。”

    “双倍……”他将宝剑拍在桌上,恼怒般睨着我,“你还真疯了!真想把自己这副身骨子给折腾完了才罢?”

    “不会。小谨没能担起秦家家业以前,我不会让自己折腾完。”我笑了笑,“何况,你也不会看着我给折腾完,对不对?”

    他盯着我片刻,起身走到窗口向外吩咐道:“去把卫玄先生请过来。”

    外面有人应了,他才走到一边的书架旁,拨弄片刻,已开启了一处暗格,拿了一只小小的玉匣递给我。

    “我这里也不多了。就上回装满你那貔貅后剩下的一些。”

    我打开看时,果然就十余粒,若像狸山时那样发作起来,只怕一两个月间便服完了。好在回到北都后,发作次数明显少了些,只是症状明显加重,仅服一粒竟似没有太大功效。

    看我皱眉,司徒凌说道:“呆会卫玄过来,让他再好好诊治诊治吧!实在不成,便先开了汤剂过来调理一阵子,看能不能舒缓些。”

    我怔了怔,问道:“那药丸不能继续服用了么?”

    “能,但用量太大对身体有害无益。何况我并没预料到你这么快便服完了药,虽有叫人预备配制所需的药材,但有几味着实不易找,如今并不齐全,一时半会儿,只怕没法练出丸药来。”

    暗自叫声惭愧,我低声道:“劳你费心了!”

    我的病由来已久,却不是一般的症候,特别是从坑杀五万柔然降卒之后,每每因头部剧痛和神智恍惚彻夜难免。当年也曾找无数的巫医治过,或说是中邪,或说是心魔,或说是过于疲倦休息休息便好,或说脑中生了异物已无药可医,甚至有人背后说是给柔然冤魂缠上的。种种说法,莫衷一是。直到司徒凌特特去请来那位叫卫玄的道长来诊治,才确定了是一种罕见的病,应是脑部受了强烈刺激诱发,并无除根之法;但若少思少虑,慢慢调养,便可能减少发作的机率和发作的剧烈程度。

    可我大部分时候都奔波于沙场之上征杀拼搏,还得面对朝堂之中看不到刀光的阴谋和算计,想不劳心也难。

    后来卫玄综合了其他名医意见下了安神镇心的方子,也曾拿给我看过,我当时正给这病折腾得够呛,草草扫过一眼,的确有不少稀罕的药材,只是一向是司徒凌遣人预备的,我竟从未操过心。

    他坐我身侧,叹道:“医者治得病治不得命,到底需你自己保重。自你在子牙山一场大病,身体原便不如常人;怎奈又有三年前那场磨挫……若再不注意,别说除不了根,日后恐怕也会有大麻烦。”

    他的话语温柔,大约除了对我之外,再不会有这样关切之情言溢于表的时候。我也不觉心下柔软,向他愁叹道:“哪里是我不保重?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并非我所能掌控。”

    他静默片刻,说道:“有些意外,本来根本不会发生……”

    正说着时,外面有人禀道:“卫玄道长来了!”

    司徒凌便住了声,淡淡道:“请道长进来吧!”

    门开了,一老道从容踏入,大袍宽袖,斑白头发,须髯飘飘。

    司徒凌已站起身来相迎,“道长!”

    这卫玄早年便与司徒凌相识,据说不仅医术超人,天文、历法、武艺、谋略等亦非寻常。他本为治我病被特特邀来,后来终因一身才识不凡被司徒凌千方百计留了下来,成为麾下最得力的谋士。

    当下见了礼,我卧到软榻之上让他帮我诊脉,微笑道:“又要劳烦道长了!”

    他笑道:“能为秦将军效劳,正是贫道之荣幸。”

    混迹军营和侯府这么久,他亦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言行已少有出家人的超脱出尘。

    诊脉半响,他已微愕,问道:“秦将军最近是否曾受过重伤?怎生虚弱如此?”

    休养这许多日子,我自觉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不知他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来,皱眉道:“我?虚弱?”

    卫玄点头道:“或许将军自己没有感觉,但从将军脉象看,左寸沉数,左关沉伏,此乃心气虚而生火之象。肝脾气滞血亏,肺经气分太虚,将军必定常觉胸肋疼痛,目眩头疼,近日应该愈发严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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