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枫在晚膳后才回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处地址,距此足有十几里路。 “是个独门独院的宅第,看着寻常,不过并不是乞丐能进得去的。”沈小枫禀道,“但这乞丐一晃身便跳进去了,身手相当好;附近也有人巡守,虽然人不多,但一看便是高手。我们怕打草惊蛇,没敢进去查探。” 我有些惊讶。 这乞丐当然不是普通人。他分明就是淳于望的心腹侍卫小戚。在狸山监守我许多日子,纵然妆扮得巧妙,我又怎会认不出? 而他上前来向我乞讨,根本就是在刻意告诉我他的存在。 司徒凌已说了秦府附近出现南梁轸王府的眼线,他的出现不足为奇。我甚至可以断定,他和他的同伴,必定为了相思而来。 若淳于望死了,他身边的人无人不知他托孤之意,自是不会过来找人;但若淳于望未死,他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必定是派人找我要回他的宝贝女儿。 但北都毕竟是大芮都城,这些高手们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不论是伺机与我联系,还是被人发现行踪时逃去,都要方便些,何至于特特地在相距甚远的地方置下一处宅第安身? 沉吟半响,我让侍女带了相思睡,自己带了沈小枫和几名侍从换了深色便装,悄悄从角门出去,径奔小戚所藏身的那处宅第。 到了那宅第附近,沈小枫已在拉扯着我袖子,向某处屋檐指了指。 我早已注意到有高手潜着,握紧承影剑,示意从人噤声,若无其事地走向那宅第。 夜色深沉,银汉迢迢,淡月胧明,紧闭的院门并没能拦住院中琴声泠泠,歌声悠扬。 琴弹得极好,一韵三叹,幽幽传情,我虽不通音律,也觉其声唳云霄,一洗尘清,极有韵味。 唱歌的是名女子,嗓音很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只听她婉转歌道:“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歌未了,声调已拔到高处,猛地“嗡”的一声有如裂帛,琴声嘎然而止,嗡声余韵却久久不息。 应是琴弦断了。 夜凉如水,竟觉恻恻轻寒。 我皱眉,抱了抱肩。 有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至,飞快飘至我跟前,正是小戚。 我身后的从人持剑向前拦时,我摆手止住,静静地望向小戚,“你找我?” 小戚低声道:“属下不敢。是殿下要见你。” 我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那厢门已敞开,两名淳于望的随从侍立两边,却是垂手恭迎我入内的的模样。 我一拂衣襟,带从人径入院中。 院门立刻阖起,下了闩。 沈小枫紧张地在我身后道:“将军,留心陷阱。” 我摇摇头,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镇静。 淳于望曾对我屡加逼迫,但从不是喜欢暗地伤人的小人。何况此时城门已闭,他便是伤了我或擒了我,自己也将插翅难逃。 屋中灯烛亮着,看不清淳于望的身影,却见有一女子娉娉婷婷地站起,向前方施了一礼,袅娜走到门边,拉开门扇步出,又向我行礼道:“夫人,请!” 竟是软玉。 我轻笑,“软玉,唱得不错!” 她见我称赞,微感意外,抬眼看向我时,我扬起一脚,将她重重地踹飞出去,含笑道:“你飞起来的模样更是不错,若轸王殿下看到,必定更觉赏心悦目。” 软玉的身体撞到旁边的柱子上,落下时已经面色苍白,呛咳两声,嘴角已溢出血来。 她自是晓得我报复她在狸山帮助黎宏暗算我之事,扶着柱子勉强站着,也不敢过来争执。 旁边尚有三四名淳于望的随从,见状均有不忿之色,向前走了两步,却被我冷冷地扫了一眼,踌躇地僵在那里进退不得。 这时,只闻屋中有男子无奈般轻轻一叹,低沉念道:“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伤情?觉几度,魂飞梦惊……” 许久不曾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听见,只觉满心的酸涩怆然中,意外地冒着星星点点的些微欢喜。 奇怪的是,我已没有了以往立誓要将他千刀万剐时的切齿恨意。 我甚至感觉不出自己对他的恨意。 仿佛被他囚禁污辱的那段岁月,在我当日一剑刺入他心口时,所有的恨和怨,已经两清。 屋中暖色的烛光流淌出来,把我一身玄色锦缎衣衫照得微微闪亮。我立于门前,脚尖保持着朝着屋内的方向,却始终没能迈入。 屋中也同样地沉寂了许久,才传来淳于望微带苦涩的呼唤:“晚晚,你不打算进来么?” 捏紧剑柄的手指仿佛在颤抖,但我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步踏进屋去。 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可朴朴素素的原木桌椅案几,因着屋中那个风清神秀的男子蓦地显得清雅出尘。 他削瘦了许多,脸色十分苍白,此刻正抬着手臂拿烛剪剔着案上的烛火。烛火一明一暗间,他披在肩上的披风滑下,露出一袭玉色锦衣,轻袍缓带,比以往少了几分清寂,却多了几分羸弱。 我走到他的对面,他才转眸看我,眼底浮出清浅笑意,向我抬手示意道:“坐!” 我默默坐定,只觉舌尖和脊背都似僵直着,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他却向跟了我进屋的沈小枫轻笑道:“这位姑娘,我想和你们将军单独说一会儿话。” 跟我来的从人都在屋外候着,独沈小枫素来和我亲近,跟着我走了进来。闻道他这般说,沈小枫便迟疑地望向我。 淳于望便向我苦笑道:“哦,你就这么防备我?放心,我的近侍也在屋外,我自己更是重伤未愈,便是真的动手,我伤不了你半根毛发,你却能轻易把我一剑穿心。” 一剑穿心…… 我心口莫名地一抽,丝丝的酸痛溢上来,转过头,示意沈小枫出去。 那边已有侍女过来奉上茶,跟着沈小枫一齐走出屋子,反手带上门。 这空荡而寂静的屋子,便只剩了我和淳于望。 他凝视我片刻,似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竟垂了头默默啜着茶。他端着茶盏的手指也是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有些微的药香在他动作时悄无声息地萦绕过来。 我终于问道:“你的伤……还未痊愈?怎么不好好养着,车马劳顿跑北都来?” 他便笑着点头道:“还不错。我本以为再见面时,你就是不过来补上一剑,也会对我横眉冷对,找机会报我辱你的仇……没想到你还记得问起我伤势。” 我有些恼怒,冷哼一声,说道:“我不打落水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也不和我计较,目注着我问道:“听说相思在你那里住得挺好的。” “这孩子一点不像她父亲,很是惹人疼。”我只作不经意般说道,“如果你不要她,秦家也不在意多收养一个小闺女;如果你还打算把她认回去,明日我便叫人把她送来,你即刻带了她回南梁吧!” “即刻带她回南梁?”他皱了皱眉,苦笑道,“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把我赶出大芮啊?” 我笑了笑,“如果你想留在大芮也很容易。以大芮和南梁目前的情势,若叫朝中其他人发现了你的踪迹,只怕你这辈子都出不了大芮了!” “我瞧未必。”他感慨道,“当日我也认定,我好容易找寻你回来,再也不会让你离去,你这辈子都将出不了南梁。可你还是走了,还带走了相思……” 他嘴唇动了动,还待说什么,又闭了嘴,捂住胸口受伤之处,自嘲一笑。 我知他又记起我刺他那一剑,说道:“淳于望,我已说了很多遍,我并不是当年和你相亲相爱的盈盈。你咄咄逼人,又岂能留得住我?” “呵,这话你相信么?” “什么?” “我说,你说你自己不是盈盈,这话你自己相信么?” 我一时气窒,反问道:“我为何不相信?我是不是盈盈,难道我自己不知道?” 他便轻笑,“你真的知道?相思和盈盈一样,从不吃豆干,你开始只作不挑食,可后来每次用膳,我便没看到你夹过一块。” 我冷笑,“这样挑食的人多得很吧?你想凭这个猜测我就是你的盈盈?你怎不说,我肩上并没有盈盈长的什么红痣?” “是没有痣。但我后来仔细看过,你受过很多伤,但用的药很好,大多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你的肩上同样有伤。若是哪次受伤时恰好伤着了那处皮肤,那痣给切去了,自然长不回来。” 我呆了呆,便又好像依稀记起以往肩部真的长过一颗痣…… 我一直认为,这种感觉可能是淳于望再三的暗示产生的幻觉,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 甚至,我忽然记起,我的肩部的确受过伤。 三年前冲出重围时,我被砍得半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亲兵把我送到马上时,便被柔然人砍翻在地…… 我随身带着最好的伤药,一般外伤还不至于能拿我怎样,但我腹部中了一刀,已伤及内腑,以致真气涣散,勉强捡回一条命,却几乎功力尽毁,失去自保之力…… 心神恍惚之际,但听淳于望又道:“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我的确念过这词,就在和盈盈商议为我们的女儿取什么名字的时候。” “玉蕊,沁雪……”他抬眸凝视着我,“你从不读诗书,难道真的是盈盈附体,你才会记起这支小词,还知道了我预备给女儿起的小名?” 被他沉塘之后,我脑中分明一片浑沌,但那昏昏沉沉之际做的那场梦的确格外地逼真。我的确曾想着,是不是生死徘徊的那一刻,那流连于梅林之中的盈盈的魂魄占据了我的思维。 只因除此之外,我实在没有其他的解释。 脑中闷闷地疼时,淳于望继续道:“即便你是在梦中梦到了这些,你和我生死相搏时,神智总是很清醒的吧?你在神智很清醒的状况下,居然会用盈盈独创的暗香剑法!晚晚,难道你还要说,这只是巧合?” 我沉默许久,答得依然艰难:“那个……我的确想不通。也许,只是生死关头的神来之式?” 淳于望便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按着胸口的伤处呛咳着。他道:“神来之式?你长得和盈盈一模一样,并且年貌相当,是神来之人?你做的只属于盈盈记忆的梦,是神来之梦?晚晚,你何等聪明之人,这中间的蹊跷,你当真看不出?” 我越发头疼得厉害,忍不住伸出撑住额,才觉出指尖已是冰凉,甚至连掌心都是凉凉的,腻着汗意微微地颤抖。 他抬手,为我添了点茶,又把他自己的茶盏添满了,才道:“你愿意听我讲一讲,我和盈盈的事么?” 我略感不耐,说道:“当日在轸王府,你不是都讲过了?” “那并不是全部。” “哦?” “还有一些……我和她在狸山定居以前的故事。” 我喝了半盏茶,心神安定了些,才道:“愿闻其详。” 不可解之事已太多,即便我敢肯定,我并不是盈盈,我也想知道,我跟那个盈盈,以及跟眼前这男子,到底有着怎样的夙世纠缠。 我应下,他却似沉吟了。拉了拉又要脱落的披风,他支着额,眸光缥缈着,许久才道:“其实,当年暴发山洪的地方,不是狸山,而是万佛山。我是在那里救起了盈盈,并且……在那之前,我已与她相识。” 狸山和万佛山相距不远。岳州地震时,狸山安然无恙。山体崩塌并暴发山洪的地方,是万佛山。 淳于望为避免卷入南朝纷争,借口为李太后祈福,当时已在万佛山修建精舍隐居了好几年。 当然,说是隐居,有时也会四处走走,名义上寻仙问道,不过和高僧或道长们谈论谈论佛理禅机,实则在黎宏和一众前朝遗民的支持下暗中积蓄力量。他的母妃从国破家亡中过来,他自己也是如履薄冰般在南梁皇宫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本不愿再卷入帝位之中,只是黎宏等一力撺掇,不由地也在暗中筹谋,至少也需培养起足以自保的力量。 淳于望便是在一次访友后回到万佛山的途中,遇见了盈盈。 她穿着浅灰色僧袍,裹着禅巾,虽然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容色美丽,眉目英气,板着张小脸跟在一名中年师太身畔行走,看着要多奇异有多奇异。但她一路被人侧目而视,居然视若无睹,偶有胆大的好色之徒走得近些,尚未开口,她便手按剑柄,冷颜嗔视,却又有着和出家人那种温和淡定截然相反的凌厉杀机,令人不由地避而远之。 她们行走的方向,也是万佛山,正和淳于望一个方向,有意无意间,总能在路上遇到。 也许,开始是无意,后来则是有意。这样美丽独特的小尼姑,即便淳于望不好奇,能常常看几眼,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想着这少女如此年少美丽,可能会在佛门青灯黄卷相伴一生,他实在觉得惋惜。 终于有登徒子色胆包天打上了这对异地来的师徒的主意,淳于望还没来得及出手,那师太便已挥动拂尘,轻而易举便把人打得落荒而逃。 夜间,这登徒子暗中领人过来,却拿了迷香打算把这师徒俩迷晕再行事了。 他早已留心,正待过去通知她们时,那少女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只一掌击过去,便把那登徒子打得晕过去。 里面师太在问道:“谁?” 少女清亮亮地回答:“师父,是我。正赶一只大老鼠呢!” 屋里便没了声音。 月色下,那少女顽皮地吐了吐舌头,美丽的面庞更是灿如春花,皎洁如玉。 淳于望看得发呆时,她已拎起那登徒子,一跃便跃过了客栈围墙,奔到不远处一个荒废的土地庙中。那跟着登徒子前来的人畏惧师太,不敢在客栈动手,却在土地庙附近奔袭过去,要救下那登徒子。谁知这少女身手也高,很快便将跟来的两人打得倒地不起,都解了腰带捆得紧紧的,拖到庙里。 少女笑道:“想暗算我?打量我是师父那样的好性儿,把你们赶走了事?说说看,你们几个打算怎么死?” 登徒子见形势不对,急急乞饶。少女才沉吟着说道:“好吧,我也不拿你们怎样,你们打算怎么对我,我便怎么对你们吧!” 蹑踪而来的淳于望暗自苦笑。人家想劫她的色,难道她也去劫这几个面目丑恶的登徒子的“色”? 好在这少女根本就是个不解男女之事的小姑娘,只想着他们想用毒烟熏她,遂把那几人都捆到供桌下,把他们的头发固定在桌脚上,然后在登徒子的怀中掏了半晌,找出了半根蜡烛和几支迷香,掩着鼻把那迷香点燃,竟…… 插在了那几人的鼻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