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冰雪中，一只飞翔的白鹰，掠过了明亮的月亮。
铁面人站在漆黑矿洞前，做好了标记。
他转身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他在冰天雪地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呼喊声……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白侍卫做了一个梦。阳光温暖而恍惚，树叶的光影斑斓地摇曳，他在树下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身体渐渐变得轻盈。
梦里他不再冷了——
却依旧在小声哭泣。
“嘿，小家伙，你在哭什么？”
冬日傍晚的昏光中，一个人的影子覆盖住了他。
“我才没哭！”他本来坐在树下抹泪，此刻气鼓鼓地埋头，缩成一团，不肯让来人看到自己的脸。
树叶的影子在风声中飘荡，十七岁的少年在小小的孩子面前蹲下，嘴角似乎还噙着笑意：
“小家伙，你肯定是想你爸妈了。”
“我才不想他们！”他瞬间像头小狮子似的炸了起来，抬头怒瞪着少年，脏兮兮的脸上一双圆眼珠格外清亮，“他们是天底下最卑鄙的人，就是他们迷晕我把我送进来的，我恨他们！我最讨厌背叛了。”
少年注视着那双倔强中藏着泪光的眼睛，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他歪头躲开。
少年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小家伙，你今天去干吗了？”
听闻此话，孩子更激动了：“早上的时候，虎子来山洞找我，说他在沼泽后发现了一个新的食物点，喊我一起去拿。我跟着他走了一天，结果……”
说到这儿，他低下了头，双手却在暗处握成了拳头：“……结果，沼泽的后面，一群大孩子伏击了我。他们要抢我的解药，还想问出你发现解药的地点，我不说话他们就一直打我——”
少年登时紧张：“那你就告诉他们啊，你受伤了吗？”
“我才不说，我不怕他们！”小孩清亮的眼睛像只骄傲的小豹子，“他们就是人多势众而已，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一直护着脑袋和肚子在地上打滚，等他们打累了，我转身就跑，爬上树，在树梢上跳来跳去荡秋千。没人跑得过我，他们连高一点的树都不敢爬，一群笨蛋，只会抢别人的解药——”
“你才是个大笨蛋。”少年的手指点着他的脑门，气得不轻，“下次遇见这种事，直接把药给他们，你还这么小，万一他们照死里打呢，你是要气死我吗？”
“不用你管！”孩子抬头望着少年，破旧的衣衫在纤瘦洁白的身体上飘荡，面容稚气，那双圆眼睛却带着倔强的光亮，“我就是不给，我不屈服，更不怕他们！”
“你——笨蛋啊笨蛋，我不是告诉过你等我回来，待在山洞里不要乱跑吗？你怎么那么轻信呢？说过多少次了，身在训练营里，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你看看你，被打得像只小花猫似的，也不来找我，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才不是因为这个哭！”孩子再次气鼓鼓地望着少年，却忽然间有些结巴了，“是因为……因为……虎子是我的朋友，今天他还唱着歌来找我，一路上我和他蹦蹦跳跳地笑着，穿过沼泽时他还紧紧拉着我，然后转身就……”
他说不下去了，双眼有些发红，又低下了头。
暮光中，少年蹲在他面前，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传出闷闷的声音：“虎子看着别人打我，他明明说过是我朋友的，我那么信任他……他怎么能这么做……我最讨厌背叛了。”
孩子沉默了，他说不出来，当他躺在地上，虎子的拳脚与众人的一起如雨点般落下时，整颗热乎乎的心脏仿佛被人用双手猛地撕开，顷刻间全身冰凉，血管里的东西都哗啦啦漏了出去。
他那一刻就想哭了。
为什么总有人，微笑着将他拉进明亮的人间，让他得到片刻的温暖后，又更加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入冰冷的黑暗，像是什么利用完毕就能抛弃的残废物。
他刚刚靠着树坐在这儿，一边抹泪，一边安慰自己：你的父母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伤心呢？这是正常的事，毕竟你父母都这样对你了。
被父母笑着抛弃的孩子，再遇见别人的利用和抛弃，也不用太过难过。毕竟连这世间最亲近你的人都这样对你，别人对你更坏些，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你就是个不配被爱的人。
你又怎能奢望太多？
可笑的是，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会为了一点点温暖的假象而竭尽全力地奉献。虎子只想抢他的解药，他却以为自己是虎子最好的朋友，心甘情愿陪虎子去沼泽的另一头冒险。
沉默中，少年温暖的手掌抚上了他小花猫似的脸：
“背叛，是世界上最频繁的事，为这种事掉眼泪，一辈子都不够哭的。好啦，不许再哭了。”
“我的小家伙呀，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少年擦着他脸上的泥泞，苦笑着，声音轻而温柔，“要在训练营里长大，你得聪明一点，圆滑一点，神情冰冷地藏好自己的情绪，学会滴水不漏，学会耍手段诡计……这样才能活下去呀。”
少年用温暖的食指抹掉了他的泪痕：
“不管再辛苦，你也一定要……活下去呀。”
九年后，又是一个黄昏。
空中，无数归巢的大鸟游飞，羽翼扑簌的声音在暮光中降落。
“嘿，你哭什么？”少年胸前血流如注，手掌却温柔地抚上他的脸，“我要死了呀，你是为我而哭吗？”
他的胸前还插着那柄长剑，怔怔地望着少年，清亮的双眸中，光影似乎在颤。
少年的声音依旧又轻又温柔：“我的小家伙呀，你终于长大了。是我失策了，我本来想找一个弱小的助手，帮我杀人并最后被我杀死，没想到，最后是小家伙杀了我。”
那双清亮的眸子的瞳子中，光影颤得更厉害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背叛，是世界上最频繁的事，为这种事掉眼泪，一辈子都不够哭的。好啦，不许再哭了。”少年面色苍白地微笑着，抹干他脸上的泪痕。
“小家伙，你自由了，快跑出去吧，去外面开阔的世界里，去接着尽力地努力活下去啊！”
那只温暖的手，从他脸上滑落了。
少年带着胸前喷涌的血流，缓缓倒下去，那双带着微笑的眼睛仍望着他，缓缓地、疲倦地合上。
他抬手却抓了个空，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光影在震颤，轻声地、迟疑地、浑身发抖地出声：
“飞鱼——”
在子时梆子声敲响的最后一刻——
铁面人顺着长长的石道，踏着这一声熟悉的呼喊，冲向了声音的源头，用尽全力地奔跑，肩上的细雪向身后不断飘洒。
在更声停止之前——
他终于看见了那张熟悉的、稚气的小家伙的脸，像小花猫似的沾着满脸血泪。牢狱中年轻的白侍卫躺在一片冰凉的积水中，闭着睫毛长长的眼睛，胸脯已经不再起伏了。
他冲向了白羽，再也不顾石洞中震天的脚步声，也不顾身后飘雪湿漉漉的痕迹，心脏狂跳中，他颤抖地伸出手去，隔着狱栏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
是毒发了。
他人生从未有一刻如此感激过赵琰，感激他在自己身上施下了永生无解的毒药。因此他才能够有幸在更声停下的最后一刻，在小家伙苍白的身体前，从怀中哆哆嗦嗦地取出那个白色小瓶。
还有八颗。
更声结束后，变成五颗。
此刻已经是十二月三日，他自己需要吃一颗解药，而白羽急需吃下昨天和今天的两颗解药，却早已没有吞咽的力气。
他将手伸入狱栏的空隙，把嚼碎的两颗解药，喂进了白羽的嘴唇。
寂静中，他握着小家伙冰冷的手，漆黑铁面后颤抖的嘴唇在一声声地祈祷，他的心脏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这么响过，他在向上天祈祷一个奇迹，一个超越时间的顽强生命的奇迹。
请让她醒过来吧。
“如果这是对我当年作弊的惩罚的话，”他昂头望着密集水滴凝结的洞顶，在绝望中祷告，“我愿意拿一切来交换，如果当年训练营只应该活下来一个人的话，那夺走的应该是我的生命。”
时间一丝一丝地流逝。
他焦急地盯着白羽灰白的脸。
而几重石道外，手持火炬的巡逻士兵，正在朝他们渐渐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