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如果让古代诗人们卷入同一场阴谋,更改姓名,两派集团互相设局,天才们智斗,谁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皇宫中的惊天绑架案。 撕票前的倒数二十天! 这是一本大喜大悲、诗意淋漓的悬疑小说。 红粉凋零,亲朋屠戮……洁白公子从云端跌入地狱,奋战者撞开新时代的大门。 所爱之人葬于白雪,高贵者被折辱,英雄者遭背叛。 旧友反目,少年永别。 千古文人以另一种方式复活。 “我这一生从不觉得自己错过,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活下去, 替我去战胜命运。

第三十章
地牢中,两位彪形大汉抬起韦温雪的尸体,“哐当!”一声扔到长桌上,桌面震颤中,尸体微微睁了眼。
宋有杏正坐在长桌旁,差点跳了起来。
“哗——”的一声门被推开,狱卒押着一位高瘦瞎眼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衣衫凌乱,显然是睡梦中被突然叫醒。狱卒捏着他的手,压在了尸体面上,老人在五官间摸了一下,登时吓得往后一躲,双手乱比画着,嗓中发出吱哳吱哳的哑叫声。
见王念怒容正盛,狱卒于心不忍地开口:“王将军,这老家伙又哑又瞎又聋,只会给死囚犯上锁送饭,在这儿老老实实干了一辈子,只会听指挥,什么也不懂……”
王念面色终于稍缓:“我知道了,你先带老人家出去。”
门又闭上了。
幽暗的囚室与墙上林林总总的刑具间,王念站在一旁盯着宋有杏,宋有杏坐在尸体旁满头大汗:“冤枉啊王将军!杀了韦温雪的真不是我,翁明水说,这是圣上的安排,圣上派翁明水在杜路出发之后秘密杀死韦温雪……”
他一五一十交代出翁明水带走韦温雪的全部过程,特别提到了翁明水那块和白侍卫一模一样的羊脂玉牌。坐在王念漆黑色的影子中,灰白的尸体盯着他,宋有杏越说越不安,声音在寂静的囚室中打起战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说了三天三夜那么久,突如其来的疲倦感席卷了全身,没人会信他的,他亲手把韦温雪关押进地牢,几天后韦温雪就死了,他难逃干系的,他拿不出证据的,在别人耳里他说的都是谎话。
一个人只要一次说谎被发现,以后他说什么都像谎话。
他终于说完了。他垂下眼,浑身无力地等待着审判。
王念沉默着。
冰冷的地牢中,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对峙。
“不可能的。”良久,王念轻轻摇头,“圣上不可能派人秘密杀死韦温雪,万一杜路半途反悔,韦温雪死了,那可就没有人质能要挟杜路了。更何况,圣上与韦温雪素无怨仇,他一个流亡破落户,怎么能劳得动圣上在日理万机中亲自安排呢?让他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碍得了圣上的眼吗?韦温雪是圣上这边的人质,只有想谋反的人,才会杀了人质。”
宋有杏将头垂得更低了。
一旦细想,翁明水那套说辞处处是破绽,而他偏偏被骗得团团转。
今日,便是他的死期了。
“但我相信,韦温雪不是你杀的。”
一瞬间,宋有杏身上的血液都凝住了,他愣愣地盯着地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现在也有点相信,或许整件事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宋有杏颤抖着抬起头:“王……王将军,我终于说动你了,你终于肯相信我了——”
“不,我仍不信你,你的每一句说辞依然漏洞百出。但更奇怪的是,随着尸体的发现,原先我的推断也变得漏洞百出起来。”
王老将军盯着长桌上的白衣尸体,目光沉重而困惑:“我不明白,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
宋有杏眼看事情似有转机,连忙开口:“因为翁明水要谋反!韦温雪是我们的人质,杜路是为了保韦温雪才答应上路去救张蝶城的,翁明水想破坏营救计划,便假借着圣上的名义把韦温雪弄出来杀了——”
“那为什么要暴尸?”
王念拉开死者的双手,眉头愈皱:“如果真按你说的,翁明水如此心机手段,杀杜路于无形之中丝毫不留证据,那么到了韦温雪这里,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在自家草庐旁附近,生生留下这么大一个物证呢!你看尸体的手指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土屑,说明杀人者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埋尸,明目张胆地暴尸于野!”
“那王将军你还是怀疑我了——”
“不可能是你。”
“为……为什么——”
“因为我在草庐中逮捕你的那天晚上,走的也是这条路。那是三天前,你白天下令让黄指挥使寻找翁明水,士兵们在城门和草庐间来来回回好几趟,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尸体;晚上我抓你时带兵走过那里,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尸体。所以很有可能,那个时候路上根本就没尸体。”
“什么!”
“今天是冬月三十,那天是冬月二十七,弃尸是在这三天中发生的。而你这三天三夜都被关在扬州地牢内,没法送消息给手下人,做不成这样的事。那么在这三天里,到底是谁弃的尸?我刚刚想过会不会是你还有谋反的同伙,他们眼看你被关押,为了迷惑我而专门抛尸——”
“我没有同伙,谋反的不是我!”
“你即使真有同伙,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弃尸。韦温雪是你关进牢里的,他死了,所有人都会怀疑是你杀了人质,暴尸只会加重你的嫌疑。更蹊跷的是,弃尸的不是你,杀人的更不是你,因为我能看出来:韦温雪是在两天内被杀的!”
宋有杏这回真跳了起来:“不可能!翁明水冬月二十四带走了韦温雪,他明明六天前就杀了韦温雪!”
“你没上过战场,你不知道人腐烂时是什么样子,看看韦无寒这张完整的脸,胸前血还没招虫,尸体还未腐烂,种种迹象说明他的死亡时间就是最近两天。
“也就是说,在你被收押入狱之后,有人杀了韦温雪专门暴尸于野,故意加罪给你,把你谋反的嫌疑坐得更实。可那人万万没想到,我是个老兵,一眼就看出了韦温雪是两天内遇害的,这就有了三个漏洞:第一,你这三天都被关在牢中,做不成这样的事;第二,假如是你同伙杀了韦温雪,又为什么要明目张胆地暴尸,坐实你的嫌疑?第三,杜路四天前已经死了,韦温雪作为一个人质已经没用了,为什么要在杜路死之后才杀韦温雪?
“这件事蹊跷的关键就在这里,韦温雪为什么会死?杀他有什么用?为什么要暴尸?我想来想去,只能想出嫁祸给你这样一种动机。”
宋有杏愣在那儿。翁明水六天前就带走了韦温雪,三天前就逃出了扬州,但韦温雪最近两天才死,尸体直接扔在了翁明水草庐旁的野地里,这也……太古怪了。
杀人弃尸的到底是谁?
王念大手抚上尸体的脸,为韦温雪合上了双眼,不由得叹息道:“这张脸啊,十四年前我还是羽林军中的小什长,淑德太后常召韦温雪入宫,他穿过宫殿中高高低低的红楼,所有人的眼都往他身上看。后来他年纪轻轻就被满门抄斩,新朝里没人记得他,我压根没想过能再见到他,更没想过再见时他已经是这般模样。唯有这张脸,还是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你要庆幸,死的人是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张脸,否则你今夜就是刀下亡魂了。”
宋有杏一怔,登时语无伦次:“王将军,你……你是说——”
“我明天早上杀你。”
宋有杏又落回了椅子上。
“圣旨不可违,斩立决已到,我不可能刀下留你,除非有新的圣旨。”
宋有杏头垂在阴影中,喃喃道:“圣旨一来一回要三天三夜——”
王念摇头:“我没法留你那么久,那是抗旨,但我可以多给你一夜时间。”
“一晚上能干得了什么?”
“写供书。”
宋有杏苦笑出泪:“我明白了,王将军你素来谨慎,如今事有蹊跷,可你不敢抗旨保我,便想留个笔供,以防日后你难做人。”
“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王念望着他,“答春,这几张纸,就是你身后的清白声名。若你真是含冤而死,文字会替你告诉世人真相。”
宋有杏低头,泪溅了下去。
“你要快点写。”王念别过眼,“现在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太阳一升起来,我就再也留不住你了。今夜你能写多少写多少,把想说的话都写出来,明日虎头铡上莫留怨怼。”
这一夜,官兵们踏着雕花台阶冲进了朱门,查抄宋府,四处缉拿,一时间众人乱如蹿蚁,女眷啼哭,连绵火把的影子在琉璃影壁上晃荡。
与此同时,一灯如豆的冰冷狱室中,宋有杏掌心渗血的手伸向毛笔,颤抖着抓起,俯下身在纸上狂笔直书。
他从来没有如此痛苦地写字。
如此迫切,如此倾尽全力,仿佛燃尽生命在写,写字写得生命越来越短,每写出一笔时间都在无情地消逝。
血滴落在纸面上,一声又一声。
他却将笔握得更紧,奋笔写得更快,没有泪,没有恨,只是死死盯着眼前一方白纸,仿佛在狭小寂静的囚室中与无限宇宙对望,笔杆挥动,呼起星尘海啸千丈。
万千朝代瞬息湮灭,代代美人成白骨,一阵黄沙罡风吹遍空荒城,他会死去,而文字将与时间为敌。
这一刻,积雪多年的冰原上,“沙沙沙”的笔声如同万天雷鸣,他和囚室中的宇宙对望、凝冻,在月塘色的星球上凝成两片玻璃的剪纸。这短暂的、易逝的、无常的空间与时间,在书写中凝冻成一片漫长的冰河,冻着漫天鼓声和囚室中还未消逝的生命。
这短暂的一刻,这晶莹的一刻,将凝冻成一个永恒的世代,一粒晶莹渺小的、却包纳世间一切盛烈感情的芥子。这粒凝冻的芥子将被几月几年、世世代代地传递,等待千年后被打开,这凝冻一幕便蓦然融化,后人翻着书页,看见年轻的史官手掌流着血在囚室中奋笔疾书,他的冤屈,他的悲哀,他天亮时就要走向刑场的恐惧,他在百口莫辩中用沙沙沙的纸笔声嘶力竭地呐喊,读到的人都会懂的,读到的人都会懂的。
千百代的后人都会为他哀悼。
尽管那时,他早已是一片玻璃的剪纸。
但在这片月塘色冰原的漫天鼓声中,他释然了,他想起了子犯和钟。那巨大而锈迹斑斑的八件青铜编钟上刻满了晋文公重耳的故事,在最小的编钟的最后一列,子犯刻道:
“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乐。”
世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就是文字。
世人皆死,而我将被铭记。
文字会在天地间立起巨灵的神像,任千里森林上拱成冰峰万座火山下沉悬于幽蓝深海,任万亿代婴孩啼哭着降世又蜷缩着在土地中腐烂,春风在死亡中吹起绿色的洪水,我的故事被刻在矗立的神像上,永世无疆。
以书写凝冻短暂的时刻,以此保鲜千年。
以文字对抗时间,成为不朽。
由此,渺小的我能在浩渺宇宙无尽时空面前,使自己刹那的冤屈和卑微的爱恨成为永恒。
沙沙声中,鲜血滴满几案,而他不知痛不知冷更听不见了几更钟,俯身按着渐薄的白纸堆,挥墨淋漓。
“王将军!大事不好了,您快去宋府,小的们在那里搜到了一个满是血迹的房间!”
王念站起身一把推开了屋门:“怎么回事?”
外面天还黑着,两位士兵举着火把站在门前,带着狂奔后的喘气:“宋有杏家里有一间偏僻的厢房,门上锁着好几把大锁。兄弟们一时疑心,撞开门就看见了满屋子的血,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胆大的走进去一看,血泊里还躺着一只鞋!”
后面那兵又补充道:“最古怪的是,屋里有一个比棺材还大的木箱,里面装满了大冰块,这两日天气暖,融得只剩一半了,融化的冰水就冲进血泊里,那鞋都快漂起来了。”
鞋……冰块……
王念眉心一跳,突然大步跨出了房门,怒声道:“带路!快带路!”
宋府内。
站在血淋淋的房间里,众人面面相觑,向来沉稳的老将军经历了今晚的第二次暴怒,握拳的指甲几乎要刺入手心。
那个今夜踩到尸体的新兵被叫了过来,提着那只浸满血的鞋,几乎不敢看王念的脸:“将军,这鞋和尸体脚上那只鞋子……好像是一对。”
王念不语,沉重的目光落在那半箱冰块上。
“小的们问过了,是宋有杏六天前吩咐下人们买了两百斤的大冰块,下人们照做了,也不知道大冬天买冰块是干什么用的。”
大冬天买冰块是干什么用的……还能是干什么用的,当然是藏尸用的!
王念盯着那比棺材还长的大箱子,几乎要被气笑了,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佩服宋有杏的聪明,还是该愤怒自己上了他一次当还不行,居然还敢相信他第二回。若是自己今晚再心软一点,说不定还真的对宋有杏法外开恩了!
“可那人万万没想到,我是个老兵,一眼就看出了韦温雪是两天内遇害的……”王念想起刚刚自己说话时的自得,又想起自己洋洋洒洒的满篇推论,双拳握得愈紧,那时表面上瑟瑟发抖的宋有杏,心里一定在窃笑吧。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宋有杏六天前就杀了人质韦温雪,藏尸在木箱冰块中。后来,沉船的事情败露,宋有杏被收押入狱,他的同伙为了迷惑王念,故意暴尸在草庐旁边,宋有杏今夜引他过去发现尸体。而因为尸体一直藏在冰块中保鲜,所以他才会以为韦温雪死在两日内,不是牢中宋有杏做的事,这才推理出了那么多矛盾的地方。
宋有杏怎么不知道他是个老兵,宋有杏恰恰就是在利用这一点!冰块藏尸,先混淆他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再利用这三天的牢狱关押来撇清嫌疑。若不是今夜抄家撞见房中的古怪,他还真就被宋有杏糊弄过去了!
王念思即如此不禁庆幸:宋有杏如此诡计多端,幸亏圣上敏锐,从盐船就看出不对,否则这次沉船还真能让宋有杏用天灾水祸的名头糊弄过去!
十年了,今晚他们终于抓出了第一个证据确凿的谋反者,当务之急是在同根蛊期满前将他们一网打尽。王念思即如此,厉声问道:
“府中人都收押完毕了吗?”
“回将军,都收押完了,除了一个叫怜儿的婢女,她今天早上请假回家了。”
狱室中,宋有杏用流血的手掌奋笔疾书,写到动情处,写得浑身发颤。
寂寂的熹光,在天外亮了起来。
一张张血墨淋漓的白纸,铺满了长桌。
他写完了,坐在长桌前,只想大哭一场,不是因为冤屈,而是因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东西,文字怎么会这样伟大。
马上走向死亡的宋有杏与满桌纸页对望,已然在积满白雪的冰原上看见了永恒的倒影,他们将凝成一片月塘色的宇宙,冻成一粒晶莹剔透的芥子,轮回百世,辗转书册,却依旧鲜活如初,千年后打开的一刹迸溅光芒耀眼如陨石撞向燃烧的星辰,文章千古事,诞生之日天地为之惊动鬼神风雨夜哭,他听见了,他面对着满桌纸页浑身发颤。
竟然是自己,竟然是自己落的笔。
他无悔了,这一刻,甚至连死亡、冤屈和理解与否都不再重要了。他注定要被铭记,注定要在后世文集中孤篇与所有人类天才光芒的名字为邻。就在这冰冷囚室的最后四个时辰中,就在面前这血墨未干的纸页间,一切已落笔注定。
他将成为永恒。
这片积满白雪的冰原却在猛然间碎裂,飞荡的纸屑间,宋有杏惊愕地抬头,却望见了王念盛怒的脸,喘着粗气的胸膛前单手提着银色的长剑。
“谎话说第一遍,第二遍,还能再说第三遍吗!”在宋有杏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王念再次提剑狂砍,银色的惊蛰瞬间将盖满长桌的白纸劈成一阵飘荡的细雪,洋洋洒洒分落于二人之间。
宋有杏怔怔地望着。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多年前的筵席上,诗卷“哐当”一声砸进满地金油粉肉,酒浇了下来,湿透日日夜夜熬成的诗篇。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强烈的热流裹着满腹辛酸直冲胸间,鼻子里又酸又热,他不敢呼吸了。
细雪的对面,王念喘着粗气红着眼盯着他:“满嘴谎话,不留也罢!来人,绑了他直接上虎头铡!”
顷刻间,狱卒们已冲了上去,五花大绑后推搡着他走出囚室。踉踉跄跄中,宋有杏奋力地扭头望向王念:“那是我写了一夜的供书,你怎么能毁了它,怎么能毁了它!”
“圣上本来就令我收到金字牌后立刻诛杀你,他从不二审反贼。可我到底又被你说动了仁慈心,又怜惜你的才华,想让你多留些供纸,想着日后万一你真是冤枉,也好有昭雪之日。可事实证明老夫我真是走了眼,你三番五次戏弄我于股掌之上,连环谎话嘴硬到底。既然你谋反之心坚固如此,我便从了你的心愿,让你求仁得仁!”
“王将军——”
“来人!把他这谎话连篇的嘴堵上!算我好骗,昨天两次要动手杀你,都被你的巧舌如簧挡下了刀。今天我不会再听你一句谎话,也不会再自己动手,也不会再心软。狱卒们,直接把他绑在虎头铡上,一刀铡下脑袋,即刻行刑,今天就是神鬼都救不了他!”
宋有杏被塞住了嘴,被人推着走,脚步踉跄,宛如梦游。
满桌白纸被劈得粉碎的一刹,宋有杏一下子从漫天冰原永恒的幻象中跌落入残酷的消逝中,他要死了,像卑微的蝼蚁般无声无息地消逝。
他们毁了他的文章。
后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冤屈将无人知晓,他的嘶吼无人能听,囚室中月塘色的宇宙在寂静中炸裂出璀璨炫目的光波,而王念一柄银剑挥下,纸屑四荡,光芒四射的宇宙猝死于一片无可追迹的黑寂中,伟大的文字消逝于一片卑微的无声无息中。
再也不会有那么好的文章了,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无人能看见那片宇宙了。
他好想停在这儿大哭一场,为自己而哭,也为星尘宇宙和身后的千世万代悲恸。
光芒从书册中消逝了,冰芥子无法穿过千年洪水,后人收不到了。
一行人已走出了位于南边的狱房,隔着仪门和戒石坊,衙门大堂在北,虎头铡就在大堂中央。
狱卒们推搡着他走上通往仪门的甬道,向北望去,虎头铡凛凛的刀光就在眼前。
他打了个哆嗦。
他终于从自我感动的悲恸中醒来,空气冻着他的耳朵,屋檐上传来鸟雀跃鸣,从北向南的穿堂风迎面而来,他闻到了刀和血腥的味道,在那间深广昏暗狰狞的庭牙内如有巨鬼张开血盆大口,他正一步步走进森白的牙林,巨鬼咔嚓合齿,嚼得骨髓血浆四溅。
仪门走过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抓紧了他的心脏,他浑身哆哆嗦嗦,小腿僵硬着不肯再向前,却被人直接硬架了起来,粗鲁地拖着往前走。虎头铡锋利的刀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像只被绑住的大公鸡扑腾着尖叫。
腥臭的麻布塞满口腔,狱卒们的大手硬压在他身上,像是万斤铁担,他被压住了脖子继续往前走,颤抖的绝望中,他突然想:
如果当初留在京口当个抄书匠,该有多好。
如果十六年前他没有去金陵那一场筵席,没有拜访翁宰相,没有步入官场,该有多好。
不曾在漫长的苦寒中呕心沥血读着圣人书,不曾觍着脸追在权贵身后怀牒自列,不曾在受辱后咬牙切齿;总是发奋,总是苦闷,总是心不甘而意难平,这些组成了他痛苦的青春;亦不曾华袍坐在长安金玉屋下听碧笙花落,不曾在明烛荧荧红裙飞舞中提笔写青史,不曾于金殿上言辞激昂指点帝王山河,意气风发地跨白马追逐着春景美梦,追功名、追富贵,更要追得青史千古名。
这一刻,他在断头台上醒来。
青衫破旧的老抄书匠坐在草庐的台阶上,牵着苍老的妻的手,夕阳渐沉,风摇茅草,他们望着彼此,突然笑了。
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有人用温暖的手掌牵着你共赴死亡,他们在一张床上躺一辈子,拥抱在睡梦中,拥抱在坟墓里。
戒石坊走过了。
他们走进了大堂,虎头铡就在面前了,只剩六步、五步……宋有杏盯着越逼越近的凛凛刀光,眼前一片发黑。
天地间似有一本巨册,无形书页在他耳旁哗啦啦地翻动。
青年时他在苦闷中读书,读到李斯说“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时不禁潸然泪下,那时李斯还是个郡小吏,却下定决心去秦国施展一番宏图抱负,毅然辞别西行,因为他不能忍受在困苦中度过一生,不能容忍自己的生命被白白地空费。他读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时心头热血如波涛澎湃,赶紧刻写于书桌右侧,看书倦怠时便以此自励。草庐孤灯中,他读着书拍着腿,在幻梦与书页间大喜大悲地游历,金殿玉堂,长安春花,红粉鸳鸯温柔乡……
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危机。
多年后,李斯腰斩于咸阳,在行刑前的最后一刻,他转过头问身边的儿子:“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又是许多年后,诸葛长民被刘裕疑心,弟弟劝他赶紧造反,诸葛在要命的关头犹豫不决,最终叹道:“今日欲为丹徒布衣,岂可得也?”
富贵大梦中,身周玉树、流光、鲜花、美眷,笑语盈盈,宾客满殿,醒时,方看清自己原来睡在一片白骨荒村。
假的,错的。
繁华大梦,怎么能把假当了真。
还剩三步……两步……一步。
他们站到了虎头铡前。
宋有杏挣扎着,扑腾着,身后有人一脚踢向膝盖,他痛叫着跪下,无数冰冷的手掌压着他的后颈,硬生生往下压,压到断头台上。坚硬的铡口冰着他的脖子,前后手脚被人按死在地上,他像只螃蟹似的趴在那儿,塞嘴无言,满面热泪。
“即刻行刑!”
头上传来了铡刀劈下来的风声。
他闭上了眼,发凉的后颈上等待冷刃劈下。
这一刹,千里之外,蜀地森森青山中。
醉倒在观星台上的青年突然一拍大腿,赞道:“想得好,想得妙,要是十三年前我大师兄能有他一半的觉悟,我早就能回去了!”
眼睛圆溜溜的小女孩转头:“仙哥哥,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他翻了个身,半眯着眼枕着酒壶嘟囔,抬起手指虚晃着往远处轻轻一指,“咦,东边有只灰鸽子飞过来了。”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