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八月,长安。大良。狂怒雷声中的暴雨。阴暗的金殿上,满朝文武瑟瑟伏身,唯有一位年轻的将军迎着冷白光芒站立,抱臂铁甲相撞:“请陛下拿主意。”一柄如意敲碎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坐在高高的金座上,小皇帝晃着脚,不安地回头张望。将军依旧仰头,眼中唯有金座的长影:“请陛下拿主意!”帘幕后,满桌琉璃瓶、茶盏被猛地掀翻,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一枚断掉的玉虎头,骨碌碌地滚了出来,滚过金座,滚下台阶,兀自在大殿中央停下。满殿脑袋伏得更低。厚重的帘幕猛地摇曳,帘后人拂衣而去,地面与帘底晃动的缝隙中,隐隐露出蓝银孔雀羽连缀的裙摆,长长地颤。暴雨呼啸。金座上,小皇帝跳了下去,稚嫩的背影消失在帘幕后。两帘麟凤锦绣闭合。雷声中,他仍抱拳站在大殿中央,铁甲挺直地矗立,目光笔直地望向金座,满脸雨光。“杜行之,你他妈到底在做什么?”满园淡金色的桂花垂落,衣衫月白的青年一边抚下头顶落花,一边极为平静地骂出脏话,声音冰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天下是他萧家的,能赐你金印就能断你虎符,你是有多狂妄才会在大殿上吼叫!”高个的青年垂手蹲在池塘的独木桥上,望着他:“是韦大让你来当说客的?”“别扯我哥。”“或许不止韦大。”杜路眸色转暗,若有所思,“听说因为我的事,你们几家都不再争斗了,甚至和那些山东人日日密谈,在商量些什么?”韦温雪望着他,目光冰冷:“你在怎么跟我说话?”“你又在怎么和我说话呢?”杜路微微侧头,“真奇怪,像是我们从小就是对手一样。”“杜大将军没有对手,他从草原征服到江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他看见一小撮苗民暴动,就迫不及待要开战西南。”清俊绝世的青年站在桂花影里,露出冰凉的微笑,“如此壮志,我哪配当他的对手呢?”杜路抿唇不语。他真讨厌韦温雪这副样子。就仿佛这么多童年的陪伴和默契都是假的,他们从来都只是博弈的双方罢了,心底盘算着家族的利益,时刻打量着彼此,用微笑掩饰着算计,转身便拔剑对决。“我永远不想成为你的对手。”他说,“从小你就一直帮我,那样的智谋手段,真难想象有一天你会用到我身上。”“悬崖时必须勒马,除非马自己停下。”杜路沉默着。他望着池塘里大片大片的荷叶,莲子已干瘪了,枯黄的叶边卷了上来,稀稀拉拉地浮着。“以前你都站在我这边的。”杜路垂着头,突然闷闷地说。“都说你嘴毒,但我知道你心肠是软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有那样一天的话,”杜路抬眼——“你会不会站到我身边来?”凉风穿梭。两人对望着。桂花淡金色的碎屑向西旋飞,月白色的发带长长地飘荡,他身后,荷塘沙沙地响。“将军!将军!”就在这时,一位身形高大面容苍白的黑衣青年穿庭飞奔,拜倒在池前,捧起手中卷轴:“探子们寄来的西南军事图。还请将军过目!”杜路径直擦过韦温雪,接住青年手中的地图,却并不展开:“燕子,你先去内堂休息,我们等会儿商议。”身后,一声冷笑。面前,黑衣青年垂着眼,五官线条凌厉,神情却沉静从容。他一语不发地起身,迅速离开。“你还在用他。”韦温雪嘴角笑意愈浓,神情愈发嘲讽,“你要赶我走了吧,准备和他商量什么?”“我跟你们全都商量过了,所有要说的话都在朝堂上说过了。”杜路望着他,“你们不愿意做,那就只有我来做了。”突然,韦温雪大笑着,鼓起掌来。“只有你来做了……好不委屈,好不豪迈,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大英雄!”满空桂花乱飞,他笑得眼角带泪,突然一下子伸手提起对面人的领子,“杜行之,你知道你这是在谋反吗?”杜路任他提着,语气平静:“我是去讨贼。”“禁中不发兵,你有什么资格说‘讨贼’二字。”“还不是因为太后弄权——”“那她也是太后!”韦温雪单手攥住他的领子,气得浑身发抖,“别忘了,她废了你的虎符,武将无符而擅调兵可是罪同谋反!”“那你们就忍心看着贵州的汉民被一个个屠杀——”“萧家看得,你又怎么看不得。”一片静寂。桂花浅淡的灰影在两人脸上浮动,杜路望着他,目光生疏又不可思议,像是看什么陌生人。韦温雪松开了他的领子。“你还不明白吗?他们现在在乎的根本不是发兵去贵州的事,而是你的态度。”他注视着杜路,“他们在等你服软。而且这次,你也必须服软。”杜路仍生疏地望着他。“你要想天下安定,就先要庙堂安定。哪有什么和平,不过是各方竭力维持的平衡。宫中府中互相牵制,北门南牙分工制约,士臣皇权合离博弈,这才是长稳之道。两年前先帝暴毙,陛下年幼,国戚傍权而重用山东,朝堂之上关陇贵族与山东士族对峙,局面一触即崩,而你擅自带驻外重兵回镇长安,更是扯断了最后一根绑着千钧的发丝,砸碎了所有的平静。你忙着打压宦权外戚,自以为是在肃清朝野,实则只是将一摊水越搅越浑。看在别人眼里,倒真像是你要浑水摸鱼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自然清楚。”“我知道你的忠义,可旁人知道吗?天底下那么多张嘴你辩得清楚吗?”“小杜一生磊落,只要做着对的事,便顾不得别人怎么想了。”“别人怎么想你不管,萧家怎么想你也不管吗?”杜路盯着他:“我一介武夫,忠的是君,爱的是国,打下的是太平,维护的是正统。而你们,这些最会搬弄文字的读书人,又在向陛下谗言什么?”韦温雪被逗笑了:“我们向陛下谗言了什么?看看你自己啊,杜行之,天下人的大英雄,身居不世功业,手握内外重兵,拥趸无数,振臂一呼而天下应,一举一动还都是‘还政于王’‘忠君爱国’的大道义。如此功高震主,如此冠冕堂皇,还需要我们再谗言什么吗?”“一定是你们在背后离间,明明两年前,陛下还在全力支持我去收蜀伐梁——”“两年前,”韦温雪冷笑一声,“两年前你重兵驻扎长安,朝堂上下有谁不想赶紧把你这尊菩萨请出去!”“可明明当时……明明是你在鼓励我讨蜀。我们一起熬夜制定战略,喝酒告别,你勉励我大丈夫自当为国奋战,早日收拾河山。”杜路盯着面前人,瞳孔在颤,“你说那些话,都不过是为了让我早点调兵离开长安?”韦温雪别过眼:“现在翻旧账,有什么意思?”杜路仍死死盯着他:“回答我!”“好。”他抬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全都告诉你。两年前,你斩杀了可汗,签订了城下之盟,却一直没有收到返回长安的调令,那是因为宫中三十二岁的良灵帝突然暴毙,年仅九岁的幼帝登基,太后弄权,南牙抗衡。本朝重用关陇,而太后起用山东,从而借助五姓七望之势,大涨自身之威。朝廷之中格局大变,清河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陆续出仕中央。而好巧不巧,我爷爷韦老宰相就在那年夏天病逝。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没人敢让你回来,而你罔顾军令,擅自带着驻外大军回镇长安,打着‘还政于王’的旗号,手里握着先帝赐的金印虎符。乱世之时,你声望之重,足以带兵自拥,朝中谁人敢不警惕?”“所以,你就想了个调我去南方讨蜀伐梁的点子?”“我是了为你好,你从来只懂攻城略地,却不懂审时退让,可自古勋冠者斩于钟室,讨封者自污而保,师左次,方无咎,你那时必须离开长安,否则就非得在庙堂上拼个你死我活出来。杜行之啊,我骂你怒你,却从不曾害你。我劝你离开长安,为的是远走而避嫌,短退以长进,可是这种实际权宜之辞你怎么会听得进去,你只爱听那些正义的理念,我便只好顺着你,说些重振河山一统社稷的空话。”“那现在,我又要调兵离开长安了,不正顺了你们所有人的心意,何苦又来当说客,把我这心腹大患留在长安呢!”韦温雪笑容愈冷:“因为所有人都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打下来。”杜路望着他,眼眸中似有什么光亮碎掉了:“你是说……你从来都不相信——”“是的,我他妈从来不相信那套收拾山河的空话,只是为了让你耗在那儿找些事做。西蜀富庶难攻,东南势头之盛,当关之固,江淮之险,本足以十年鏖战,可蜀国居然在一年之间突然崩溃,拱手让出千里沃野与荆襄之地。我告诉你制江渡淮、两军合围的战略,本是作为十年水战之远策,可万万没想到,今年五月你就俘虏着东梁七位皇子回到了长安。”韦温雪抬眼望着他:“两年之间平定百年纷乱,收编三国军队,剽掠天府江东,坐拥天下声望。功、兵、钱、名,你全都占了,现在谁敢让你再度拥兵离开中央?如果说两年前,你只是一个令人忌惮的搅局者,那么此刻的你,恰似海啸将升,所有人都谈之色变。“杜行之,现在所有人都要你表态,你必须服软。否则庙堂之中就要崩了,崩了,你明白吗?”“这些跟我平定贵州有什么关系?”“关系大了去了!”黄昏渐暗,冷蓝色的光飘拂在青年周身,淡金色桂花四散,随着呼吸震颤,“三国并立时,任你带兵外出,自有敌军耗战。如今天下已定,谁敢让你再度拥兵起战?”冷蓝的光镀在杜路身上:“连你都不信我吗?”“我信不信你有什么用,你是京兆杜氏孙,这两年关陇贵族在太后打压中有多式微,你自然清楚,可为什么现在韦家裴家柳家宁愿去找山东人谈,也不会来找你?那是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要先保住巢,才能撕扯彼此那些小利。杜行之啊杜行之,这些事我已经讲得够清楚了吧。没有人会允许你在这个时候再调兵,你得认,你得服软,你要是再不服气再在大殿上对太后吼,巢就掀了!”“我只是想还政于王而已。”“陛下才十一岁,你就是还政给他,他又能做什么?不过是赶下去淑德太后,换个人上来摄政罢了。换谁,换你?”闻言,杜路抬头,眼眸被镀上冰蓝色。他从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韦温雪。那仙人容貌的青年站在蓝影花树下,又被逗笑了,那笑容极动人,那声音极嘲讽:“你以为你是正义,是鞠躬尽瘁的忠臣,可皇家最忌惮的,恰恰就是大功臣大英雄。你但凡去辅佐他,等他长大了,眼里也决容不下你。到时候,你树敌天下、君王嫌恶,又该如何善终?”那映着冰蓝的眼眸一眨不眨:“我在前方浴血杀敌,你们坐在长安城的金玉屋里,就在想着这些事?”“呵,你看看你这个人,一谈到实际的权宜,就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行,我说你最爱听的话,说礼乐,说正统,说经史。”韦温雪带笑盯着那冰蓝的眼眸,“圣贤如周公,在伐纣灭商短短两年后武王即崩、成王幼弱之际,亦是摄王之政假为天子,东征诛管蔡,南面朝诸侯,七年之后方才还政于王,彼时成王壮,能听政,方才不至于大局动荡、天下叛周。我知道你看不得大权旁落,一心想还政于幼帝,可凡事不可一蹴而就,陛下需要时间成长,你又何必急于与外戚决一死战呢?”杜路也笑了:“真奇怪,我们读着同样的史书,为什么读懂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事呢?”“不要再和我辩经史了!”“不是辩,是相信。”那映着冰蓝的眼眸盯着他,一字字道,“我从小都相信,周公不是摄政,而是在相王室。当是时,周公以夙夜之勤辅佐成王,管叔蔡叔二人却造谣周公有篡位之心,以此挑拨,使成王疑心。为了避疑,周公和属臣自退东都,第二年却被成王逮捕,诛杀无辜属臣,国之乱政自此而始。小人当道,避退又有什么用?微蛀已渐,等待又有什么用?”“你什么都忍不了,哪能做成大事——”“你们什么都忍得了,就做成什么大事了吗?”“听我说,杜行之,屈寸而伸尺,小枉而大直,圣人为之。”“诎寸而信尺,小枉而大直,吾弗为也!”桂花狂飞。两人对视着。天色愈暗,大片大片铅灰色的阴云凝滞。“你们总是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说什么以退为进枉尺直寻。如今牝鸡司晨,内外结党,你们眼睁睁看着王室倾危之祸渐近,却干了什么呢?一群人跑过去与太后党羽谈和,朝廷上跪在太后那边一声不吭。还在退让什么,还在等待什么,你们一群大儒,怎么连防微杜渐的道理都不明白?非要等国家上下全被蛀空了,才能想起东汉窦太后的故事?乱苗自当从萌芽斩断,今若无丁鸿,我自当学丁鸿止祸!”“杜行之,这真的不一样,你得忍住——”“别再劝我忍了!你们总是这样,什么都能容忍,什么都能妥协,只要能保住你们那点世家之利。我不如你们聪明,我做不到隔岸观火,更不能无动于衷。”杜路在幽暗中望着韦温雪,“我得去贵州,那里生灵涂炭——”“你不能去,你得顾全大局。你若是调了兵,太后就会治你谋反,到时候你怎么办?逼进宫门真造反吗?”韦温雪注视着杜路,“这是一场博弈,她在设套等你忍不住先动子,你明白了吗,杜行之?这根本不是贵州不贵州的事。”“这就是贵州的事!”杜路吼道,“我真讨厌你们这群自保的蛀虫,你们总把一切都当成博弈,那不是砝码,那是千千万万百姓的人命!”两人沉默着对视,呼吸粗重。幽暗中,韦温雪眼眸里千百种情绪汹涌,盛怒且悲忧,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奔腾而出。但最终,他只是垂眼,苦笑道:“算了,话都说尽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杜路攥紧了手中的军事地图:“你走吧,流血自当从我和我的弟兄们开始。”遥远的内堂里,黑衣的赵燕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韦温雪离开。幽暗中寂寂的高树下,韦温雪转身,漫空桂花像细小的金黄色蜜蜂一样,追随着他而去。冷蓝寂静,四面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