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九月,长安。天佑四年九月,塞上传急报,北漠撕毁城下之盟,大军卷土重来,晋北代北失守,忻州岌岌。赵燕一日连发十二块金字牌,请求朝廷速调援兵支援雁门,一旦雁门失守,敌军不日之内可围晋阳,利剑将直指长安咽喉。当是时,季光年、茂年两兄弟正困于禁军状告,闻讯大喜,立请命领三十万禁军北上。韦左司、柳补阙等人极言不可。崔宰相则称此事十万火急,切勿重蹈五鹿之覆辙。九月的凝云在金殿外压了下来。宦官尖厉的声音还在念着塞上的死伤。殿上,左文右武,两列排开。阴云的光影在殿上变换,沉默中,一列绯衣紫衣的文臣,和一列饰虎饰豹的武将,正目光交叉着打量彼此。裴拂衣望向柳补阙和韦左司,而崔宰相正在望着季光年和季茂年。新科状元冯忠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低下头去,盯着自己靴子上一只灰色的蚂蚁慢慢往下爬。崔宰相向对面轻轻点了一下头。季氏二兄弟对着金座上抱拳,高声道:“启禀陛下,塞上军情十万火急,臣等请命,即刻带兵北上支援。禁军已然整编完成,正是为国效忠之际!”小皇帝又长高了一些,坐在金座上,消瘦的身形像竹竿般挺直,乌黑的眼睛望着座下的二人,沉声道:“禁军情况如何?”两兄弟交换了一下目光,由季光年上前说道:“禀陛下,此次整编禁军声称百万,实则五十万有余。而此次编完,却只剩下三十万了。”一语落下,堂上私语纷纷。金袍的少年坐直了身:“怎么回事?半年前朕令你们重新整编军队,怎么倒越编越少了?”“回陛下,其中为难之处实在太多。如果再不出兵,禁军只怕会继续减少下去。”“有什么难处,便讲出来。”“谢陛下,自从年初末将与舍弟担上了重编禁军的任务,便像是私吞了什么天大的馅饼,惹得人见人嫌。可谁能想到,这禁军看似威武重器,实则是烫手山芋。今日,就让我为诸位讲明白,这杜路大将军留下的五十万禁军到底从何而来。“六年前,也就是先帝在时的宁安八年,杜佐老将军战死,杜路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当时大良的驻外军队是多少?南方十万,北方十二万,重兵设防在河北和山西,其中高虓领三万,杜佑领五万。“而三年前,杜路大胜北漠后,带大军回长安时,带了多少人?八万人。那么,杜路多出来的三万兵是从哪儿来的?藏了掖了这么多年,我们查问了好几个月,终于问出了结果:这是杜路在山西当地招募的,事实上是雇佣军!”堂上登时一片哗然。“武将在外,擅自募兵,这是要做什么?死者为大,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总之三年前,杜路带着这八万人的军队,与南方的十万边军汇合,朝廷后来从各地陆续征发了八九万的府兵支援。也就是说,总数二十七万左右。“去年五月,杜路灭梁凯旋,那时手中已经号称三国编军了。但到底有多少人,这些兵从哪儿来,恐怕只有杜路清楚。去年中秋苗乱,杜路调的兵是十万,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恐怕大家有所不知的是,今年一月,赵燕带回来的兵——是十七万!”登时,堂上一片寂静,连金座后的锦绣帘幕都颤了一下。“我们调查出来,在前往南方的途中,杜路趁着赈济又募了至少七万的兵。苍天有眼,他到底要做什么?若不是杜路在苗寨遇害,只怕等他带着十七万兵回长安时,便是你我都不想看到的局面了。”帘后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吸气。“不过,杜路虽然死了,当他却还有一个很得力的副将——赵燕,他可是帮着杜路把十七万边兵又混了回去,在蜀梁俘虏数量上做了手脚!我们最开始拿到的花名册上,是三十万的边兵和府兵,二十万左右的蜀梁军队俘虏。但这个数字肯定不对,诸位,在你们忙着参我们一本又一本的时候,怎么就不能算一算这个账呢?“五十万人的军队里,只有二十四万的边兵和府兵,却有至少十万的雇佣兵,蜀梁俘虏大概十六万。要算上这些年里的伤亡人数,府兵和边兵只可能更少。而杜路在蜀梁战役中有没有另外募兵,就很难查清楚了。他是怎么养活如此庞大的募兵的?想必诸位都听说过,他把蜀皇宫的银器洗劫一空,又绑了东梁的皇帝皇子敲诈黄金的传闻。但东梁的皇帝皇子在哪儿?银器金子又在哪儿?都是无头悬案。“养兵,养兵,兵字中间一张口,五十万人的军队滞留在长安,算算每天的口粮,岂是儿戏?关中的粮食一直都靠东边漕运,自顾不暇,好在今年还有江南四川供给,否则就连二十万人的军队都养不了半年。末将此番编军,实在狼狈。“十万府兵解散回家务农;俘虏中有想回家的,也都放回去了,陆续走了六万俘虏。六月时,太后选了八千精锐充入宿卫和羽林;七月陛下有旨,往河北、山西和江南共调了四万兵。此外,为了解决军粮的问题,臣等把五万兵移到了洛阳就食。这样勉勉强强,才保住了三十万人的军队,艰难度日。若是再养兵千日下去,朝廷就真是承担不起了。”小皇帝倾了倾身,乌黑的眼睛望着两位舅舅,声音变得柔软:“二位大将军不易,实在是朕疏忽了。”“但凡能为国出一份力,又何言辛苦。”季光年抱拳道。身后,季茂年亦是抱拳:“而正所谓用兵一时,此次北漠大举来犯,正是我大良三十万禁军为国效力之时!定将肃清来犯,一荡国门,永除后患!”范侍郎打头,一片慰劳和称赞声中,年轻的状元冯忠低头望着那只蚂蚁一圈圈乱爬,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什么叫混淆重点,什么叫浑水摸鱼,他此番可是领教到了。几句话下来,众人都被杜路大量雇兵有谋反之心吸引了注意力,可杜路谋反只是个假设,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二季把人弄哪里去了。看起来像是季光年说的,从五十万人里勉强保住了三十万人的军队。但实际上,这一整套说辞本身就有问题。战争结束后,府兵本来就是要兵散于府的,杜路死后,朝廷也不可能再养俘虏。也就是说,所谓的“百万禁军”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五十多万,应该是三十四万左右。谁都知道长安养不起三十万的兵,所以年初时太后应该是信任二季,让他们把杜路的军队编碎,然后再陆续外派出去。可半年过后,二季分明是要把军队全部握在手里屯在长安,狼子野心已然如此显露了。太后利用重整羽林和外派驻军,勉强从二季手中夺出来四万八千人。二季便借着粮食的名义,把五万军队移到了洛阳。所以,长安现在的禁军,是二十四万左右。二季很聪明,之前关陇贵族和太后已经联合一出,借着军中杀人案,从他们手中割了兵权。再耗下去,这二十四万禁军也会越割越少。所以,他们太需要这场战争了。没有一个武将不是在战争里发家的。趁着北方的危急,赶紧躲开太后和关陇的围剿,带着完整的大军离开长安。只需要一场抵御外敌的大胜利,二季就可以像杜路一样,在众军拥护中建立起自己的威望,甚至……做出比杜路还大的事。“臣以为,派兵之事还需三思。”他听见了身旁柳补阙的声音,“三十万大军北调,只怕风险太大了些吧,像是把长安一下子抽空了似的。”季光年还没说什么,季茂年却已忍不住了,回头怒视道:“你什么意思?军情如此紧急,还在堂上挑拨些什么?”“就是字面的意思。”柳补阙捋着长须,不卑不亢道,“如果臣没算错的话,现在关中屯着二十四万禁军,洛阳屯着五万禁军。让这五万人从孟津出发,支援晋阳,岂不是更快?何况高虓就在河北带兵,怎么不直接从东边支援?二十四万禁军的当机要务,是拱卫京师,怎么能只想着支援手脚却暴露了自己的心脏!”季茂年嗤笑一声:“净是些文人胡言。军队如果从关中出发,在蒲津渡河,然后一路北上畅行无阻,急先锋七日之内可达晋阳。可若是从洛阳出发,听柳补阙的话在孟津渡河,就直接遇上太行山和王屋山挡路。要想从洛阳到晋阳,军队得先往西走绕到河东,才能接着往北走,七日之内未必能到晋阳。至于调高虓支援则更是可笑,晋北与燕西唇齿相依,高将军正在陈兵于飞狐口、倒马关、紫荆关三处,扼守北漠东进,不给他援兵就算了,倒痴心妄想拆了东墙补西墙,文人误国,可见一斑!”卢侍郎也上前一步,行礼道:“军情已然危急如此,雁门关能否扛住接下来的七天还未可知,当务之急是快些增援!从长安传令到洛阳同样需要时间,无论从何处发兵,都请陛下早做决定!”金座上,少年咬住自己的嘴唇又松开,最终看向了左手边的崔宰相:“爱卿以为如何?”“启禀陛下,晋北已失,雁门千万不可丢!一旦雁门关被攻破,忻州随即陷落,北漠大军离关中之间只剩晋阳、蒲津和潼关三处可守!百年前五鹿之乱,就是祸起雁门,千万不可再重蹈覆辙!”“那崔相以为,这关中和洛阳的三十万禁军,该如何调配?”“臣斗胆,以为从关中发兵到山西为上策,一路可加固蒲坂、潼关、晋阳与雁门关四处的屏障,由南至北呈长枪出鞘之势,进可远攻,退可回守。”季光年亦是上前一步:“崔宰相说得有理。陛下看得清听得明,不会被某些文人的负手妄言所蒙蔽,一切从军情地形出发。时间越来越少,须得果断决策。”身后,韦氏父子对视一眼,韦棠陆上前行礼道:“还望陛下三思,晋阳固然重要,潼关固然重要,但确保天元之威才是首要之义。重兵出于外野,紫微何以衡之?”卢侍郎冷不丁地道:“韦侍郎这是在说,两位大将军带兵抗外侮,不是在拱卫紫微,反而是在威慑紫微了?”韦棠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没这么说。”“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是说,别抽空了长安,到时候弄得天元自身难保!”武将列中,须发雪白的裴拂衣出列,清癯而皴裂的脸上已然有些愠怒:“臣一把老骨头了,说起话来也就顾不得好不好听!才拿了几天虎符,大良才有过几天‘百万禁军’的日子,就想兴师动众,要一路从关中摆师到雁门?如此决一死战的架势,真是不怕把那点薄底儿都挥霍完了!”“裴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韦徽猷抬眼,不急不缓道:“五鹿之乱后,百年间大良与北漠摩擦不断,但从未有过此等举国之力的死战之势。胡马趁秋南下,一向只为打谷草而来,双方在忻代盆地拉锯,只是为了抬高谈和筹码,先打再谈,心照不宣。今年的仗虽要打,但这仗要打到多大,耗到多久,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能谈,还请二位将军在请兵之前,先给朝廷做个打算。”“谈和,谈和,天天仗还没打,就想好怎么给敌人纳贡了!你们这群世家总是这样,中饱的是子孙的私囊,败坏的可是陛下的江山!”季茂年气得盔上红缨都在颤动,季光年拉他,被他一甩袖挣开了,双目望向殿上那两扇紧闭的帘幕,他激昂道,“好一个三百年大良,五百年世家,我算是看清楚了,来日若有人卖国求荣,他们韦家第一个跑在前头!”“季将军,这是在朝中议事!”老态龙钟的薛尚书突然说,他仍站在文官队列里面,声音低沉而充满威压。“议事?朝中有些人分明是在鼓吹投降,众口铄金。”季茂年嗤笑一声,“当初大良南北交困,你们那时绥靖求和,还不显得太奸诈。可如今天下一荡,三十万重军蓄势待发,正是斩草除根之时。哪些人再为了一己私利而继续绥靖,养虎为患,日后就自己去给青史谢罪吧!”“斩草除根?北漠人擅长骑射,一遭失败立刻纵马后退,大漠上风烟滚滚黄沙千里,季将军要如何杀得尽?”季茂年瞪着韦棠陆。韦棠陆同样望着季茂年。他身旁,韦左司开口说道:“今年如此大的阵势,只怕明年会遭到北漠更大的报复。大良边境千里,不可能处处设防,北漠骑兵却轻易流动无孔不入,今年季将军带着三十万禁军赢了军功赫赫,明年边境上的百姓怎么办?季将军可是要长年驻守在边境上,谁来杀谁吗?”季茂年喘着粗气盯着韦家父子。柳补阙再次对着金座行礼:“陛下,微臣以为,对付北漠还是要派出使者,且战且谈和。一切需从长远考虑,不可贪一时之得失。”季茂年正要说什么,被他的长兄季光年拦下,后者环视着殿上文武诸臣,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一时之得失?失去土地,失去岁币,失去国之威仪,你们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因为这些都只是一时之得失?你们不要忘了,十二年前是哪些人决定把先帝的亲妹妹萧逢香和亲给北漠人,那场悲剧该由谁负责!你们站在这儿,一个个冠冕堂皇义正词严,人家母子可是死在了黄沙里,凄惨得连件衣服都没有。这一次,你们又准备好了要牺牲谁呢?”金殿上猛地静寂。“萧逢香”的名字像是一个咒语,一个本该烂在地底下的上锁盒子,突然被人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猛地打开。狂风穿堂而过,一条条青帷翻飞,拂过每个人的眼睛。薛尚书揉了揉自己昏花的老眼:“没有说要牺牲谁。”他缓慢地说,声音很疲倦,“只是说要两手准备,眼光长远。”季光年突兀地笑了一声。寂静中,他身着黑甲挺立在金殿中央,抱臂审视着众人。少年皇帝焦急地望着他们。“大良刚有几年扬眉吐气的日子,有些人啊,就又想跪下去了。”卢侍郎又是冷不丁的一句。“不是有人想跪下去,而是让大良扬眉吐气的那个人,已经没了!”“柳补阙你——”“各位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北漠已经安分四年了,为何偏偏在今年卷土重来?是因为那个让他们忌惮的人死了!山中无虎,自然引来了豺狼!”帘幕后猛地一动。“况且,你们真有把握能守住雁门吗?大良好不容易喘匀了一口气,怕是重军移到了外面,敌人没杀多少,倒是把自己的这口气折腾没了!”柳补阙一生诤言,此刻已然红了脖子,震得两条长须都在抖,“一口一个‘切勿重蹈五鹿之覆辙’,可你们有想过五鹿之乱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吗?说什么祸起雁门,明明是好大喜功硬打了十年仗!自己把自己给拖垮了!南方这才安定了一年,大良朝正是喘气的时候,万一你们打输了,天下刚稳住的心可就又全乱了!”“杜路以区区八万之师直斩可汗首级,今日三十万大军在手,为何要妄自菲薄,只想卖国求和!”“因为他是杜路!”裴将军用浑浊的老眼望向殿上二季,“你们但凡耀武扬威地去,可千百年后青史记住的,永远只是那个二十一岁就战死的杜路!”帘幕后,又摔碎了一柄如意。文武两列在殿上僵持。“诸位不要伤了和气,都是耿臣,都是在为大良考虑。只是塞上军情紧急,还是要先商量个办法出来。”崔宰相摩挲着手中的笏板,谁也不看,众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他身上,“臣以为,不如博采众议。既然韦侍郎担忧长安空虚,就由小季将军留在长安镇守,大季将军与裴将军领兵北出支援雁门关。而柳补阙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此战只能赢不能输,因此臣提议,禁军留守长安四万,其余二十万全部外派,一仗扬名打出国威,使天下归心!”一语落下,朝堂上几乎炸开了锅。柳补阙和薛尚书几乎是在怒目瞪着崔宰相,季氏二兄弟与卢侍郎对视一眼,悄悄比了个赞许的手势,殿上人语沸腾,新科状元冯忠将头埋得更低,在官靴涌动之间又看见那只灰蚂蚁,它终于爬了下来,劫后余生似的冲着青砖缝里奔去。突然,裴拂衣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对着金座跪下,满脸褶皱斑斑:“请恕老夫难以担此重任。”他的声音很沙哑,跪在那儿,将头盔轻轻放在身旁,“我四十年来在江淮带兵,实在不熟悉北方的地势军情。我昏聩糊涂,日后定会添乱,不如现在就提前请罪。还望陛下保全骸骨。”小皇帝习惯性地往身后的帘幕望去。帘幕一动不动。崔宰相却接着说话了:“既然裴老将军辞职,便只好劳累小季将军与大季将军一同北上带兵了,两兄弟做正副将,凡事也顺畅。”“说的这是什么话!”柳补阙终于忍不住了,怒目道,“一家一姓,带着二十万人的军队出长安?只留下四万人,跟不留有什么区别!”“看来,朝中还是有人觉得长安空虚。”崔宰相仍不看任何人,声音在金殿上回荡,“不如这样,把洛阳的五万人调回长安来,大将军以为如何?”“那是自然。”季光年说道,“正好关中的粮食空了出来,洛阳的五万人移回长安来,顺理成章。但是,洛阳、孟津也需要有人驻守啊——”“不如从二十万人里分兵出来。大部队走蒲津去晋北,分两万人走潼关,一半留在潼关,一半去洛阳。二位将军以为如何?”柳补阙嗤笑一声:“分两万人?你跟不分有什么区别?”但这语气之中,已然有些佯怒的味道了。小皇帝也缓了口气,望向崔相,目光中隐隐有些感激。这一刻,众人都在等着二季的回话,新科状元冯忠低头盯着蚂蚁,看似无动于衷,心底却在为崔相这一番话拍手叫好。这区区两万人,大有名堂。今日朝堂上,这一窝人精个个声东击西,都是在指桑骂槐。他们吵的这半个时辰,看似是“求和”和“开战”的分歧,其实,是在争另一件事:中央和晋北该怎么分兵权。山东人要帮二季争取带更多的军队出去,而关陇集团要把更多的军队留在长安。前者关乎国家的胜败,后者则是皇权的安危。良高祖依靠关陇集团得天下,关陇集团与萧良皇室有着根深蒂固的利益纠缠,不可能轻易换庄;而已经被打压了三百年的山东士族们,现在比起押太后,似乎更想把宝押在两位大将军身上。长安的羽林宿卫加起来,是七万八千人。如果真是四万禁军留长安,二十万禁军被二季带走,这种兵力近乎一比二的失衡,是关陇集团绝对无法接受的。而把洛阳的五万人调回来后,长安是接近十七万,二季手中是二十万。这是一个很微妙的状态了,小皇帝不会轻易松口,二季也不可能接受削兵。但是从潼关分出两万兵,就是个绝妙的主意了。二季看似带走了二十万,实际上控制的是十八万。长安看似留下了四万,实际上是十七万,且以潼关两万为后备。这样在二季外出之后,中央和地方的兵力依然是平衡的,不至于在二季带军回来时,对长安产生剧烈的威压。三年前,杜路不就是这样做的吗?靠着八万人的军队,威压了整个朝堂,文臣可是记着教训呢。二季想模仿杜路的那一套,关陇就千方百计地防着第二个“杜路”诞生。而崔宰相以两派都能接受的方式,为二季争取了最大的兵权。关陇人虽然还在佯怒,但他们已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从二季嘴里抠出更多的东西;季光年和季茂年虽然还装作沉思不说话,但他们知道,这是唯一能在关陇眼皮子底下把二十万禁军带出长安的办法。“崔相考虑得周全,我自然没什么意见。”面对着满殿群臣的目光,季光年终于开口,“末将与舍弟带二十万禁军出长安,十八万北上作战,两万走潼关。这一整个计划,已经采纳了今日朝堂上所有人的意见,想必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了吧?”殿上没人说话。卢侍郎在一旁说道:“崔相,既然计划已拟好,便请呈报给陛下。薛尚书,兵部也得早点批了。现在军情紧急,耽误不起,让两位大将军尽量今晚就能发兵,赶紧去雁门关支援吧。”捋着长须的薛尚书看着他,颇没好气:“这也是你能说的?陛下还没发话呢!”“薛尚书,卢侍郎说得有道理,何必生气呢?”崔宰相如是说,语气一贯地温和。他身旁,卢侍郎和季茂年对他笑着点了点头,崔宰相的目光终于落在季茂年身上,也回了一个笑容,然后转回头去,继续温和地说道:“陛下也说过,朝中要互相听取,连夜发兵就是个好提议,早些支援,才能保住雁门关。今日大家一番面折廷争,群策群力出了好结果,韦侍郎、柳补阙、卢侍郎几位都有功。对了,我怎么能把韦左司忘了呢?他那一腔担忧不无道理,今年赢了军功,明年边境上的百姓又要遭殃。对付北漠骑兵,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而是要有良朝大军常驻啊。”季茂年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地上,还跪在那儿以头顶地的裴老将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诧异中,冯忠猛地一哆嗦,失脚踩死了那只刚刚逃出去的蚂蚁。崔宰相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抬头,谁都不看,目光笔直,望向了紧闭的帘幕:“辛苦二位大将军了,主动请缨去苦寒之地,不嫌岁长,不怕等待,一心想着斩草除根,恢复我大良的威仪。如此意气,真是令我辈赧颜!史册一定会立传盛扬二位将军的美名!”不等任何人说话,崔宰相盯着帘幕,再次高声道:“只是边塞苦寒,长期驻守,二十万大军恐难养给。幸亏陛下圣明远见,今年已经着手疏通运河,等到来年,可随时遣兵到东南就食!”金座上,小皇帝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乌黑的眼睛望着殿上群臣,声音年轻而坚定:“众爱卿今日有功,这个众议朕很喜欢。崔宰相,散朝后你与薛尚书一同去兵部,直接拟旨批准;兵符今晚就发给二位大将军,辛苦二位连夜领兵北上,势必要保住雁门,一战扬我国威!还有裴将军,也辛苦你去兵部候旨领符,朕离不开你,也舍不得老将军去边塞吹风沙,你就帮着二位季将军,领兵去洛阳吧。”“谢……谢主隆恩。”“散朝!”人潮奔涌而出,柳补阙扶起裴老将军,两个老人向殿外走去,脸上的惊诧却迟迟没有散去。他们迎面撞见了卢侍郎,后者脸上是同样惊愕的神情。他身后,两位季将军面色铁青。越来越空的金殿上,崔宰相和韦左司仍站在原地,望向彼此,目光中竟有些惺惺相惜的笑意。小皇帝跳下了金座。“母亲!”他猛地掀开绣帘,扑进了美丽女人的怀里,“我今天没有害怕,全按你教的一句一句说完了,你开不开心?”“我很开心。”一缕金光打在帘后女人雪白的脖颈上,她抱着自己十二岁的儿子,目光宁静,“你会做得越来越好。”望着父亲和崔宰相,韦棠陆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转身对淑德太后行礼道:“今日堂上这一场双簧,着实令下官佩服。”“还是韦家二公子谋划得好。”淑德从帘后抬起头,黑亮的双眼中是毫不忌惮的肆意,“回去捎信给他,把今日二位将军口中的军队来历跟他说了。”“雪……雪郎?”韦棠陆望了望父亲,又看着淑德太后,“他怎么也掺和进朝中事来了?”“那小子的耳朵不是向来比狗都灵吗?”淑德笑了一声,“晋北三天前失守,他昨夜就收到了消息,可比朝廷的金字牌都早到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韦棠陆揉了揉眉心,“大家明明知道二季的野心,二十万大军,结果就这么让他们带走了?”“他们把三十万大军屯在长安、洛阳,我们就安全了吗?不异于日日夜夜把剑尖抵在陛下的脖子上。”崔宰相摸着手中的笏板,仍是那很温和的语气,“怪就该怪杜路,留下了这样一柄重剑,无论握在谁手里,都是悬在大良头上的隐忧。”“哀家本是不信这个邪的。”昏暗幕帘后,金钗云鬓的女人低头笑了,“正月时哀家以为,疏不间亲,只要三兄妹内外齐心,就能把重剑一点点敲碎了。可哀家不曾想到,拿了剑的人,又怎么舍得放下呢?”“因为这柄重剑,朝廷已经鸡犬不宁了半年,有些人的脑袋渐渐跟着剑转歪了。我们敲打了几个月,才勉强敲碎下来四万八千的兵。再往下敲下去,二位大将军还真能把兵全移到洛阳,自立一个小朝廷了?”崔宰相低头笑了,“困局又逢胡乱,幸亏有无寒公子,指了条明路出来。”“舍弟到底说了什么?”“鱼不可脱于渊。”“他不是不喜欢黄老之学吗?”韦棠陆摇头,“军队还可以慢慢敲碎,但二十万士兵一走,无异于放虎归山。”“昨夜,我也问了令弟这句话,令弟回答说:把一只虎从笼里放出去,它会归山称王;可把一群鱼从缸里泼出去,它们只会暴鳃自烂。”韦棠陆猛地怔住。“二季把五十万人的军队编到三十万,不是因为对我们妥协,而是因为关中实在养不起;同样地,他们也会把二十万人的军队编到十万,因为晋北实在养不起。“无寒公子昨夜一句话点醒了我:买鹿制楚,买缟灭鲁,要敲碎一个二十万人的军队,其实不需在堂上争吵,也不需剑拔弩张,只要操纵银子和粮食就够了。他们今夜带着二十万人出了长安,自以为逃过了下一轮的削权,其实是鱼儿脱离渊水的开始。”“可那毕竟是二十万人的军队,长安缩了二季的补给,万一他们带兵回来鱼死网破了呢?”“他们如果有鱼死网破的能力,早几个月就动手了。”韦左司望着自己的长子,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着急要去晋北打仗,为什么宁愿送回来九万禁军,也要带二十万人去作战呢?因为他们缺少了一样东西。”“缺少什么?”“军心。”秋天黄昏的金光,在殿上拂荡,一帘帘青纱光影分明。“我明白了。”韦棠陆轻轻吁了一口气,“官位能压人听话,但人心和拥趸,却不是压来的。他们没有底气。两个从没上过战场的‘大将军’,所谓的重新编军,就是把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军官教头,全部换成自己的亲信,几个月来弄得臭名昭彰。何况七月朝中严惩军官杀人案,造了那么大的声势,名声一变,事情可就全都变了。”“他们虽然手持重剑,却没有底气让重剑听话。”“哪怕在朝堂冲突最激烈的七月,他们也只是把军队转移到了洛阳,而没有在长安挥下那一剑,也是同样的顾虑。”“所以,他们需要一场战争,也被迫要参与战争。”韦棠陆拊掌道,“要想获得军心,二季必须建立自己的军功,没有什么比一场战胜异族的战争能带来更大的声望。相反,如果错过这场战争,军心只会继续溃散,也给了长安更多的把柄来分割兵权。除了打赢这场仗,他们别无选择。”“而即使打赢了这场仗,他们也并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因为战后的粮食和银子都在长安手里。”“你们就不怕到时候,那十八万禁军真的拥趸了二季,杀回长安来?”“我昨天也问了令弟这个问题,无寒他笑了,说无须担心,要是杜路的军队没粮了,下面的士兵能把自己煮了给杜路吃;可要是二季的军队没粮了,下面的士兵能把二季煮了给自己吃。”崔宰相说着说着,忍俊不禁,“何况无寒说,还有后手。”“什么后手?”“他不肯说,只说到时候有惊喜。”“无寒那小子啊,哀家怀疑他早在半年前就预谋好了后面这一连串的事。从正月的景国公开始,一个子接一个子地往下造势,直到逼着两位大将军不得不离开长安。”柔和的光线中,淑德扶额笑了,“且看他还有什么花招吧。”“我弟弟他还是个小孩子,天天吃了就玩,怎么能都听他胡言呢。”韦棠陆又是摇头,“重剑外出,终是件让人心神不安的事。”“我们这些臣子,又如何能阻挡重剑外出呢?”韦左司和崔宰相对视了一眼,“赢得最后一场战争,然后解散军队,这就是重剑最后存在的意义了。塞上传来的战况之惨烈,不派出十八万禁军怕也难以稳胜。杜路大将军死后,北漠开始了疯狂的报复——”“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突然,帘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她是真的讨厌杜路,讨厌他的一切。讨厌他死后的名字,依然用威严压着她。“派出十八万禁军,这是哀家的决定。”帘幕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红唇上一抹嘲讽的笑,“哀家就不信,没了他,大良就不能战胜北漠了?哀家要让天下人知道,有了这十八万禁军,谁都可以做到!他并不重要,也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她身旁,一直竹竿般坐得笔直的金袍少年,突然抬起了乌黑的眼睛:“母亲,我有一天也可以吗?”黄昏的风声中,淑德的手抚向自己的儿子,眼睫上落满金光。“可以,但你不需要。”她将儿子的目光引向金殿下,“因为你是天下的皇帝,是驾驭他们的人。”秋风在金殿上狂响,青纱飞舞,一根根木柱摇晃,少年安静地坐着,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向了座下叩跪的臣子:“陛下圣明隆德,万年永昌。”三人的声音在金殿上回响。得到恩准后,他们起身道别,一只只官靴陆续踏过金殿上雕花的青砖,那里,躺着一只灰蚂蚁细小的尸体。黄昏的光芒暗了下去。金殿静谧而空旷。而千百万只微小的蚂蚁,正穿梭在高宇中幽暗的房梁上,沙沙沙沙地啮木,在这个幽暗的长夜里,奔波不止,巨殿摇颤。那一夜,军队从关中陆续发兵,急先锋的兵马先行,二十万大军像河水般长长地跟着。而韦氏父子回到家中后,却没有找到韦温雪。后者正在一家地下的酒肆里,和十几个斗笠蒙面的侠客坐成一桌,一边面不改色地举杯畅饮,一边制订着杜路的营救计划。这就是他留的后手。等二季带着军队灰头土脸地在晋北激战,而杜路“死而复生”地回到长安时,他几乎可以想象二季那种几乎要吃了人似的神情。到了那时候,二季再想回到关中,可就不容易了。“杜将军有友如此,实在令人敬佩。”旁边有人真诚地敬酒道。白衣的韦温雪接了那杯酒,一饮而尽。“其实我是想借着杜路制衡兵权,”韦温雪在心里说,“这只是一个成熟政客该做的事情。”但他的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喝这杯酒时,也格外地心安理得。通宵谈完,他困得在酒肆睡下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他又接着昨夜,开始了新的酒局。因此,他错过了一件事。淑德太后原本嘱托了韦棠陆,要转告给韦温雪,二季口中军队的真实来历。那堆数字里面,他本可以发现一个重要的疏漏。而这个疏漏,将在三天后的夜里,造成一场疾风雷霆般的大变故,彪炳史册,震惊千古。它也将摧毁每一个人原有的命运。后来很多年里,韦温雪总在一个个孤独的黑夜里辗转反思:良朝的国变,本来不该发生。他其实是有机会来阻止这一切崩坏的。韦温雪把自己一生这个可耻的失误,归结到那两个晚上,他在忙着宴请侠客们营救杜路。以至于在扬州的十年落魄中,化名温八的他坐在病榻旁,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说:“杜路啊杜路,怎么事情一牵扯到你,就会向着千奇百怪的方向发展呢?”而十三年前,就在大军向着蒲津徐徐行进,韦温雪坐在酒肆里宴请众人的这一刻,千里之外的苗寨,杜路躺在黑棺材里昏睡,正在被盛装打扮的人们抬去祭祀秋神。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