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战那场内战。那场窃国新皇与前朝将军的战争。在战争结束后的多年里,作为主将之一的边俊弼,一直试图写下内战史,以向后人解释,赵琰是如何在几乎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既有洛阳襄阳北蜀三地之围堵,又蒙弑君屠臣之恶名,偏偏又遇上大量军人逃跑投奔旧主杜路的颓势,却只凭借着秦晋两地,最终提三尺剑以布衣直取天下。常言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可一个暴戾的恶人,为何战胜了仁义的英雄。读到这一页史书的后人们需要一个交代。这段历史不长,边俊弼已经写过好几遍,每次写完就烧,烧了又忍不住写。原因无他,是陛下不许任何人写。“杜路”的名字是帝国上下的禁忌,不仅口头上噤若寒蝉,连任何纸牍上写了的都需要销毁。边俊弼有时甚至怀疑,杜路是陛下最恨的仇人,所以才要他永远烟消云散,不留给后世一点痕迹。那时幼帝被毒害的消息传出,天下哗然。赵琰自知已无任何退路可言,干脆在紫微宫中公然践祚。面对着四方起兵,他不仅以重军把守各个通往关中的险关要道,更是在彻底剿灭陇西势力之后,将所有反对他的前良贵族押于长安集体斩首示众,以此举儆天下,彻底摆出占关中而敌四方的死战之态。而杜路还活着的消息,更像是一道惊天春雷,炸响了整个世界。在权力的新一轮大洗牌中,西蜀武林再次选择去追随杜路。他们与杜路本就有着深远的合作关系。两年前,武林人士深受西蜀国君的迫害,于是暗中助力杜路攻打西蜀国,而杜路在事成之后,如约放出了所有入狱的武林人士,以其重诺和仁义折服了各路豪杰,从此建立起他在江湖中的深厚声望。西蜀武林也成了庙堂之外支持杜路的中坚力量,不仅曾为杜路水战造舰出力,更是在灭梁战争结束后,帮杜路接手看管了那七位张氏皇子,以防他被长安朝上的文臣集团和淑德太后抓到把柄。甚至这次杜路从苗寨得救,都是多亏了这群老友。如今眼看天下落入窃贼之手,而英雄蒙此残害虐杀之冤,这群侠义的江湖人士又怎能坐视不管呢?当杜路好不容易归来时,已经是十一月底。为了保护即将入蜀的幼帝,杜路通过武林招兵买马,想组建一支护卫军。只有暴力才能制止暴力,杜路深谙于此,他的第一要务是为陛下建立起能够对抗赵琰的力量,这样才能确保陛下顺利地回到关中。因此,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向天下昭告自己的冤屈,而是悄悄募兵以防打草惊蛇。另一边,赵琰把幼帝遇害的消息压到岁末,终于压不住了。“肃清逆贼,还政于王”的幌子一瞬间被戳破,天下百姓震怒,八方英雄并起。道德话语权猛地颠倒,眼看自己已成为罪大恶极之徒,赵琰索性放手把想做的事都做了个够,公然践祚,宣新国号为“大定”,新年号始熙。其胆大妄为,令人瞠目结舌。是月,杜路向赵琰宣战。目睹刻着良灵帝笔谕“大将军”三字的兵印传令天下,各地驻军恍然如梦中惊醒,“杜将军还活着”的消息从一个军营炸响到下一个营地。这是良灵帝生前赐予杜路的金印。这是那个被侥幸推上皇座,却因无能和体弱而被淑德皇后一点点袭走权力的年轻皇帝,能为大良做的最后一点贡献。他那时已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寄希望于身后有一位铁血的忠臣,能够执掌金印虎符,扶持幼年殿下,从而捍卫大良国命。如今虎符已毁于淑德之手,但这方黄金兵印一直握在杜路手中,凝结着二位君臣以生死之交联结的默契,带着那传承国命的深厚心愿,终于重见天日。可是如今的大良血脉,还剩什么呢?幼帝在蜀山中遇害,景国公一脉尽数为赵琰清剿,堂堂正统皇室,竟儿息衰微到只剩下一个侥幸逃脱的三岁幼公主。而这个棘手的困境,竟要归结到四十年前的太子造反案,使良恭帝在壮年时诛杀了自己大量的儿子。但讽刺的是,这位一生以铁血手腕著称的良恭帝,却在晚年因为昌公主的去世而忧思以终。而自小体弱的灵帝,就这么突然被命运推上了皇位,懦弱地坐了十一年。为了求和,灵帝将自己的亲妹妹萧逢香嫁到了大漠,在那个残忍的悲剧发生后,却沉默着不敢复仇。恭帝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为儿子的不争气而叹息,他唯一能庆幸的是,他为儿子留下了一个稳固有力的朝臣班底,既以文臣钳制武将,又利用八大贵族的争斗在朝政与军事内部彼此制衡,最终稳定地服务于皇权。这个班底会辅佐灵帝做出正确的选择,确保大船持久地航行下去。但这个太有能力的班底,对于灵帝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韦宰相、柳补阙等深得恭帝信任的老文臣,像是他父亲的魂灵一样,在恭帝死去多年后依然威压着他。他是个孱弱的男孩,从小就惧怕父亲,一有人喊他去训话,他便躲在母亲生前留下的衣橱里,把脸埋在柔软的彩衫间。他的第一位妃子是一位关陇中的闺秀,端庄而无趣,一言一行都仿佛在告诉他,皇帝该做什么。他与她生下长女念安,起初孩子可爱有趣,但当公主长到四岁时,就开始用跟她母亲一模一样的腔调与他说话了。当时他逃也似的离开,从此不愿意见这两位母女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他经历了很多这样的女人,仿佛她们只是女版的堂上大臣。直到他登基后,他遇上了第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妃子,她出身山东寒族,却像个高贵的女皇般穿着鲜红长袍,丰盈的鬓发间插满亮闪闪的银饰,黑眸望着前来训诫的宫中女官,露出轻蔑的笑。“你知道吗?”她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猫一般摇着盈盈的腰,“你是天下的皇帝,是自由的大鹏鸟,人们应该惧怕你,而不是你被他们钳制。而现在,他们假着你的威风,束着你的手脚,一边笑话着你一边偷你的东西吃呢。“你应该去去他们的威风了,你应该告诉他们,谁才是君王。“让我来帮你,真正地飞翔。”食物使牛马为主人奔跑,特权是稳定运行的代价,但年轻的皇帝还并不明白这一点。那个春宵放肆得令人陶醉,第二日天亮后,他突然间难以忍受望见朝堂上那一张张父亲留下的面孔,那些阴魂不散的老魂灵。于是,他在父亲的计划之外,做出了第一个错误的选择。让这个美丽的威严的女人做新皇后,让她成为他身上一把鲜亮的佩剑,再用这把剑去斩断束缚他手脚的铁链。废除旧皇后的那一夜,他听见了那个总是穿着米色长裙的温良女子连夜的啜泣声,关陇群臣跪在星夜下的皇宫外,请求陛下回心转意。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听见风声中无数请愿的人,却坐在明亮的琥珀屋里,用猩红的颜料涂画着女人洁白的裸体,那种违逆让他快乐。第二日,传来了旧皇后在清晨自杀的消息。“父皇——”他听见八岁的女儿念安对他说,她低垂着洁白的脸颊,瘦弱的身脊微微弯曲,这诺诺的姿态让他讨厌极了。她也在害怕,颤抖着却努力抬眼望向父亲,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努力噙住泪水:“您不可再被奸人蛊惑了,想想母后,请您一定要励精图治……”女儿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只觉得那米色的魂灵还在眼前飘荡,闷得他透不过气来。后来,当宫女查出念安公主房中的巫蛊案,淑德皇后请求把公主移入三春园时,灵帝便点头同意了。朝臣们震惊于他的愚昧,却无人能明白他有多感激这位红裙的皇后能听懂自己的心声。她越美艳冷酷,他越是深深迷恋。或许这份不能被世人理解的扭曲之爱,早已深埋在多年前电闪雷鸣的雨夜,失母的孱弱皇子躲在衣橱里,将头埋在彩衫中的孤独幻想。在一听到父亲的名字就会瑟瑟发抖的童年时代,他在幻想一位强大而高贵的女性,庇佑他,支撑他,拥抱他。在樟脑丸的陈旧气味中,男孩深深地耽于衣橱里的幻象,那有时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有时是他未来的妻子,有时是他明丽自信的小女儿,笑着抱住他的肩头。他确实用这把新剑撬动了旧臣们的利益。但他也最终死在这把新剑之下。黄泉下相逢时,他的父亲良恭帝万万想不到,他仅仅活了三十二岁,只留下二女一子便撒手人寰。他的大女儿被淑德嫁给了赵琰,唯一的儿子蹊跷地死在蜀道上。唯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儿,成了大良最后的血脉。虎符和金印,这是他瞒着榻边女人,而为大良做的最后一件事。但这或许也是灵帝做的第二个错误选择,因为杜路借此,不仅统一了百年未有之广阔疆域,更建立了三百年未有之强盛兵权,使良恭帝留下的文臣对武将的制约系统完全失效了。而杜路的轰然湮灭,更是以百万重军的遗留,彻底摧毁了庙堂和平。淑德与二季反目,山东势力分裂成两派,关陇士族身陷极其不利之境地,韦家转身投靠太后,而裴家暗中递刀剑给赵琰。而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北境黑夜,赵琰手持冷剑站在众人身后,用一纸假情报引出庙堂中的巨斗,等着二季耀武扬威领着十八万大军北出关中,他便躲在蒲津渡口一举挥下命运的巨剑,夺了兵权一路战回长安。巨大而失控的兵权,是国变的开端,杜路是这一切的导火索。但当杜路活着重回世间时,他便是唯一有力量制止兵变而拯救国变的金印大将军。而此刻,他重新举起金印,传令八方,天下响应。边俊弼写到这一页时总在想,无论如何,杜路依然是一位令人敬重的对手,他在几乎最糟的情况下却做出了几乎最好的选择。由于南诏国偷袭苗寨,杜路被劫持到遥远的大理,白山林救出他之后,花了一个半月时间在崇山峻岭中赶路。在蒲津兵变和陇西之战都早已结束的十一月底,杜路才回到四川得知了消息。虽然时机尽失,但他迅速为幼帝组建了一支护卫军,其效率之高令人惊叹。而在发现幼帝遇害后,杜路以最快的速度传令天下,一是派兵驻蜀道以窥汉中,二是把幼公主交给蜀军保护,三是联系洛阳的二季旧部提出合作。而他本人带兵顺江而下,以兵印号令荆襄驻军——他在南方战争结束后亲自留下的精锐部队,迅速北上跟随他扼守襄阳。这样一来,洛阳、襄阳和北蜀像三颗棋子一样围住了关中,配合山河形势,使赵琰三面受阻。另一边,赵琰公然践祚,摆好了死战的姿态,其实是为了激怒天下以求速战突围。但杜路识破了这一点,他在切断了关中与洛阳、江南的粮食交通之后,并不急于以手中的几万散兵向前攻打,而是要把赵琰彻底困死在关中,一点点消磨大军。经济战和舆论战,一个充满创造力的战争领袖天生就会利用这些武器。粮草围堵对士气的打击或许是缓慢的,但舆论的骤变可以如海啸般瞬间掀翻一切。比“狼和东郭先生”更残忍,比“蛇与农夫”更阴险,他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取而代之,踩着恩人的尸体上位,最后仆人还娶了主人的未婚妻……这个背叛与仇杀的故事简直让人着迷。“秋天茂盛的山麓间,赵琰猛地掏出银刀,插向了身前毫无防备的杜路……”如此戏剧性的画面令茶馆里众人兴奋,一传十十传百,听得孩童拍手妇女惊呼。当时的情况对于赵琰几乎是一个绝境,军中每天都有叛逃的消息,大批军人投奔旧主杜路。甚至汉中的一支守军连夜南奔,差点让巴中的敌军攻打了进来。赵琰曾以“替杜路复仇”为旗帜在蒲津夺得了这支大军,但在杜路死亡的真相曝光之后,这支大军顷刻间又因为同样的原因把矛头对准了他自己。闯入关中的窃贼啊,幼帝已死,杜路现身,你还能拿什么再去欺骗天下?你已经成了所有人的靶子,又该拿什么在外困内疑中活下去?在得知杜路未死的那个清晨,边俊弼急得拿起情报冒着夜色入军营,竟看到陛下一个人坐在结冰的湖旁,大风吹着积雪狂飞,明亮湛蓝的天幕在他身后缓缓升起,鲜艳的军旗在蓝天下肆意地飘荡,赵琰昂着头,神情恍惚地注视着天光下的一切。“陛下——”边俊弼担忧地出声。赵琰没有回头。“陛下,您知道吗,杜——”边俊弼大着胆子走上前,又想起陛下不许称呼那个人的名字,改口道,“他还活着……”“你闻今天这空气,像不像塞北的风?”边俊弼一愣。赵琰站起身来,高大的影子长长地垂在冰面上,他只是昂头注视着高飞的彩旗:“你会想念代州吗?我有时很想念那里。”“陛下,这……”边俊弼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低下头抱拳,“末将遵从陛下的任何决定。只要能追随陛下的战马,哪怕回到那里,也是很好的地方。”那凌厉而苍白的男人突然笑了:“太迟了。”那句话听上去很苍凉,但皇帝那时的语气,却是充满嘲讽的。后来边俊弼无数次地回想这三个字的声音,那并不是赵琰在为自己的困境而自嘲,也不是嘲笑边俊弼心有不甘的虚伪,而是……嘲讽某种即将重蹈覆辙却不可更改的东西。但当时的边俊弼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沮丧地等待着赵琰接受杜路的劝降,赵琰对代州的想念让他受挫。这个赤马上银甲杀阵的铁血将军,怎么能像幼稚无知的灰灰一样,怀念代州那种地方呢?这就像是他一直信奉的暴龙,其实是个牛羊般的素食家,突然要归隐山林而做一些“望峰息心,窥谷忘反”的逍遥事了。军队中士兵叛逃的问题越来越严重,赵琰却听之任之,不予严惩。这种态度更是加重了边俊弼的沮丧。而在发现敌军已经驻守巴中和剑门以窥汉中,与洛阳联手派兵布阵以堵崤函,而杜路本人更是亲自带兵重镇襄阳之后,边俊弼长叹一声抓着满头乱发,觉得关中的脖子虽然暂时还安全,可眼睛耳朵嘴已全被扼在了别人手里。而此刻关中的脖子,就是汉中。居关中而无汉中者,不亚于隔墙而与猛虎同居。如果说关中的南防御墙是秦岭,那么四川的北防御墙就是大巴山;而汉中,恰恰正处在秦岭和大巴山之间。当关中与四川敌对之时,谁得汉中,则如同自家铁门之外再加一层铁门守护;而谁失汉中,则不异于使敌军长驻自家门前。汉中地处两大高耸山脉之间,地狭不足以双方僵持,因此南北一旦开战则双方必有进退;而汉中又地处汉水上游,不仅控带荆襄,更是重要的粮仓。对此刻向东交通已被切断的关中而言,汉中一失则经济全断,是要被人彻彻底底地掐住脖子的。从九月蒲津兵变到十二月,赵琰一共指挥了三次大的战斗,洛水之战、汉中之战和陇西之战。赵琰是一个果断的军事家,在于紫微宫逼杀淑德之后,他们打着迎回幼帝的旗号穿过秦岭进入汉中,又沿着金牛道、米仓道继续向南搜寻。在蜀道上发现幼帝死亡后,赵琰在绝境中当机立断封锁消息,迅速带兵北潜,出其不意从东西两侧攻打汉中驻军,七日夺城。而汉中失守的同时,陇西残余的良朝势力还在负隅抵抗,赵琰亲自带大军作战,浴血冲锋,在十一月彻底收复陇西,十二月把关陇余孽在长安集体斩首。赵琰已经够快了,用三个月的时间平关中、控汉中、定陇西,这构成了一个山河四塞的完整的金城之地,足以据天下之首而控天下之脊尾,效仿秦皇汉祖而东治天下。但留给赵琰的时间又实在太少了。仅仅三个月后,本来群龙无首的各地良朝驻军,却迎回了死而复生的杜路大将军,一盘散沙被迅速组织起来。他将面对的是天下人的责难和一位战神级别的对手。这位传奇的对手,面临自古六国合纵而不能攻入的金城之地,面对关中的四面山河和八方雄关,却并没有选择亲赴洛阳指挥西攻入秦,也没有选择去蜀北指挥攻打汉中,而是遥遥地领着军队就守在襄阳。依旧是八百里秦川,依旧是山河四塞,可是看见杜路的这一招,边俊弼登时觉得关中像是被戳破了一样,浑身上下都露出破绽。如果说蜀北正虎视着关中的南大门——汉中,洛阳正威慑着关中的东大门——崤函与潼关;那么襄阳,不仅向西沿汉水就能直捣汉中,向北沿平原就能支援洛阳,更是像一把斜刀一样直对着关中的东南门——武关。杜路守在襄阳,就像是象棋盘上一颗远远的“车”,不仅既保护着自己放在北边洛阳的一颗“炮”,又保护着自己放在西边汉中的另一颗“炮”,更是隔着一层武关亲自望着对方的“帅”。或许投降是更合适的,边俊弼抓着头发想,无论现在往哪里打,都像是中了对方的圈套。潼关和崤函还经得住胶着,但是汉中万万没有回旋之地,一旦动手,要么失地而退守秦岭,要么死守而与北蜀军顽抗,需要不断抽调兵力来填这个无底洞。如果在汉中作战的同时,杜路顺着水路偷袭汉中,或者偷袭武关而直捣关中……边俊弼松开了自己的头发,双目无神地望向天花板:或者,也可以两边都进行。汉中不能丢,可是汉中恰恰是握在对方手中的把柄。第一场短兵相接的激战果不其然在汉中爆发。战争进行到第三个月,边俊弼再望向从关中抽调士兵的数量时,已经麻木了。汉中的战场像是在焚人一样,投进去的人堆成山,却连个响声都听不到。今夜敌军攻打汉中,明天我方再抽调大兵回击,而敌军一回逃就进了蜀道,你再追又中了埋伏。有一次我军大胜,乘胜追击敌军,一路追到剑门关。可是然后呢?敌军一逃进剑门关那就真是“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他们休整一段时间,便又是奇兵北出,夜袭汉中了。而你没有办法,只能再往汉中调兵来填窟窿,可你也在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边俊弼有时候自嘲,他们这不是在保汉中,这是在阻止诸葛亮的北伐大业。东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潼关的守军传情报来说,今年春天黄河水位又低了,南河床露得越来越多。边俊弼抓着头发,简直想去上书请陛下去祈雨,但他知道此举只会得到那个毁尽宗庙的男人轻蔑的笑容。边俊弼只好数着日子,雨水没下雨,惊蛰没下雨,春分没下雨……关中一年的雨像是在去年兵变时的七天暴雨中下光了似的。后来,在发现连清明节都没下雨之后,边俊弼抓着头发倒在了床上,他望着天花板,已经看见了大片大片平坦的河床通向西岸,敌军一马平川地冲来,而孤零零的潼关已经形同虚设。谷雨那天,终于下雨了。边俊弼做梦都在想着黄河暴涨的画面,这简直是在救关中的命。第二日,站在漫天白雨中,边俊弼所在的军队收到了陛下的调令,派他们前往汉中支援。看来窟窿是越来越大了。尽管内心早有准备,但望着南方那有进无出的寂静战场,边俊弼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地望着自己的小队,尽量声音高昂地鼓舞动员。众人齐声呐喊,铁戟如林在雨水中挥动。灰灰喊得格外认真,淋湿的卷发都贴在白皙的脸上,浅色的眼睛望向队长,那目光中是纯粹的信任。边队长却别过头,不愿意再看他的眼睛了。那时探子劫到了敌方的秘密军报,江湖联盟的募兵十分得力,下一次作战定在半个月后,杜路将亲自带兵,水路合围,发动一场巨大规模的最后总攻。而我军在汉中坚守已久,物乏人疲,杜路对他们的消磨已久,正是一举攻克的时机了。赵琰收到情报后,立刻派这支军队从关中出发,一方面是添兵守城,另一方面是让他们搬运物资粮草过秦岭,增援日渐山空的汉中城。但此刻,这群大雨中齐声宣誓的士兵都不知道,在他们奔赴南方战场的同时,关中已经发生了巨变。他们的皇帝赵琰,正悄无声息地带领大军离开长安。临走之前,赵琰交给汉中城的行军元帅一个锦囊,命令二十日后打开。这二十天里,战火连天的汉中不亚于人间炼狱,边俊弼在满地血河中疲惫地望着身旁战死的同伴,定军山的战争仍未结束。敌军在蜀道上拼命地厮杀要冲出来,而他们必须用大军死死扼守住金牛道的出口,趁着对方路狭地窄不能大规模冲锋,堵住敌军把他们向南逼回阳平关。他和灰灰在定军山附近死守了五天五夜。夜里绚烂的火箭猛地划破寂静长空,哨声突然吹响,刚刚疲惫合眼的士兵又鲤鱼打挺般惊醒,漆黑中敌军冲了上来,突然间就短兵相接开始战斗。寸步不让地僵持,一个人倒下又一个人接上,年轻的士兵失足便滚落陡峭的山麓,在黑暗中甚至不能最后看一眼他的脸……“边哥,我害怕。”天光渐亮,红色的朝阳如新血滴落在每个士兵的面上,脚下战场狼藉。在这短暂而宝贵的平静中,灰灰躺在山路上,脏兮兮的汗水流满脖颈,他望着远方的金光大口大口地喘气:“黑夜真是让人害怕啊,终于天亮了,在山的那边,敌人此刻也会后怕吗?”“灰灰——”“我真的想念代州。”灰发的少年在山麓晨光中坐起身,抱住自己的膝盖,靠在身后树干上,“我很想回去。”边俊弼站在他身旁,恨铁不成钢似的望着少年小小的脑袋,望着浅金色的光芒下一根根灰色的卷发:“为什么要回去,你难道还想做那个不被接受的另类吗?”“边哥,其实……”少年犹豫了一下,突然垂下头,很轻声很轻声地说:“其实我在这里,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边俊弼一怔。他意识到灰灰想让他接着往下问,只要他问一句怎么了,灰灰就能把深埋在自己心里很久的那些话都说出来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此刻血腥味和草木香气共同飘荡的山风中,他望着远方的金光缓缓地照耀天地,却陷入了沉默。“会好的。”过了一会儿,边俊弼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看见自己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灰灰的肩膀,像他对每一个队员做的那样,带着笑意鼓励道,“会越来越好的。”灰灰点了点头。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像决定离开村庄一样,像决定加入代州军一样,灰灰永远是听话的,永远在信赖边哥。“别想了,你害怕的时候,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会保护你。”清晨渐亮的山路上,边俊弼微笑着伸手拉灰灰站起身。十五天后,炮火连绵的汉中城墙上,边俊弼一把按住灰灰的脑袋,向下按进装满马草的木箱中:“藏在这里,不要出来。”抱着武器狂奔中,边俊弼一边抹掉脸上伤口上的血污,一边对身后大吼道:“灰灰,等炮声停下的时候,你不要找我,要一直往北跑,知道吗?”等不到身后的回答,边俊弼双手持斧,大吼着冲向了城楼上敌军的先登者——血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汉中城即将被攻破的那个夜晚,边俊弼站在城墙上,脚下火花绽放,身后尸叠如山。脚下人潮涌来如蚁奔,一个又一个身影冒死攀上城楼,火箭与刀枪迎面袭来。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身旁队友一个又一个倒下,很快又有队友一群一群地接替上来,大家都不是生命了,是燃烧的木柴,是注定要被矛刺穿的盾,是被堆积上去就不能回头的海浪。所谓死亡,只是一根用过便扔掉的木柴。而现在,边俊弼嘶吼着从地上的内脏中拔出斧头,劈向了另一个攀登者的双手,那握着一根根木柴扔向火焰的人,既不是杜路也不是赵琰了,那是巨大无形的东西,是人类的狂梦与癫乱,是一旦开始就超越任何意志的战争巨轮,碾压过每一个人的血肉灵魂。而他不能被这种东西碾碎。他要在狂梦中看见他的新世界。他们还有希望……在敌军渐渐缓和下来的攻击中,边俊弼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清杀,雷霆般的炮声源源不断地炸响,血液顺着城楼的石头缝往下滴,虎口震裂的伤口已经麻木……敌人又冲了上来,边俊弼疯狂地投掷着巨石,火箭伴着石块像流星向下涌去……炮声震动的军帐内,行军元帅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赵琰交付的锦囊。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城墙上,血汗顺着额上黥字往下流,再一次模糊了边俊弼的眼睛,他用脏手去擦……突然,他看见城下一座座巨大的云梯车滚滚而来,绣着“良”字的大旗在风声中飘摇,是敌军从汉水运送的物资冲破一路的封锁,居然到达了!满地火把如星河般明亮,他似乎听见了城下“杜将军”的呐喊声,千军万马如海水般自动向两侧分开,那高马上金盔黑甲的大良将军,沿着这一条人海中的道路缓缓从远方走来,注视着前方的城楼:“该结束了。”登时,楼下鼓声炸响,号角震天!从襄阳赶来的援兵将汉中城团团围住,敌方最后一轮疯狂的进攻开始了。而困守数天的汉中城已经人疲马倦,补给的火药甚至堆不满尸体相叠的高度。面对着一座座云梯车围着城墙纷纷架起,边俊弼脑中一片空白,城上炮台疯狂地向下发射,却终是抵挡不了一队又一队的士兵攀登而来,有人倒下,但还是有人不断跳进城楼……边俊弼满脸血泪地冲了上去,或许自己燃烧的时刻到了,他挥动巨斧时在想,无论如何,他作为边家最后一个男人,曾在光芒中的激战里证明过自己。“后撤!所有人后撤!”边俊弼已经听不清在喊什么,他看到行军元帅冲了出来,双眼发红地拉住了离他最近的士兵,那士兵的双眼也是发红的,正嘶吼着挥舞长戟要向前冲去,却被元帅的双臂拦腰抱住。魏元帅死死箍着他,冒着漫天火箭炮声,对城楼上所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吼:“立刻弃城!”边俊弼听到了,但他还在向前冲,战争的巨轮无法停下,正如迎面的长枪已经刺来,他必须去砍断它,因为后退就是死亡,每一根木柴都已经在烈火中燃烧,没有人能够抽身停止。“这是陛下的命令!”边俊弼不可思议地回头,看见魏元帅一手拦住冲锋的士兵,一手挥舞着一张字纸:“不是我教你们做懦夫做逃兵,是陛下二十天前就下令放弃汉中。现在所有人听令,炸掉炮台,立刻弃城!”全身的血像是在一瞬间抽空了。边俊弼并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样离开了汉中城,像是醉梦突然惊醒,发现自己仓皇如一只败狗。“砰”的震天巨响中,全部火药绚丽地爆炸,阻碍了敌军的攀登,也摧毁了他们自己的城楼,只为赢得最后一刻逃命的时间……身后胜利的英雄们在震天的锣鼓声中拥入城墙,而他们只是狼狈地奔逃,战友的尸体被遗弃在身后,雄伟的炮台一座座失声,边俊弼还嘶吼着握住手中滴血的巨斧,不断扭曲身体想回头,却被哭泣的灰灰拉住手臂,踉踉跄跄地向北撤退……当遍野冷风彻底吹醒狂梦时,他已经身处阴冷黑暗的秦岭森林了。一座座临时的营帐在栈道上支起,队友喘着气躺在地上,捧着自己断掉的手臂,不再叫痛了,只是沉默地望着黑暗的星空。边俊弼缓缓坐下。他双臂抱膝,把头埋在怀中,心想:此刻那位金盔黑甲的杜将军,该是怎样骑着雄壮高马迈入众人欢呼的汉中城。而早在二十天前,赵琰就想好投降撤退了。赵琰明明决定了要弃城,却还是把军人送到汉中来,给他们强烈的信念,再让他们为他白白送死吗?这二十天里,他们按照赵琰的部署,先是兢兢业业地扼守蜀道口,后来米仓道失守,他们在定军山处也只好后移;再是保卫汉中城,他们进行了那么多次拼死拼活的战役,与汉水守军配合着日夜严防;最后是死守城墙,在那样的生死修罗场里他们支撑了一天又一天,那个赵琰留下的锦囊是他们心底最后的希望,但当他们终于打开时,却看见了“全员北撤,弃汉中,守秦岭,派使者谈和”这一行近乎讽刺的字眼。边俊弼听见了身旁士兵小声的议论声,据说负责守汉水的行军元帅,也收到了赵琰的锦囊,让他在二十天后的傍晚打开。汉水的守兵们好不容易坚持到了今天下午,打开锦囊一看,却看见了“弃汉水,北撤,守子午道”的指令,于是士气大溃,直接弃船北逃了,这才让杜路今夜就来到了汉中。如果不是赵琰的投降命令,他们本来还可以再撑下去……山风凌厉的荒野中,边俊弼单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不想让自己对赵琰的失望和怀疑情绪像野草一样在脑海里疯长下去。但是这样一个投降的窃贼,真的值得追随吗?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会去投奔杜路。边俊弼被自己心底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守在秦岭的日子里,他眼前不断浮现出人海中那光明的英雄,笔直地向前,像是金光与火焰穿越黑暗到达眼前。只要往南走一段路,你也可以去追随那个英雄……寂静的森林中,风吹动遮天蔽日的树叶,日夜都在哗哗作响,似有细小的声音在他耳旁不断引诱。“边哥,你在想什么?”灰灰一声落下,脑中思绪顿时消散,边俊弼轻咳一声,接过灰灰递来的干粮,轻声道:“没想什么。”“哦,快吃吧。”灰灰在他身旁坐下,低着小脑袋,吃得很认真。“灰灰,我问你……”边俊弼突然开口。他捧着干粮,并不看身旁那双浅色的眼睛,只是轻声问:“如果,如果我带你做了错的选择,你该怎么办?”灰灰停下咀嚼,歪头困惑地看着他。“算了,你才十五岁,又懂些什么呢。”边俊弼摇了摇头,捧起食物大口大口地吃,突然被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灰灰赶紧拍他的背:“慢点吃。”在他凑近的一刻,正在咳嗽的边俊弼突然抓住他的手,极小声地快语道:“士兵们在子时换班。今夜你回到帐篷里后,不要睡着,默数一千声数之后,你一个人拿好行李出来,我在这棵树下等你。”边俊弼松开了他。灰灰瞪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也学着边哥那样小声地说:“好,我记住了。”如果我带你选错了,灰灰,那么我今夜要带你去重选一次。是夜,子时。边俊弼监督完手下小队的巡逻交班后,一个人悄悄向着密林走去,行李早已藏在约定好的那棵树下。他抱臂站在树后,在心中默默查数:“一,二,三……”寂静中,他突然听见了一阵马蹄声急促地冲向营地。随后有人跃马而下,脚步声砰砰,奔向了行军元帅的营帐。而行军元帅的营帐,就是挨着边俊弼右手边那棵树搭起来的,边俊弼甚至能听见帐中被褥沙沙,有人翻身而起,翻找火钳点油灯。突然亮起的帐篷壁上,两黑影对坐,小刀裁开信封的沙沙声听得边俊弼后颈发痒,正在他悄悄伸手去挠时,帐中突然传来魏元帅一阵响亮的大笑声,震得边俊弼一指挠破了自己的皮肤。“……七十九,八十,八十一……”“原来如此!竟是这样的兵行险着!”帐中,魏元帅边笑边揉着手中纸团,哗啦啦的揉纸声听得边俊弼后背也痒了起来,强忍着仔细听帐中声音,“快半年了,老夫这心里,是第一次这般畅快!”“这才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啊。”帐中另一人也笑了起来,“如今这难局,就看那杜路要怎么办了。”“依目前的形势来看,下一次大战应该是在南阳。”帐中,来人对魏元帅轻声说道。帐外,边俊弼猛地一愣:南阳?南阳处在洛阳与襄阳之间,如果赵琰在南阳动手,只怕会被敌军南北夹击包了饺子,此刻去进攻南阳的意义何在?“南阳这个地方,豪强和士族势力根深蒂固,宾客千户,团结乡里,杜路在此地并不占优势。”帐中,魏元帅却似乎不觉得攻打南阳的决策有什么问题,反而很平静地分析道,“八百年山东士族势力,对良王朝始终是一个隐忧,三百年来又是打压又是拉拢,但在良朝自五鹿之战衰弱后,中央皇权对崤山以东的控制愈发吃力,如果不是良恭帝那五十年的铁血执政,只怕长安和洛阳作为两个权力中心早就分裂了。而杜路在驱除北虏和收复南方之后,原本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中央和山东士族的矛盾。可随着淑德的夺权越政,这个矛盾不仅没有被解决,反而越拖越大遗留至今……”怎么聊起了这些?边俊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算了,马上要离开这里了,就把赵琰要攻打南阳的消息献给杜路吧。耳旁,帐中元帅的声音还在继续:“如今淑德和二季已死,山东大姓也受到了很大削弱。但在地方上,各家族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这股力量我们必须要争取。因为这才是杜路权力的真正真空区,陛下比我们看得准。”另一人笑道:“是啊,杜路名声虽大,但他的名声在崤山以东并不好使。没了关陇士族,没了百万禁军,杜路此刻最有影响力的支持者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当年在南方作战时亲自留下的军队:荆襄驻兵。这支驻军人数不多,却继承了战后长江上的所有精锐战舰。话说当年朝廷上,文臣们还非常忌惮他在这一处地方留驻兵,如今却成了大良的救命稻草。而他的第二个支持者,就是西蜀武林,江湖联盟帮杜路从天下各地募兵,造了很大的声势。”“……三百零七,三百零八,三百零九……”元帅略一沉思:“所以说,若以此刻天下局势为九格之盘,则陛下占晋与关陇两格,而杜路占川渝与荆襄两格,陛下居西北而南下,此乃居高屋而倾瓴水之势;杜路居西南而北上,乃结长江而成霸王扛鼎之势。两人天下逐鹿,必交会于中原;东治天下,必争于齐鲁江南;久战与否,必看长江经营之得失。陛下若得中原,则荆襄临危,但杜路仍有机会争取江南。可杜路若得中原,则陛下进取齐鲁与江南皆无望,不得不退守关中,此天下危矣。”“长江拉锯,还可从长计议。但中原之战,犹如狮虎相遇,生死迫在眉睫。今夜,还请魏元帅为我细讲一下南阳士族的情况……”“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边俊弼转身就走。他不想再听这些毫无意义的战术了,他对赵琰的失望和质疑情绪已经到了极致:轻易地放弃汉中,却在妄想着南阳?黑夜几乎要遮不住边俊弼脸上的冷笑了,他的衣袍刮过草木发出轻响,身后帐中人声不断,仿佛都在催促着他,带着灰灰快点离开……边俊弼猛地停住脚步。他不可思议地回头,捕捉着帐中那近乎消失的声音:“……所幸我们攻下了洛阳。”什么?边俊弼几乎是小跑回去的,躬下身贴着帐篷的墙壁,在心脏的怦怦跳声中听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消息:“……是的,陛下故意让杜路的襄阳军队进入汉中战场,然后伏兵千里,意在洛阳。”这一次,黄盖甚至都不需要挨打。赵琰对禁军中逃跑的士兵听之任之,不予严惩,其实是因为,那些前去投奔杜路的士兵中,潜入了大量赵琰派去的间谍。旧恩与新遇之间,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留恋。二十天前。大雨中,赵琰终于收到了他想要的消息。这半年的时间里,杜路想在汉中用蜀军消磨赵琰,赵琰便一轮一轮地派兵过去让杜路消磨,使杜路愈发相信赵琰不能失去汉中。但赵琰其实只想知道,杜路什么时候才会真正离开襄阳。杜路策划的汉中决战,正是赵琰要抽身离开汉中的时候。赵琰了解杜路,那是他曾经的主人,他从少年时就追随着杜路一路走过荒漠草原,他了解这个人的魄力、天才、光明和信念,但也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反身一击,就能捅向杜路最痛的地方。那场大雨中,赵琰身穿银甲站在高楼上,目睹派往汉中的援军越走越远。然后他遥望着襄阳的方向,目光冰冷,嘲讽某种即将重蹈覆辙的东西。把那个人推下悬崖,他已经做过一次了,却又要做第二次了。银盔的光在墙壁上移动,赵琰走下楼,面对着肃静的千军万马,跃赤马而上,举刀前行。他彻底抽空了长安,命令大部队趁着暴雨离开关中,再一次站在波涛汹涌的蒲津渡口前。经蒲津渡由秦入晋,便可绕过潼关。接着向北行军,从垣曲进入轵关陉,一路向东穿越太行山,便可绕过崤山和函谷关,直入中原。十三日后,他们杀出了轵关,在洛阳的北方虎视眈眈。而此刻洛阳的重军,还在东方把守崤函。一条汹涌的黄河水从西向东奔流,将定朝的大军与洛阳隔开。而洛阳的北大门,正是黄河之上连接两岸的渡口:孟津。渡过了孟津,他们就能绕开洛阳的三面环山,一马平川地南下洛阳。而在赵琰驻马于黄河岸边眺望孟津的这一刻,千里之外,杜路正率领军队沿汉水而上,一路向西激战,进入汉中。这是一次危险万分的豪赌,因为赵琰已经抽出了自己所能抽调的全部兵力,此刻的关中是空的。所谓山河四塞,已经成了一个空心的皮球,但凡杜路的军队掉头去攻打武关,便能一下子戳爆皮球,直入关中。天下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这样行军,杜路不会,裴拂衣不会,韦温雪更不会。疯子式的做法,在悬崖上为了一棵苹果树而纵身高跳,要么大获全胜,要么满盘皆输。他必须保证杜路一路沿汉水而上,保证杜路胜利,这样才能把襄阳的主要兵力都引到汉中,从而难以在第一时间支援洛阳。同时,他也必须保证杜路不能快速占有汉中,以防杜路反应过来,迅速攻打关中,后院着火。既要让对手胜,又不能让对手速胜。如此一来,才能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攻下洛阳。他的优势很明显,在继承了大良的禁军羽林之后,纵有大量军人逃逸,但他此刻依然手握至少二十万的重兵,远非洛阳的五万旧部,或杜路手中的几万散兵所能比拟。但他的颓势更加明显:关中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兵。这个问题从当年二季编兵时就已经很严重了,而如今那些为禁军数量吵得不可开交的良朝臣子差不多都死光了,这个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困难。赵琰不得不承认,杜路封锁关中的经济制裁是非常一针见血的,先是失去四川阻断蜀道,然后失去洛阳的漕运,最后甚至连汉中都被剥夺。加上今年关中少雨,赵琰非常怀疑,如果今年夏麦无收,关中就会从内部崩乱。所以他必须突围,要么站在悬崖边上困死,要么奋力一跃,以粉身碎骨的决心,去摘取万丈高枝上的苹果。此刻,他向南方的秦岭汉中和汉水战场,一共派去了五万士兵,拖住杜路与襄阳军队厮杀;在东方的潼关与崤函,两万士兵已经和洛阳军队对峙了半年,马上会按照他的锦囊命令发动进攻,吸引洛阳的注意力以调虎离山;在东南方向的武关,他派去了一万士兵死守,但赵琰知道一旦计划败露,杜路会立刻在汉水掉头去攻打武关,这一万人根本无法阻止杜路进入关中,游戏会立刻结束;在西南方向的散关,赵琰也派去了一万士兵,但他也知道一旦杜路不接受他的谈和,攻下汉中后迅速向北攻打散关,这一万人也根本不是杜路的对手;危机四伏,而在萧关、蒲津等要地,赵琰只留了几千人,他把所有能抽出的军队都从关中抽出来了,十万大军全部跟在身后,凝望着面前汹涌咆哮的黄河水。在河水的南边,耸立着洛阳城。那是富饶的红苹果,是悬崖上的诱惑,是古今所有的兴废事,是天下的逐鹿梦。率重军横渡黄河从来不是一件易事,但以肉躯率万马争夺天下之时,谁人又不是在陨身糜骨?昔者,有一狂夫,披发提壶涉河而渡,其妻追止之,不及,堕河而死。乃号天嘘唏,鼓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权力或许就是这种东西,在它面前,每个人都会变成渡河的狂夫。赵琰在指挥孟津抢渡时,望着漫天箭镞中冲锋的士兵们,不禁这样想。年轻的肉体流着红血在泥水黄沙中倒下,羊皮木筏散开,他们的骨头会遇见八百诸侯会盟时扔下的旧旗吗?那些早已烟消云散的狂情,却在真实地改变历史。没有大船,没有千舟,十万人的军队靠着最简陋的木盆和皮筏抢渡黄河,用了整整三天三夜。疯子一样的军事官,赵琰计划中的每一个步骤,每一块土地,每一个时辰,都无疑是在悬崖上同时起跳。崤函的定军从东方进攻试图钳制洛阳,但最多为赵琰争取了一天的时间,洛阳的大部队在收到孟津的消息后,迅速转身,在两天内赶到支援,对赵琰正在涉河的军队发起了正面进攻。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争。肉对肉,眼对眼,真正你死我活的正面厮杀。即使赵琰率领着对敌军呈碾压之势的十万兵力,但他差一点在这场战斗中永远地沉了下去。千年汹涌的黄河水,第二次残忍地考验了这个后世的君王。这一次,它丝毫不再显现上一次蒲津偷袭时给予天时地利的仁慈,反而像是在狠狠惩罚赵琰每一次的投机取巧,来吧,它对他怒喊,正视你敌人的千军万马,置身于最差的劣势最难的时刻最绝望的困境中,依然昂起头冒血雨蹚长河闯天堑地杀过去!赵琰的十万大军差点在这场黄河决战中覆灭。但当他们杀过黄河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任何活人能够阻止他们进入洛阳。战争的第二十天。在千里之外的西南方,杜路率领的襄阳军正在冲破汉水守军的一路拦截,两岸炮火轰天,战船水军逆汉水而上,向着汉中一路西行,战无不胜,奋战前进。而洛阳被偷袭的消息,还未送达。赵琰必须庆幸,杜路那个时候还没有推行苗药催马法,这封横越千里的军报送了整整八天,在第十四天从孟津送出,到第二十二天才送入汉中,到达杜路手中。听上去不可思议,但这确实是苗药催马法发明之前,这个世界上的最快速度。加上关中被封锁,这封军报必须绕上一大圈的路,从洛阳送到南阳,再从南阳进入汉水,方才在第二十二天的夜里送达汉中。那个时候,杜路正在汉中接受赵琰使者的投降。而边俊弼正站在行军元帅的帐外偷听。听到陛下引诱杜路进入汉中,然后瞒天过海用十万大军走轵关陉偷袭洛阳时,他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当听到黄河上危急万分的决战时,他在黑夜里紧张得掐住自己的手腕。而在听到赵琰已经坐镇洛阳,十万大军与潼关军队东西夹击扫清了洛阳的最后势力,此刻大军正陆续回到关中支援武关和散关时,边俊弼禁不住激动得一拳打向身旁的树干,惊得落叶扑簌宿鸟鸣飞,帐中两人的谈话声登时一顿,厉声道:“偷听者何人?”耳旁听见帐中脚步声突起,有人掀帐而出,边俊弼登时心跳如擂鼓,不能再犹豫,转身就逃。他刚跑出几米,黑暗中“砰”地就撞到了一个人,正吓得惊慌失措时,听见对面人惊喜的声音:“边哥——”边俊弼一把捂住灰灰的嘴巴,将他按进草丛里,两人并排蹲下,紧张地听着身旁魏元帅的脚步声沙沙,过了好一会儿,元帅终于回帐。两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着彼此,突然笑了。“边哥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遇见时就是这样子,村民们追我们,我们两个躲在坟地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呢。”“怎么不记得。”黑暗中,边俊弼望着身旁那双浅灰色的明亮眼睛,笑着松开了灰灰的肩膀,“居然都五年了。感觉你还是个孩子,我却已经变了很多。”“边哥已经是大英雄了,上阵杀了那么多敌人,是我的偶像。”灰灰望着边俊弼,眼中是那样纯粹的崇拜,“我经常在想,要是没有边哥保护我,说不定我早就死在敌人刀下了——”“不要说这种话。”边俊弼用手肘捅他,“不会这样的。”“嗯!”灰灰像小狗一样点头,圆圆的灰眼睛望着他,“那我们现在出发吗?”“出发?”灰灰指了指面前的行李袋:“边哥,你不是想去投奔杜——”边俊弼眼疾手快地捂住了灰灰的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的黑暗树林。“乱说什么,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看见地上自己的行李,又看见眼前这双明亮的灰眼睛,边俊弼心中突然有一种按捺不住的烦躁,使他声音不由得低浑,“我从来只追随陛下。今夜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灰灰还被他捂着嘴,赶紧点头。“走吧。”边俊弼警惕地望着四周,示意灰灰拿着行李起身,让他赶紧回自己帐篷去,别惊动任何人。那个小小的身影,便像是做错了事一样,抱着自己的包,躬身悄悄地走出了树林。灰灰想回头看边哥一眼,却终于没有转回头,而是听话地迈出步子,快速溜回了自己的帐篷。边俊弼遥遥地望着灰灰进帐篷,长长呼了一口气。他抱臂在树林的冷风中站了一会儿,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灰灰孤零零跑回去的背影实在可怜,让他忍不住想追过去。算了。他稳了稳心绪,无论如何,今夜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正在天下的风雨中追随一条真正的龙。暴龙从不以仁义而与凡人结友。暴龙用撕裂旧世界的惊心动魄的力量,以银亮闪电和气吞山河之势,使凡人震慑臣服与追随。边俊弼在震撼中一遍遍回想这出大谋略,将计就计,化险为夷。他想到皇帝是如何在巨大困境中耐心地等待了半年,又如何在二十天的时间内直下洛阳,恍惚觉得不可思议。他继而有些羞愧,羞愧于自己不仅没看懂潜龙在渊的暗谋,反而不断地怀疑和摇摆。他不由得感慨,当他只能看见一个汉中的时候,陛下正在注视着更大的格局。在后来的三年里,边俊弼成了赵琰最为忠心的跟随者,即使他知道对面是杜路这个级别的对手,即使赵琰第一年在南阳战场一败涂地,即使赵琰第二年落败淮北而使杜路占尽江南,即使在最危急的关头,边俊弼都不曾再怀疑过赵琰一刻。他也终于发现,赵琰拥有许许多多忠诚的追随者,那种忠诚并不比投奔杜路的士兵少。曾经他以为天下人都会唾弃赵琰而追随杜路,那是他想得太简单了。原先士兵们虽然喊着“为杜路复仇”的口号被赵琰带回关中,但这二十多万大军并不是旗帜统一的,因为良朝禁军的来历实在太复杂:原先跟随裴家的江淮军队,蜀梁两国的俘虏军,赵琰在平苗途中募的七万灾民,还有赵琰自己的代州军,加上重编的羽林军……这些人与杜路其实没有忠义关系。而真正为杜路之死愤然不平的,是那八万人的杜家军。如此,蒲津兵变上那口号声虽然声势浩大,但仔细想来,其实是杜家军喊着,赵琰的军队哄抬着,其他所有人听着跟着。有人稀里糊涂地挥手臂,有人激昂地大声喊。虽然那场兵变的触发点是为杜路复仇,但在根本上,其实是全体士兵与山东教头的矛盾。杜路或许只是一部分人的愤慨,但二季从上到下的编兵绝对触犯了所有人的利益。历史上很多大事都是如此发生的,群情是真的,旗帜也是真的,但旗帜只是旗帜而已。作为正统,作为道义的一方,杜路拥有广大的支持者。忠义的士兵千里投奔,捍卫良朝的匹夫自愿跟随,仁义的侠士结成联盟……他是大良最后一个英雄,人们为他的光芒感召。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窃贼和闯入者的赵琰,受到天下人唾弃的赵琰,就会众叛亲离。恰恰相反,杜路的归来带来了“复良”的新威胁,这使赵琰拥有了更有力的支持者,比如裴家,比如高虓,比如日后倒戈支持赵琰的东梁旧臣和谋士集团,再比如边俊弼、沈队长等在军功中翻身的广大平民。有人需要的不是旧理想,而是新规则。如果说杜路和他的追随者在奋力恢复这个世界的旧态,那么赵琰和他的追随者,要去重新划分这个世界的新利益。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边俊弼第四次写内战史才顿悟的根本原因,可以解释后来内战中非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为什么失道者反而多助;为什么杜路率先占有江南,却没能真正得到江南;为什么杜路是一个天才式的军事寡头,屡胜赵琰,但最终他失去了天下。但当年的边俊弼,只是把原因归结为楚霸王式的妇人之仁。杜路在汉中接受了赵琰使者的投降,那两天的谈和,使他失去了能够轻易进入关中的最后时机。或许是杜路没能猜到,本该有着数十万大军的关中,此刻竟然敢是空的。也或许是赵琰的好运气,杜路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两年后,已经成为心腹大将的边俊弼,在攻下江左的庆功宴上醉眼望着赵琰,问出了那个深埋于心中的疑问:“陛下,您当年抽空了关中攻打洛阳,可若是杜路在汉中时不接受使者的投降,而是继续带兵向关中攻打,该怎么办?”舞乐喧嚣中,苍白而强壮的男人缓慢地抬头,他看上去没有喝醉,只是那双微红的眼睛缓缓眨着,很认真地一字字回答道:“若是他来杀我,我就引颈受戮。可惜,他当年没有这么做。”“杜路本打算做什么?他对使者说了什么?”“他说:‘燕子,你已经没有路可走了,现在停下来还不晚。’”苍白的男人昂着头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还说,他原谅我。”边俊弼拍腿大笑,周围众人也碰杯祝贺,高语道:“还是陛下神机妙算,算准了杜路的妇人之仁和假面道德,算准了他会在汉中停下来,相信那种诈降……”“可若是我不想被原谅呢?”寂静被猛地拉长。盛宴的阴影中,金冕的苍白男人独坐,拥着酒自语道:“我想被他深深地仇恨。“我想让他被我刺痛,被我伤害,然后铭记住我的伤害。“我连他的恨都不值得吗?”那一瞬间,边俊弼恍惚觉得,赵琰并不恨杜路。尽管是他亲手把杜路推下了悬崖,可最后却是他受伤了。但边俊弼在酒醒之后,注视着陛下站在地图前,语气冷静地制定着对杜路的围剿计划,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心想这何止是恨呢,这是在赶尽杀绝,除之而后快啊。每次写到内战的结局,边俊弼的笔都会停驻很久,他想起那穿着金盔黑甲的将军杜路的尸体。重军围城中,赵琰曾在火光高楼中大吼着奔跑,又在看清杜路坠楼的尸体后,站在原地望着尸体,双肩颤抖地冷笑。赵琰把杜路的尸体一路从渝州带回长安,又下令把杜路的尸体悬挂在城墙上日夜残忍地鞭打,直到完全腐烂,高大俊朗的青年化成一团钻着蛆的血水模糊的红肉,滴滴答答,恶臭熏天,在长安的城楼上缓慢地消散。火光中,边俊弼再一次烧掉了墨迹未干的纸册。灰烬四处飘散,边俊弼抬手驱逐着,猛然间看见纱帐中沉睡的人影似动了一下,急忙去掀帐,却在下一刻看清了这只是飞动的影子。他呆在原地,沉默中捂住了自己的脸。那一箭是我射的。那逼死杜路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做的。我不后悔。十年前,在内战结束后一个安静的春天清晨,边俊弼穿过微湿白雾登上长安的城楼,平视着这一具腐烂的躯体。红肉悬挂在空中,远处模糊着城郊一片浅浅的青色,零散开着淡金色的小花。边俊弼望着杜路那颗已掉出眼眶的眼球,低声问:“你还记得我吗?”我写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现在,该让我给你讲述我的故事了。这是非常渺小的故事,在巨大战争和天下争夺中毫不起眼,甚至不配被写入那些烧掉的纸页。可是,你必须知道这个故事。在清晨的白雾和房檐的铃声中,边俊弼抱臂坐在城墙上,与死去的杜路面对面坐着,轻声问:“你会想念代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