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如果让古代诗人们卷入同一场阴谋,更改姓名,两派集团互相设局,天才们智斗,谁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皇宫中的惊天绑架案。 撕票前的倒数二十天! 这是一本大喜大悲、诗意淋漓的悬疑小说。 红粉凋零,亲朋屠戮……洁白公子从云端跌入地狱,奋战者撞开新时代的大门。 所爱之人葬于白雪,高贵者被折辱,英雄者遭背叛。 旧友反目,少年永别。 千古文人以另一种方式复活。 “我这一生从不觉得自己错过,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活下去, 替我去战胜命运。

第五十五章2
后来的日子里,边俊弼跟在王念身后,又在洛阳军营里遇见过一回灰灰。那一次灰灰非常懂事,不等王念抬头,灰灰就低眉顺眼跟在巡逻队伍的后面,把自己藏好了安静地离开,懂事得让边俊弼心里难受。
可他该怎么办。他望着灯影飘拂的帐篷顶,心乱如麻。他想到一大早就热情前来的灰灰,又想到王念那道冰冷的目光,第一次意识到,世界永远是不宽容的。王念手中的权力,正在决定着他们的命运。他必须带着灰灰奋力爬到最上面,因为灰灰在哪里都显得怪异,只要他一天不够强大,灰灰就还会生活在别人的目光和指点中。
他不能再委屈灰灰了,那个在代州捉野鸡唱歌的孩子,不该在军队里看别人的眼色活着。
“大战在即,洛阳的守军只会留很少一批人了。边哥,还要想办法把灰灰留下来吗?我现在去找人打招呼。”
边俊弼却拉住了他。
“不,这次我要带着他。”
“这次战争危险万分,边哥你……想好了吗?”
边俊弼望着房檐底下的一根根冰凌,突然说:“他需要一些军功。”
“边哥!”跛脚的红脸士兵压低了声音,瞅四下无人,才焦急地耳语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是给他冒领军功,被人查出来,你……”
“可我不能再对不起他了。”边俊弼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听说了,我在淮北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在军中受人欺负,他们都喊他小野种,让他睡在杂货箱上,兵痞子们抢东西还奚落他。可灰灰一句没跟我说过,他盼了一年盼着见我,我却在见他的第一面……”
边俊弼垂下了头。
世界上很多痛苦是无法责备的。
他后来才知道,在他于淮北战场迎来热烈胜利的时候,他的朋友正在帐篷里吃着剩馒头。
他挂着功勋被那么多人拍肩膀,仕途越来越得意,成了众人抢着结交的红人。他的朋友却失意地坐在灰尘漫布的杂货箱上,听着帐友们天南地北地聊天,把自己沉默地藏在一个角落里。
在最艰难的岁月,他们一个罪臣之子,一个被抛弃的混血儿,两个怪异的人结伴流浪,却也自成一个温暖的世界。可在进入关中这天下的中心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再也不是罪臣的儿子,他却在哪儿都是不被接受的怪异儿。
最初他还反抗这一切,但在王念的目光下,在意识到跟灰灰站在一起显得自己也怪异了的一刻,他装作不认识地从灰灰身边走过去了。
或许他不该这么做,他应该像最初那样,坚定地握住朋友的手。可这样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王念会从他们两个怪人身旁毫不留情地走过去,权力还有很多选择,比如沈持重,比如高虓的儿子。而他一旦被权力淘汰,就更加无法改变灰灰的处境。
再等一会儿,灰灰,他想,只要你有了军功,没人会再看不起你。
“边哥!你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他还是个孩子,他不理解——”
边俊弼摇了摇头,无数冰凌柱上人影同时晃动:“没有我,他还在代州自由自在地生活。”
“没有你,他说不定早就饿死在代州了。”红脸士兵摇头,终是一跺脚,叹了口气,“边哥,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把我的军功轮给他吧,这样我才好放心你的安危。”
始熙三年,在王念的支持下,边俊弼如愿担任主将,率领十万大军奔赴汉中。
两年前边俊弼如一只丧家犬在战败中逃出了汉中,两年后他带领整饬大军第二次南下秦岭,卷土重来,收复失地。与汉中战场同时,赵琰也亲自带兵第二次奔赴南阳战场,麾下四十万大军士气高昂,他们值得重写历史。
当是时,杜路主守巴蜀。
而进入巴蜀的两扇大门,正是汉中和荆州。
在杜路丧失江南军队之后,双方陆军兵力的悬殊已不可挽回,此刻杜路的主要优势押在长江水师上,以荆州夏口为根基,尚有对长江居高临下的制霸能力。而在陆地上,杜路通过汉水、南阳和襄阳三地的联结,使汉中、荆州这两扇大门能够彼此守卫互相支援,形成一个稳固的防御环。
而赵琰这次出兵,就是绕开夏口的水师优势,而从后方袭击荆州。他恰似双手各持一把尖刀,要从汉中和南阳这左右两侧入刀,把荆州的陆上防御环彻底撬开。
而两把刀撬到最中央,就是襄阳城。
一旦襄阳沦陷,荆州危矣。
“不用有太大的压力。”金光闪耀的清晨,在众议纷纷声中选择了边俊弼的那一天,陛下的声音果断而平静。边俊弼在受宠若惊中跪下领命,听见头顶陛下轻声道:“若是作战顺畅,你就带兵一路下汉水,与朕在襄阳会合;若是作战不顺畅,也是常有的事,你只需要消磨汉中,钳制住敌军的一头,也是功劳。”
陛下这番话,不仅是在抚慰年轻武将,更是要让堂上所有瞧不起边俊弼的大臣都听见。私语声登时结束,边俊弼感激地抬眸,望见苍白的皇帝坐在议事堂中,周身威严却面容柔和。陛下感受到他的目光,低头望向他,露出若有若无的笑:“还跪什么,好好去养你这条伤腿。真到了荆州,你还打算单腿蹦着去捉人吗?”
堂上大笑。
边俊弼也笑了,过了一会儿,疑惑了起来:这个捉人,是捉杜路吗?
若是真见了杜路,陛下的意思这是该杀还是该抓呢?
一个第一次做主将的愣头青,却在幻想着自己是要杀了杜路还是捉了杜路,边俊弼带着灰灰往汉中出发,一路上越想越觉得好笑。可两个月后在汉中战场迎来胜利时,这个问题居然给他一种越来越近的错觉。等到第五个月的时候,历经战场上浴血厮杀,望着近在眼前的襄阳城,边俊弼吁了口气,心底却隐隐激动了起来:
莫非自己,这是终于要和杜路相遇了吗?
当边俊弼终于见到杜路时,是在一片午后的金光中,百草摇曳如浪,风声静静。
在西陵山的山路上,他们狭路相逢。
准确的说,是边俊弼伏兵在此地守了多日,终于守到了从荆州战场带兵后撤的杜路。
年轻的将军坐在高马上,平静地望着他。
那个时刻是盛夏的午后,大片大片洁白的云朵在湛蓝的天空下四垂,草的飞影,鸟的声音,山上一群麋鹿迅疾穿过灌木,金光如雨幕般地纷纷洒落在男人身上。他没有披铠,一身干爽的素衣,持着一柄沉重的长槊。夏日的光芒下他的手指修长如古僧,满是刀疤,却又很干净。
那一刻,边俊弼在金光中如此清晰地注视着这个男人,他太年轻了,俊朗的脸上光影生动,眉宇和鼻尖,眼眸,下巴,唇。边俊弼屏住呼吸望着这张面容,风吹光动中,近在咫尺。
他比想象中高大强壮,比想象中更周正,也比想象中更沉静有力量。
边俊弼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当他第一次面对苍白的暴戾的皇帝赵琰时,感受到泰山压顶般的震慑;当他第一次面对金光风声中的杜路时,只有种释然的沉静感和熟悉感。可若是赵琰站在杜路身边,赵琰却是会被杜路的气度盖过去的。
虽然杜路的气度是那样平静,虽然赵琰的威压是那么咄咄逼人,可边俊弼意识到,杜路就是一言不发地走过人群,都会在顷刻间得到所有人信任的那种男人。他和人间每一个人都是同类。
他是高大坚毅、神仪明朗的男人。他是白日中安静的光芒,是青色大风中天空下四面徐飞的群鹰。当他无声地望着你,你便从那目光中知道,他能够理解你的心灵,并且在乎你的感受。
你只要看到他的面容,就知道若你跌入水中,他是一定会来救你的那种男人。
这样的人就是小杜,见到男人的这一刻边俊弼就懂得了,小杜就该是他。
边俊弼诧异于自己猜想过那么多次杜路的模样,一旦答案呈现在眼前,就发现是这么自然,就像是杜路身上的素衣一样,就该如此。
金光迸溅的山野中,边俊弼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横刀。
风声中黑帽向右翩飞。
以边俊弼为首,身后铁盔坚甲的士兵们分成左右两列,摆成长长的对门阵,一柄柄银光粼粼的斩马刀在夏日中闪耀,刀尖与刀尖之间,正正好空着一人一马能通过的最窄距离,敌人一旦想驾马快速冲过此路,马匹就会在高速和刀尖的共同作用下瞬间血流成河。而在左右两侧的高山上,数百位连弩手还在草丛中埋伏,瞄准了这条必经的窄路。如此一来,一旦杜路的军队走入射程,就不得不以长蛇蠕动般的缓慢速度,一边与左右士兵搏斗,一边接受头顶千万箭雨的冲击。
来吧。
边俊弼双手握紧了横刀,向着面前高马上传奇的敌人抬起头,眸子中金光熠熠。
我已经等了你太久,来战胜你,我的英雄。
他竟没有穿甲。边俊弼眯着眼,注视着面前仍未动身的男人,边俊弼知道他有一身冠绝当世的好铠甲,是江湖中的铸剑世家陈家为他锻造的,但他只是一身薄衣前来。夏日云朵散开,金光中男人喉结分明,侧脖上有一颗小痣,全都清清晰晰地裸露在空气中。
“你有一把很好的刀,是良成帝时才能打造的宝刀,很昂贵也很坚锐。”男人望着他,却又像是看向遥远的地方,衣角和发丝都在夏日的风中飘荡,“但你看上去不适合它,你适合更重的武器。”
“这不重要。”
“你应该带着原先那把长柄巨斧前来。”
边俊弼注视着自己双手上并不明显的痕迹,心中一惊,面上却在众军面前嗤笑,声音洪亮道:“那只会让我更快地战胜你,不是吗?”
“我只是想更方便一些。”
高马上的男人说出这句让边俊弼困惑的话,仍是很平静的声音,一边说一边在金光中单手架起一丈八尺的铁杆长槊,侧头问他:“开始吗?”
“否则呢,指望我像关羽一样放你走华容道吗!”话还未落,边俊弼已经冲了出去,冲着对方昂头嘶吼的大马,挥出金光凛冽的横刀。
他曾在淮北战场用这样一把刀,竖切了整匹马的躯干,刀下而丝血未落,收刀回鞘后,面前的大马才轰然山崩成两截。
他这次是双手挥刀横斩,突击如迅雷,起手够快瞬间数步上前抵消对面长柄武器的距离优势,一个利落的转身便挥出长刀,刀锋加上手臂的长度猛地冲向杜路的马颈,飞也似的挥斩过去,一道银光中刀面上映着这匹马惊恐的眼睛,刀尖已然抵进皮毛——
却猛地僵住。
他不可思议地低头,却见胸前的铠甲已被沉重的铁槊死死顶住,恰似一矛一盾,在僵持中发出颤颤欲裂的响声。
那柄庞然的马槊握在杜路的单手中,由高处向下抵住他胸前的铠甲。马上的将军以惊人的臂力,在他挥刀的一刹那,迅速推槊而出,从他的双臂下穿过,槊锋直顶住胸膛,把他的整个身体在扭腰发力的一刻猛地卡住。
边俊弼力气已发完,刀却还未挥到,而杜路在这一刻顶着他,甚至不需要再加一只手了。众目睽睽之下,那柄长槊,竟能顶着边俊弼的胸口把他从马前缓缓推动。
满军惊呼。
边俊弼咬紧了牙关,微微蹲下双腿,突然抛刀,在刀落下的一刹反向握住刀把,用横刀的刀背,从下往上狠狠地砍向杜路的铁槊!铿锵一声后,二人赛力僵持,一刀一槊互抵着颤抖。
边俊弼的双脚在满地山石间一厘一厘地向后动摇,杜路顶在边俊弼胸前铠甲上的槊锋,也被横刀厚重有力的刀背一毫一毫地向上推开。夏日的午后风声大作,杜路加上了另一只手往下压槊,边俊弼额上滴汗,胸前盔甲吱吱呀呀,黑色宽帽在风中飞扬。
“边哥,往后退!”
危险万分的时刻,他偏偏听见了身后灰灰焦急的声音,又听见了红脸士兵及时捂住了灰灰的嘴。所有有经验的士兵都知道,此刻他千万不能后退,因为他和杜路只有半个身位的距离,一旦他卸力后退,杜路的铁槊便会借着马势瞬间向前,在冲力下洞穿他的盔甲和身体。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帮你?”杜路问。
“你不是也没有命令你身后的士兵向前吗?”边俊弼喘着气,握刀的双手青筋暴起,“这是我跟你两个人的较量,我等了你许多年,才等到这一天。”
因为这句话,杜路认真地望了一眼边俊弼:“我看到了你额头上的刺字,你是什么时候刺配到代州的?”
“七年前。”
“那时我是代州的主将,为何我没有见过你?”
“因为我做了逃兵。”边俊弼用力得双眼发红,胸甲上槊锋终于一点点快要被推开,“我是四年前才加入代州军的。”
“怪不得,你原本是该跟着我的。”杜路说,“看上去也是,你并不像燕子的人,你倒像是我的人。”
边俊弼带着满头晶莹的汗水,咬着牙,抵着刀背说:“在阵上……攀旧情……可是……有点晚了啊!”
在话落的一刹,他突然双手挥刀,用刀背狠狠地砍向最后一截槊锋!要用猛力把杜路的马槊从自己的盔甲上彻底砍出去——
他却猛地砍了个空。
那本该笨重的铁长槊,却在他挥刀的一刹那,更快地撤了出去!手上猛然一滑,杜路的马槊高高扬起,在他砍空失力的那一刹,沉重的铁槊一个回旋,一击挑飞了他的横刀!
杜路在马上伸手,接住了这柄刀。
身下的大马扬蹄嘶吼。
明白清晰的天幕下,边俊弼颓然地站着,望着金光中那个素衣平静的男人,等待顷刻间杜路的铁长槊借马势冲来,一举击碎胸前盔甲,刺透血肉躯干。
迎面的马嘶声和风声瞬间逼近了耳朵。
他作为一个男人没有闭眼。
下一刹,边俊弼却没有迎来胸前的重击,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匹马绝对不该跳那么高。
但在那个风吹草影摇晃的夏日午后,在两军对峙林立的山麓间,他就是目睹着小杜手握横刀和长槊,驾着风驰雷霆的烈马,从天而降一般,烈马扬蹄飞冲,跨栏一般跃过他的头顶,在炮鸣般的巨响中落地,加速疯狂地冲向了刀光林立的窄道。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
那匹马的眼睛是红色的。
苗药的威力下,红眼的疯马冲向了注定会血流成河的窄道,地上刀刃击鸣,天空弓弩齐响,致命的刀光箭雨纷纷击向金光中唯一一个飞驰的目标,而它的主人根本没有披甲。
夏日午后骤然而起的血腥味中,边俊弼缓缓地回头,注视着杀局中一人独前的杜路。
杜路伏在疯马的背上,横着架起长槊。他用双手把槊杆与刀柄握在一起,槊锋向右,横刀向左,身旁两面刀光粼粼闪烁,身下大马嘶吼着向前飞冲,一人一马在这刀光林立的窄道上所向披靡,仿佛一具飞速推进的杀戮战车,所到之处首级割断,两侧脖颈上喷溅的一片红雾,在同时向后喷出。身后,一把把被切断的斩马刀和士兵的人头同时落地;身前,士兵们恐惧地面对着魔鬼般越逼越近的夺命马,惊惶地四处逃窜,却在窄道上彼此踩踏,被冲来的马蹄踩断脊柱。
边俊弼在这一刻才理解,杜路说长柄巨斧更方便是什么意思。
箭雨中,杜路一边冲锋一边从地上挑了具死尸背在身上,挡着飞箭继续向前杀戮。身下,那匹烈马已经被劈砍得体无完肤,刺猬般浑身插着长箭,却在剧痛中更加癫狂,甩着脑袋愤怒地冲向前方的敌人,马身上架起的槊锋和横刀无情地划断一切挡路的血肉之躯。流血声如同划破了一方方豆腐,堆叠着杀出穷途的出口,最后面的士兵已然吓破了胆子,在窄道四面踩踏的惨剧中动也不敢动,呆愣愣地等着杀戮战车无情地斩来。
“往山上爬!都往两边山上爬!”
边俊弼站在窄道的入口,撕心裂肺地冲着出口处的人大喊,他看见灰灰已然吓坏了的眼睛,焦急地喊:“扔了刀,抱住你身边那块石头,往上跳,跳到比马高的地方!”
在疯马上的刀锋冲来的最后一刹——
灰灰抱住了那块山石,双腿颤抖着发力,终于蹬了上去。
银光闪过,横刀吹毛立断的刀锋,堪堪地从灰灰的鞋底下划了过去。
灰灰抬头,远远地望着边俊弼,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两人都在抖。
一片血红遍地、断肢堆叠的人间炼狱里,边俊弼绝望地望着溃败的险关,也望着杜路远去的背影。这身穿坚甲、武器精良,足足有一千二百人组成的斩马刀队,竟然在刹那之间灰飞烟灭。两侧的山麓上,他的弩手们也已经暴露了位置,不少已经在刚刚的战斗中,被杜路的弓箭手从地上射箭贯头,此刻正惶惶地望着杜路的步兵们从四面八方爬上来包抄,而手中的弩箭已经用空了大半。
他边俊弼,自命兵谋不凡,平生也是勇武力士,如今背靠窄道天险,刀甲具备,伏兵数千,而堵截一支败走逃蜀的残军,竟然能弄到顷刻间全军覆没。浑身颤抖中,年轻的边俊弼捡起一把锋利的斩马刀,踏着满地血淋淋热乎乎的软尸体,沿着窄道向前走去。
“站住。”
他对杜路的背影说。
那匹浑身流血的大马,正踉跄着向前,却一走一跌,杜路抚着马头,没有回眸。
“请与我一战吧。”边俊弼的脚步在湿答答的尸体上沉闷地走来,宽帽下的眼睛盯着这个男人,“我一定要知道这个结果。”
那匹大马已经坚持不住了,还在痉挛着向前走,却缓缓低下了头。
夏日的下午,大片浮云遮住天空,山野间成一片墨绿的影子。杜路低头沉思着看马。边俊弼在墨绿世界里这一条猩红的道路上一步步走上前,昂头望着杜路,孤勇地道:
“来吧。”
那匹大马终于走不动了,呜咽着,四肢无力地屈下。
杜路安静地拍了拍它。
“我成长在以草原可汗为英雄的时代。”素衣沾血的男人下马,干净的双手握着一刀一槊,轻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少年人起于微时,总是日夜难寐,胸中时刻有血在烧。”
“你作为一个传奇,来理解我的失败,真是十分不必。”边俊弼持刀立在胸前,正视着他,“来吧,我宁愿你杀了我,却不能接受你不给我一个结果。”
“战死是件解脱的事情。活着去面对赵燕,接受自己一生的政治前途到此终结,才是最困难的。”杜路望着他,那目光平和而熟悉,“已然想好了放弃生命,那你有没有想过,不如追随我入蜀?”
边俊弼低下头,抹着满脸的血痕笑了:
“你果然像传说中的那样,对谁都会伸出手去。”
“我只是觉得,你原本就该跟着我,这是在物归原主。”杜路对他说,“就像我不仅知道你惯用的是巨斧,我还知道,你为何会拿这把横刀来堵我。”
“为什么?”
“因为你穿了太坚固的盔甲。”杜路望着边俊弼,那胸前铠甲上只留下马槊一道未透的划痕,“已经穿了重甲,再想使用一件重兵器,总是难事。”
“所以这也是你没有穿甲的原因吗?”边俊弼望着他手中的一刀一槊,突然醒悟,“你为了让马驮着沉重的铁槊,以高速穿越人群斩杀开路,所以牺牲了自己的盔甲,以减轻马的负担。”
“你看,我们连想法都一样。”
“不,我的全员覆甲已经告诉了你此地埋伏弩手,而你的单衣临阵却迷惑了我们所有人。”边俊弼持刀站着,缓缓抬起头,“我不如你,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杜路摇着头转回身:
“不必了。”
“我连你的恨都不值得吗?”在杜路向前走去的刹那,边俊弼不知为何,突然喊出了这句话,他猛地持刀冲上去,刺向杜路的后背。
杜路反手用横刀挡住。
“其实七年前,我知道有个被刺配过来的孩子半路逃了,当时赵燕问我要不要派人去抓。”杜路背对着边俊弼,缓缓道,“我那时说,算了。
“我没有去捉你回来,因为我以为,你会拥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某种意义上,今天的我们是一种重逢。我不想多年前我决定放走的孩子,多年后我再亲手杀了。”
杜路放下了横刀。
“可我不需要你再放我一次!”站在血尸倾颓的绝境里,边俊弼嘶吼着,挥刀阻拦着杜路离开,招招直逼要害。杜路只好提刀,两人往来过招中刀光凛凛,边俊弼缠斗不休。
终于,杜路的士兵缴获了山上弩兵的全部武力,他们此次撤兵轻装简行,不擒俘虏,就地快速斩杀。此刻军队已经下山,用马匹驮着缴获的盔甲武器,一边沿途拾刀,一边走过了尸体堆叠的窄道。
杜路眼见马匹走来,转身一个挥剑,趁着对方躲避,迅速地蹬马镫而上,驾马错出两个身位,不多时便甩开了边俊弼,扬长而去。
大风刮过,前方一片金亮。
万千树影晃动,边俊弼站在满地已经冷凉的尸体中,绝望地盯着那个传奇的男人带领千军在金光中越走越远,影子拉得很长,对他毫不在意地离开。
“你听着!”他突然大吼,“我叫边俊弼,我总有一天会战胜你,我会让你牢记我的名字,像我日夜念着你的名字那样深刻!”
前方,杜路的马蹄突然停下。
“你叫什么?”他远远地问。
“我叫边——俊——弼!”
突然,杜路转身驾马冲了过来!
窄道的光芒被一劈两半,两侧山壁拉出长长的黑影,一切在风驰电掣中猛然逼近,边俊弼恍然地举起刀,却看见了一张金光中燃烧着的脸。
诧异,痛苦,悔恨,悲伤……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个男人眼中闪动,他沾血的素衫在风中飘扬,他颤抖的双手握紧了长长的铁槊。
那柄长槊划破风声猛劈了下来。
边俊弼双手握刀横挡。
刹那间,杜路的铁槊从高空劈向长刀,一下子劈到底。
在两截残刀“哐当”的落地声中,槊锋已经切中了边俊弼的胸膛,厚重坚固的铁甲不断地震动嗡鸣,却终于抵不住这借马势冲来的天崩石裂的一击,裂缝出现了,越裂越长,甲片一片片飞崩出去。
边俊弼胸口受了此等巨力,忍住疼痛向后压腰,在槊锋完全切开铠甲、胸前传来血味的一刻,他整个人从槊锋下堪堪地擦了过去。
虎口脱险的一刹,他连忙向后退,捂住胸口踉跄着勉强站稳,盯着金光中乘高马持巨槊、突然如火神般愤怒燃烧的男人。那男人也盯着他,那目光中是难以想象的复杂和痛苦,一层晶莹的光蓄在他眼里。
“边俊弼,边俊弼,”素衣沾血的男人声音在颤,“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你竟然是边俊弼。”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甚至还痛苦地念着这个名字,牢牢铭记。在满地的猩红血尸间,在痛苦地捂着胸口的这一刻,边俊弼竟感到了刹那的惊喜,抬头吼道:“你早就听说过我的名字是吗!你在淮北战场打败过我,从那以后,我发誓我有一天要让你铭记我。我做到了,你是从哪里听说了我的名字,金陵大捷,还是第二次汉口之战——”
“这个名字,是杀了韦棠陆的那个人的。”
大风中,地上万影变换。
边俊弼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人,望着杜路眼中带光地昂起头,恍惚地望着青天上的光影晃动。
“我听说了,他们那夜本来逃出去了。是有人把他们抓了回去,当着韦二的面杀了他哥哥。
“我一直在想,韦二那一夜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我之前只知道,杀了他们的人叫边俊弼,因为这件事还领了赏金。”杜路终于望向身前人,那目光在颤,“但我如何都想不到,七年前我自己放走的那个孩子,就是边俊弼。”
草声浩大回鸣。
边俊弼捂住滴血的胸口,望着面前男人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我知道自己愧对韦二,可我竟不知道自己愧对到了这个地步。”
“人间怎么会有这么一桩事,我七年前好心放走的那个孩子,怎么会在七年后当着韦二的面亲手杀了他哥哥?”漫山金光飘荡,一颗透明的泪水砸进男人满是刀疤的手,“黄泉之下,我还怎么有脸去见韦二,我还怎么见他。”
“他因我而死,死前竟还经历了这一遭。眼睁睁地看着他亲哥死去,竟还是因为我。”
杜路说不出话了,山麓夏日的风声很安静,大片大片的树枝影拂在他身上斑驳,泪水从他手上滴落。
边俊弼靠在山壁上,一边捂住胸口望向杜路,一边昂头露出了嘲讽的笑。“这又算是什么事。”他边笑边摇头,“真没想到,我日夜念着你的名字,苦苦等待着终结你的那一天。而你记住我的名字,竟是因为这种小事?”
他绝望地笑了。
“我想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他缓缓垂下了眼睛,自嘲地说,“我这么努力要成为杜路刻骨铭心的对手。可直到我临死的这一天,杜路能记住我的,却还是这种小事。”
金光中,杜路擦干手掌,再次举起了长槊,长长的黑影分明地落在边俊弼的身上。
边俊弼望着杜路的眼睛。
“如果,我是在七年前参加了代州军,你肯定会更好地记住我。”
他平静地说,年轻的脸在金光中被黑影一分为二,眼神孤傲而悲勇。
“动手吧。”
在他的昂头注视中,那三百斤重的铁槊在金光中架起,伴随着骤然浩大的风声,笔直地斩向他。
生命的最后一刹,到来了。
长槊猛地劈下,高木万叶同颤,山麓间响彻了“哐当——”的撞击巨响声,惊起一片灰尘血水,悬浮在金光中,又缓缓沉落。
有人呆住了。
夏日光芒中,他们像是一组山壁上黑色的剪影:一人坐在高马上居左,一人站在地面上居右,铁槊如一根黑色的长条,横亘于两人之间,长长地捅来。
而另一道黑影突然跳了下来。
在那无声无息的一刻,在那清晰的金光与碧绿的山野间,一道黑影挡在了那人的胸前。
“哐当!”
鸟雀惊飞,万叶同颤,一片灰尘血水在金光中漫起,洒在边俊弼身上,缓缓沉落。
“灰灰!”他目眦尽裂地望着从山壁上突然跳下来的少年,眼神颤抖地望着怀中浅灰色的卷发,那挡在他面前的穿着新铠甲的身体,那一柄刹那间贯穿一切的长槊,那些金光夏日中缓缓沉落的东西。
皮肤奶白的少年趴在他怀中,在浓重的血味中,一边忍痛一边嘶气。
他在最后一刻从山壁上跳了下来,用后背的坚甲挡住了边俊弼胸前铠甲的裂缝。
他自己却被长槊猛地刺透。
“灰灰!灰灰!”边俊弼在满手温热的血液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双手抱住灰灰插着长槊的身体不让他倒下去,却看见怀中苍白的少年,在金光中一点点闭上了灰色的眼睛。
像是已经很困了,再也坚持不住了。
他抱着灰灰恍然地抬头,望着面前神情惊诧的杜路,夏风吹过山野,金色的光尘在两人间飞荡。
杜路如梦初醒地拔槊。
热血哗地流了出来,边俊弼简直无法相信,人的血竟能流出这么大的声音。金光中他颤抖着望去,却看见了红肉切口中洁白的脊柱,灰灰从他怀中一点点滑了下去,他又赶快抱紧。
这时他感到,头顶上铁槊的风声再次传来,那个坚毅的男人并没有改变意志,金光中挥起巨槊,要在满身血债中彻底终结这一切。
他抱紧还在流血的灰灰,一动也不愿动了。在世界的遗弃中同生,也在世界的遗弃中同死。
引颈受戮的一瞬,边俊弼似乎看到了幻象,万千飞翔的火箭,像璀璨流星般擦过他们。
窄道后,突然响起了奔腾的马蹄声!
“不好,是赵琰的追兵来了!”
身前,西逃的军队登时色变,在万千火箭飞射中仓促地继续逃奔。一支火箭猛地刺中杜路素衣下的手臂,巨槊猛地一颤。
纷扬的火箭与逼近的马蹄声中,杜路复杂地望着地上的边俊弼,突然叹了口气,掉头催马,扬长而去了。
边俊弼紧紧抱住怀中满身是血的灰灰,盯着杜路的背影越来越远,眼眸中满是火光。
十年后的冬夜里。
边俊弼再一次烧掉了刚刚写成的史册。
纸灰飞荡,火光中仿佛纱帐中的人影动了一下。边俊弼急忙去掀帐,却在下一刻看清了帐中卷发少年一动不动的苍白的脸。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缓缓在床沿坐下。
灯光融融的静夜里,雪声簌簌,他坐在那儿,想念着一双灰色的眼睛。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腿上的旧伤在这样的天气里隐隐发痛。而帐中的少年永远那么年轻,自从少年沉沉睡去之后,岁月仿佛在那张奶白的脸上暂停了,永远是十七岁的样子,永远闭着他睫毛长长的眼睛。
“他的胸脊受伤了,就算醒来,也是不能站立的残疾人了。”太医望着边俊弼眼中闪露的希冀,不忍地补充道,“我是说如果,他或许明天会醒,或许永远不会醒。”
一生中有许多个明天。
他却再也没等来他的那个明天。
多年后,他在脑子里无数次地回忆那个银光白雪的清晨,空气冷彻,灰灰在一帐帐军营的黑影中笑着向他走来,眸子里满是亮晶晶的光。而他没有别过眼去,在王念注视着他的一刻,在面临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的那一刻,他望着灰灰,像他们还在代州一样,拉住了灰灰的手。
像没有人一样,像四周满是人一样,像他还寂寂无名一样,像他离权力只有一步之遥一样。
像怪物承认自己的同类一样。
像他们都不是怪物一样。
风雪声沉沉的冬夜里,他终于掀帘,望着那张十年如一日的脸,为灰灰再次盖好被子。
尽管他知道那被子永远是好的,从不曾被踢乱。事实上除了呼吸,这十年里灰灰连手指都不曾动过。但边俊弼永远觉得下一刻,他就能从被子上发现一点不同的痕迹。
他把灰灰扶起身,给灰灰喂水喝。
“还记得这个吗?”边俊弼捏着一只铜酒杯,轻轻往灰灰的唇边倾斜,“这是我们在朱雀大街上喝酒的那一夜,你用的小杯子。我那时以为你很喜欢喝酒,后来我发现,你只是喜欢和人们一起喝酒。”
“那是我们到长安的第一夜。其实在他们喊我边哥,却喊你小胡人儿的那一刹,我就应该说,这也是我们的灰灰。”
边俊弼擦干灰灰嘴角的水痕,扶着他躺下,轻轻说:“可我那时还太年轻,既看不懂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天结束后,就没有人和灰灰喝酒了。边俊弼越是升职,越把灰灰介绍给众人,越是没有人肯私下里与灰灰亲近。这只小酒杯却被灰灰珍藏着,放在他每日睡觉的杂物箱里。那时他的帐友们常聚在一起热闹哄哄地喝酒,他是否曾举着小酒杯凑上去?又是否在人群的突然安静中,懂事地退出去再也不打扰?
在边俊弼面前,他们对他疏远地礼貌。边俊弼不在的那一年,他们时时刻刻指点着他的灰眼睛灰头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全凭着那个姓边的关系,大定的队伍里,才会混进这种人。
十年前,在内战结束后某个春天的黄昏,边俊弼一个人来到洛阳,走进凌乱喧闹的守兵军帐。帐中士兵们猛然起立,一片寂静而畏惧的目光中,边俊弼走过帐中一架又一架昏暗的床位,走向角落中那个满是灰尘的杂物箱。微弱的光线下,是一张脆弱发黄的薄布单,一个小小的草枕,久无人用。边俊弼轻轻地伸出手去,抚摸上面一小截灰色的头发,卷卷的,在他的呼吸声中飘摇轻颤。
所有士兵沉默地望着边俊弼打开木箱。
他们看见了很多很多的黑芝麻。
一小包一小包地放着,排得很整齐,仿佛积攒了好多充满干劲的希冀。边俊弼颤抖地取出一包又一包的黑芝麻,在箱子的最里面,他看见了一只陈旧的铜酒杯。
这是灰灰在朱雀大街上和所有人碰杯喝酒的一夜,是美丽新世界的一夜,也是短暂的唯一的一夜。
他是那么地喜欢人群。
只是人群不喜欢他。
多年后寂静的雪夜里,边俊弼擦干自己的脸庞,努力微笑着,把小柜上的另一沓东西拿给昏睡的灰灰:“还记得这个吗?这是写字先生的信,他跟我说你总是眼巴巴地看着他,让他写长一点再长一点。可等了一会儿你又说,还是写短一点吧,边哥在战场上不能分心,他可能也不需要这些信。”
多年前那个春天,在黄昏一片柔和的光线中,边俊弼坐在写字先生的摊位前,听着营地里的狗叫和风声。“那在写信时灰灰念给你的那些长长的话,是什么呢?”
“他常跟我念叨,他很想回代州,在这里,真不知道自己能为边哥做些什么。”
四面炊烟升了起来。
他在黄昏中无法停止地流泪。
他在一瞬间想到灰灰安静地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幕。他孤独地坐在写字先生摊前,望着春天的黄昏缓缓地沉了下去,风中人们奔走,四五黄犬追随着回家。
他终于理解了灰灰为什么喜欢代州。
不是因为被照顾,不是因为被帮助,而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用仅有的一小块窝窝头支撑了另一个逃亡的人活下去。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需要了。
他希望自己也是被人需要的。
漆黑的雪夜里,边俊弼把昏迷十年的灰灰包好在温暖的被窝里,缓缓扶起,让灰灰也抬起头,好似望着整间屋子。
他们四面和头顶的墙壁,都画成了湛蓝与洁白的颜色,那是六月辽阔的云卷云舒的天空。地面是参差的绿色,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不远处,一只扑腾的野鸡跳上了墙面,似要向着辽阔无边的草原飞奔而去。
“快醒来吧,醒来我们就回代州啊。”边俊弼把少年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近乎乞求,“快点吧,不要让我守着这些东西再等下去了。”
“你一直睡着,怎么能知道,其实当年你寄来的这些信,我在战败后读了很多遍才有力气活下去。
“我其实是需要的。
“无比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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