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地牢中。王念单手秉着灯檠,独自站在一列列木栅栏之外,火粒摇曳,一道道明亮与漆黑的斜影在狱中人身上晃荡。宋有杏抱头坐着。狱栏外,王念低头注视着宋有杏,沉默着,如同一座黑夜中的大山,并不开口。他在思考该如何开始这场审讯。两人都是当朝重臣,共事了十三年,虽算不上莫逆,但看到眼前之景,总觉得荒诞。尽管,十年前那场筵席上,当酒杯破碎中蛊虫钻进身体,皇帝反手握住白羽剑斩向妃子,妃子带着满面笑容倒向血泊的一刹,王念望着面前十四位宾客或惊或惧的脸,就已隐隐预感到十年之后,在座的某个人将会与自己拔剑相向。他们目睹了皇帝中蛊。他们被迫成为一个守秘共同体。在社稷与皇座的诱惑下,没有永远的忠良。妃子倒在血泊后,帐内的仆役歌女被即刻拖出去斩首灭口。正当宴席上十五位宾客低头惊颤时,皇帝带着满身血迹,独坐在长桌一角,神情平静地举起筷子,吃肉,喝粥。帐外传来恐怖的尖叫,血泊中白羽剑染红,美艳的妃子横在长桌的前方,尸体上笑容依旧。皇帝垂着眼睫,一块一块地夹肉片,一勺一勺地喝米粥。帐中寂静,只听见筷子落在盘中一声声响,勺子吱吱刮着碗底,十五位宾客绷直了坐着,能听见彼此胸膛中怦怦怦怦的心跳。皇帝擦嘴,抬头。那一刻,王念只觉得恐怖的高压迎面而来,眼前登时发黑。他曾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一晚。恐惧中,他深刻地理解接下来的命运,身为帝王,赵琰只能毫不留情地灭口宴席上所有目睹妃子下蛊的人,只要有一个宾客活着,便是无穷无尽的后患。但皇帝接下来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诸位爱卿,菜要凉了,快吃吧。”他的声音很平静:“怎的,因为这点事,就不吃饭了吗?”筵席平静地继续,可帐中所有唱歌跳舞的乐伎、奉酒添茶的奴仆都已被拖出帐外砍了头,沉默的死寂中,皇帝轻声劝他们喝下一杯又一杯佳酿,要他们吃一道又一道珍馐,叫他们喝下一碗又一碗热粥。半个时辰后,当十五位宾客走出皇帝的军帐,闻到冰凉而新鲜的空气时,有人浑身发颤,有人双脚发软瘫倒在地。他们还活着。终于酒尽盘空的一刻,皇帝居然抬手,轻轻放走了所有人。明亮的月光下,王念将军蹲下身“哇”的一声呕吐起来。那一年他五十二岁,见惯了太多泰山将崩的场面,又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尸体前的宴席上,当众人在皇帝的注视下拿不稳筷子时,他面色如常地咀嚼,大口大口吞咽,吃得很急,吃得很香,一饮而尽后还冲着皇帝豪迈地亮了亮杯底。但就在走出军帐的一刻,王念终于绷不住了。他呕得直不起身,一坨坨青色的黄色的黏糊混着食物残杂往地上淋,激烈的咳嗽中,呕吐物倒灌进食道和气管,发出强烈的气味,恶心,越吐越恶心,激得更多糊糊汁汁直往嘴里喷涌,几粒米饭裹着黄色的黏糊冲出了鼻孔。过了好一会儿,王念才喘息着捂住嘴巴,颤悠悠地站起身。身旁还站着一位青年。王念想问青年借个布帕,却看见那青年正仰头望着夜空,澄明的月光落在青年的脸上,照亮了满脸亮晶晶的泪光。王念认出,那青年是前年入仕的东梁才子宋有杏,正在按照皇帝的旨意编写良史。王念见他涕泪满面,又想到他年纪轻轻又经历如此死劫,不由得拍了拍他,出声安慰。那青年仍望着天空,一边抹着满脸的泪珠,一边摇了摇头:“今晚的月亮多美啊,我刚刚以为,我再也看不见它了。”王念闻言一愣。那一夜,双鬓微白的将军站在面容青涩的史官身旁,看了好久的月亮。皇帝,为什么不杀了目睹下蛊的十五位宾客呢?十年来的每个夜晚,王念都在琢磨着这件事,想不明白。虽说这十五人中不乏心腹大臣与开国武将,但以陛下的性格,绝不可能因为那一点君臣恩义而手下留情。更何况,随着当时天下局势的平定,功臣反而成了帝王最大的忌惮,所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自古如此。这些位极人臣者的存在,除之则立断,放任则养患,陛下一向果决,怎么会在这种大事上当断不断?更古怪的是,十五位宾客中还有好几位写时政记和起居录的小史官,这些随军的文官可有可无,即使皇帝真是念着那几位心腹,也可以留下心腹,杀掉这些位卑言轻的小官,又何必要留下足足十五个后患?这十五人,已然手握着能炸毁整个帝国的机密。而陛下,竟然坦然地告诉他们所有人:和他身中一对同根蛊的人,是前梁亡国的小皇子张蝶城。同根蛊的感应已然在两人之间产生,对于这致命的机密,陛下毫无顾忌,甚至满不在乎,当着这十五个人的面问道:“众爱卿,你们说该怎么办?”空气冰冷而死寂,所有人垂着头,想着妃子临死前的警告,在心中盘算:十年内,如果张蝶城遇害,赵琰会重伤或残疾;十年后,若是张蝶城遇害,赵琰则一定会随之暴毙。史官们翻遍书卷,证实了这个诅咒。赵琰这种杀伐决断的性子,当时想直接动手杀了张蝶城,永绝后患。但史官们竟齐声上奏,劝赵琰千万不能冒险。杀了张蝶城,听上去只是“重伤或残疾”五个轻飘飘的字,但实际情况却是一场可怕的随机。他们一共找到了十九对有史记载的中蛊者,其中有六对在十年内出了问题,一方死去,受波及的另一方有两个从此痴傻的,一个昏迷不醒直至老死的,一个瘫痪的,一个失明的,只有一个是左手不能动而已。问题在于,这六个人的病情轻重与中蛊时长完全无关,一切都是在赌命,若是一国之君从此痴傻或昏迷,那还不如先熬过这十年时间。换而思之,只要张蝶城活着,同根蛊对于赵琰就没有作用,除了两人的心思会渐渐互通外,没有任何危害。张蝶城比赵琰年轻十八岁,只要不遭遇意外,不太可能会死在赵琰之前;他被监禁在大内之中以举国之力保护,也尽量杜绝了意外的可能。杀死张蝶城,皇帝要承担痴傻、昏迷、瘫痪等等可能的后果;而只要保护好张蝶城,皇帝就能健康地活下去。两害相权,赵琰最终放弃了当断则断的想法,转而在深宫建造地下秘殿。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十年后呢?当妃子下蛊的那一刹,她极可能已经安排好了暗中的复仇者们,来完成十年后的最后一击。十年后蛊虫身成,皇帝将与张蝶城生死同时,万一,复仇者们真的杀死了张蝶城……皇帝,就不怕十五臣子与复仇者们勾结吗?社稷江山的诱惑,唾手可得的杀机,十年,有太充裕的时间来改变一切忠诚。明知妃子背后的复仇黑影,明知人性的贪婪善变,明知悬在头顶的血光利剑,可皇帝依然抬手,放走了在座所有人。每一夜,王念的思绪都会在这里卡顿,久久没有答案。没人知道那暴戾的君王到底在想什么。他或许是一瞬间的仁慈,或许是不想损失臣子,又或许,他只是极度自信,坚信能在十年内剿灭一切复仇者,坚信命运的因果报应追不上他,坚信能将一切的背叛与变故置于他的高压监视之下。他坚信他能战胜命运。暴戾的帝王已战胜了世间一切,拥有金光下的辽阔河山和至高无上的辉煌,他却不肯拜山礼佛,像凡人那样祈祷自己能拥有福泽连绵的命运,相反,他要去驯服命运。无常的、令人恐惧的、诡谲难测的命运,他却要把它压在手心里驯服它,像是驯服一只趴在臂膀上的苍鹰。他也确实拥有这样的铁腕。妃子死后的第十天,杜路从高楼跳向大火,以身殉国,宣布了江湖联盟彻底的失败。平静的社稷,重归于君王的掌下。渝州城门洞开,一片火海中,山呼万岁。金殿上,帝王一把将写满仁政怀柔的奏表撕得粉碎,肃清战犯,族诛连坐。最惨烈的是西蜀的武林世家,他们是江湖联盟中支持杜路的主力,被连根拔起,斩尽杀绝,只留下三千位身体健康的童男,被喂下慢性毒药后推入训练营,彼此厮杀。皇帝以举国之力剿灭每一个曾经的反叛者,建立失踪逃犯的画像名单,举国通缉,每一个关隘、城门、县道都被封锁彻查……更为恐怖的是,全国上下大索貌阅,新造户籍,废除之前的过引文书形制,平民必须凭借新户帖才能取得新过引,这让隐漏户口者无路可去。此番令下,全国每个村落都开始清查人口核对身份,一旦发现可疑者则立即逮捕。如此一来,逃亡者要么坐以待毙,要么亡命于途。而一旦逃犯被捕,则整族男女老少格杀勿论,断其子孙,永绝后患。在如此强硬的血洗之下,不出两年,逃犯名单几乎被勾销完毕,一页页被红笔画掉的名字沦为地下孽魂。王念每思及此,总是侥幸想,说不定那些坏人已经被全盘剿灭了。只要复仇者死了,陛下身上的同根蛊就相当于解除了。如果埋炸弹的人都死了,地下的炸弹就只是一个永远沉默的铁球。可是,如果埋炸弹的人都死了,那么十五位宾客就成了唯一知道地下炸弹的人。如果最危险的复仇者都被杀了,那么最危险的人,就成了十五位宾客。可陛下偏不杀他们。不仅不杀,还纷纷重用,就连那几个资质平平的小史官都在本朝平步青云。这十五人明明掌握着足以摧毁社稷的机密,皇帝却丝毫不冷落忌惮,反而优厚善待,委以重权,似乎是想用仕途上的优待使十五位臣子满足,收买人心。可是这种用人方法是有问题的。人,是越满足越贪心的。给他的越多,他想要的越多。人对于权力的野心是没有终点的,王念半辈子待在羽林军中,见惯了军队中太多恩甚怨生的纠葛。一味地满足与施恩,绝非用人之道。所谓启宠必将纳侮,王念执灯望着地上宋有杏的背影,又想起头顶那片月光:眼前人,会是这样的例子吗?“我本来还想着,再过几年,就厚着老脸托你为我写墓志。”寂静的地牢中,突然,王念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宋有杏背影一颤。“我知道你喜欢故事,你也见过我半老得志。可没想到有一天,竟是我亲手把你送进了狱栏。”幽暗中,身后人似在叹息:“答春,你是聪明人,你怎么会走上这样一条路?”狱中,罪犯只是怔怔地望着地面。火粒跳着,光芒填满将军脸上的褶皱:“从长安到扬州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十年前我们没有参加那场筵席,不知道同根蛊,更不用守护这罪恶的机密,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我思来想去,方才明白一切的因果报应早在十年前那一晚就定好了,即使我没去,你没去,十年后的今晚,依然会站着筵席上的两位旧友,反目成仇,人物换了,故事不换。今晚,只是十年前那晚的延续,妃子的笑容浮在我们每个人身后,笑得越来越烈。“答春,我敬你惜你,不忍心看你落入这样的孽报,今日的恶果因不在你。都是臣子,我明白你这十年来的不易。”狱中人终于抬眼:“抓错人了。我不是恶果,是冤果。”身后,王念压低了声音:“你说出冤情,我才能帮你。外面人多口杂,不得已才搬弄些威严,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我便和你交个底。皇上那边,是因为你那封信才龙颜大怒,你是真不明白吗?”宋有杏轻轻摇头:“将军明说吧,让我冤也冤得明白些。”“那我便直说了——你为什么放着东南水师舰船不用,偏偏要把杜路送上一艘盐船?不怪陛下暴怒,现在这种特殊时候,你这不是在自己给自己讨疑吗?”宋有杏登时愣住。他今年被特派到扬州,名义上是“江东巡抚”,实际的职责是机密通信,预备的就是万一同根蛊事发,八方巡抚能立刻网罗天下情报密送入宫中。可万万没想到,张蝶城的失踪竟牵扯出来一个死了十年的杜路。突然之间,“找到杜路”就成了火急火燎的皇谕。宋有杏受任于匆忙之际,围捕铜雀楼、唤醒杜路、逼供韦温雪种种急事一件接一件地突发,情况之复杂早已超出他的本职,韦杜的突然逃跑更是杀得他措手不及,加之白侍卫提前到来,严词要求当夜立刻上路。一片晕头转向中,翁明水挺身而出,见到那一摞摞安排妥当的行李和江面上整饬划桨的大船,宋有杏不由得谢天谢地,终于擦了一把额上热汗。那艘盐船是翁明水安排的,可翁明水交代过,无论是谁问盐船的事,哪怕是陛下亲自问,宋有杏都必须承认是他自己全权安排的,千万不能暴露他和暗卫已经互知身份。“盐船……又怎么了呢?将军,同根蛊的机密是你我九人全权保密负责的。杜路和白侍卫此次行踪隐蔽,没有圣上的特许,我又怎敢私自将这件事移交给水师?”“那你就敢私自把他们送上一艘私船?”“私船?……”宋有杏想到那每日三次白鸽飞入府中,那一封封事无巨细的船上汇报,咬紧了牙,硬扛着说了下去,“不,不是私船,上面的人都是我安排好的,他们每日向我传鸽汇报——”“你竟然还敢用鸽子!答春,你真是昏了头了!你忘了两年前拂菻国的事了吗?自从那次起,圣上就严禁用一切信鸽传密——”“船上人都不知道杜路和白侍卫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把他们送到荆州,更不知道这次任务!”宋有杏急匆匆地辩解,“信都在我府上的书房里,你可以现在就去查。信上写的‘石先生’就是杜路,‘石少爷’是白侍卫,船上人只知道他们是一对叔侄,到四川去看病。”闻言,王念沉思。见他似有些动摇,宋有杏赶紧又说:“我真是冤极了,明明是不敢私自交接水师唯恐泄了密,急得嘴角起泡才安排好了一艘船,纸上辛苦辛酸不敢言,诚惶诚恐地如实禀告,却惹了陛下一片盛怒,招来今日狼狈入狱。王将军,你问我为什么不交接水师,可换作你,事关机密,你敢擅自带着白羽去借舰吗?”“你应该先请示陛下。”“当时白侍卫箭在弦上,我若是从扬州传信到长安,再等来圣上的旨意传回扬州,一来一回就是三天三夜。我倒是想请示,可我能拖得起三天吗?”“你二十一号晚上就抓到了杜路,早就该预备送杜路去四川的事了,若是你及时请示,未必不能在白侍卫到来之前收到陛下的回信。”“我二十一号晚上抓到杜路后,就写信给陛下汇报了。可王将军你知道,扬州到长安三千里路,苗毒催马的极限是每时辰一百七十里,传到长安至少要十八个时辰,再传回扬州又是十八个时辰,就算陛下立刻回信给我,我收到信,也至少是二十四号晚上了。可你能想到吗?白侍卫二十三号下午就到了扬州,举着玉牌催促连夜上路,我又怎敢不从?”王念有些意外:“白侍卫竟到得这么快?”“我当时也纳闷,按理说,我抓到杜路的消息要二十三号早上才能传进宫里,就算圣上立刻派他来,他路上也得十八个时辰,怎么会下午就到?”宋有杏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划着牢底写算术,“但我又想,都说白侍卫的轻功独步天下,或许不可以常理推之。”王念抿唇不言。陛下是昨天早上发的火,命他立刻从长安出发去扬州收押宋有杏。他紧赶慢赶,才在今天晚上子时前赶到了扬州,这样一路是十九个时辰,已接近速度极限。宋有杏只是个文人,还以为是白羽轻功更快,可王念是习武之人,自然明白,哪有什么轻功能快过日行千里的疯马呢?事情确有些蹊跷。但这不是审讯的重点,王念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宋有杏此刻是在避重就轻,把那艘不合理的盐船全推到白侍卫头上:全是因为白侍卫早到一天,没等到陛下的许可,他不敢私接水师才不得已用盐船。这样一来,他把自己的谋乱嫌疑撇得一干二净,还反手把白侍卫拉进了这团乱麻。文人执笔杀人,自古如此。王念不想在这团乱麻里搅和,眼见宋有杏不吃软的,干脆单刀直入,变了怒容厉声大喝道:“谎话连篇!别以为我不知道,翁明水到底干了什么?”宋有杏登时僵住。王念他怎么也知道……翁明水?王念是禀了皇帝的旨意过来的,难道说,是皇帝让他来查翁明水?莫非皇帝已知道了盐船其实是翁明水安排的?那王念知道吗?皇帝向王念透漏翁明水是暗探了吗?还是瞒着他,只是先让他调查翁明水?若是王念知道翁明水的真实身份,一切倒都能敞开天窗说亮话了,自己不需再担盐船的责。可若是王念不知情,自己暴露了圣上暗探的身份,这不是罪加一等吗?狱栏里,宋有杏犹豫不决;狱栏外,王念心头一喜。他在驾马去抓宋有杏的途中,匆匆听见黄指挥使说宋有杏找了一整天的翁书生,心中便有些起疑。刚刚见宋有杏说话滴水不漏,便想诈他一诈。谁知一声喝下,宋有杏的背影瞬间僵住,王念见状,终于抓到了审讯的突破口:那个莫名其妙的翁书生多半和此事脱不了干系!登时,王念怒容更甚,声音愈厉:“你和翁明水,到底在密谋些什么!”厉声喝下,宋有杏登时心底凉透:这是一顶何等大的帽子!外臣与内探勾结,这才是陛下盛怒的真正原因吗?王念这么问,不就是在昭然地揭示,圣上已然怀疑他与翁明水互露身份了吗?再加上同根蛊事发这种紧急关头……想到这儿,宋有杏急忙转身,撞上狱栏:“冤枉啊将军!绝无此事!将军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这人愚笨,总是听不懂话,还是不明白圣上怒在哪里,请将军说得再明白些……”宋有杏的本意,是想先问出王念知不知道翁明水的真实身份,才好决定要怎样交代。可这话听在王念耳里,分明是又一套打太极的话术,学那陈元方因伛为恭、梁惠王顾而言他,噫,好一个写史人。见他这么明显地要避开翁明水,王念就更要抓住这点紧紧逼供:“翁明水到底为你做了什么?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勾结?翁明水背后又是什么人——”此番话后,王念还在喊些什么,宋有杏已经听不清了。他靠在栏杆上,手指缓缓滑下:不,王念不知情。想来也是,翁明水手握禁中玉牌,他是皇帝的人,而王念是朝中臣。即使真要查翁明水,也该是从禁中派个宦官过来,不会是王念这个外臣。听着王念一连串的急声斥问,宋有杏却只能靠着狱栏不断摇头,哑巴吃黄连般说不出话来。王念本来只是诈他,此刻见他沉默,愈发怀疑翁明水与他真有阴谋,乘胜追击地连环发问。且不知他这一问,倒让宋有杏更确信了皇帝派王念来,正是有意要查翁明水和自己是否有暗通。他只能咬紧牙关,不断否认,坚持说翁明水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私下也没有任何密谋。当王念问他为何发兵找了翁明水一整天时,他也只能咬紧牙,说翁书生是自己恩师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天寒衣单,他想送些银两,可没想到翁书生自尊耿介,竟一直避着他不肯接受照顾。他一口一个“翁书生”,唯恐王念向陛下汇报时,被陛下发现他已经知道了翁明水的真实身份,末了还说:翁明水只是个穷书生,已经困在科场里十三年了,家里穷得连个带靠背的椅子都没有。与谁密谋,也不可能和那样一个饿死鬼密谋。这一番话说得倒圆。王念将信将疑,这时手下送来了宋府搜查出的信件,倒也和宋有杏的供词如出一辙。此人说起话像提笔写故事似的,信口就来,滴水不漏。这样审下去没用,要想套出点真话,总少不了严刑逼供。可刑不上大夫,宋有杏又是重臣。再说他此次若是真冤屈,日后二人朝上相见怎么也要留些余地。王念生性稳妥,便想先写封奏传回长安,等陛下定夺。最好派人过来把宋有杏押回长安去审,免得他在这趟浑水里担责。殊不知狱栏内,宋有杏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朝廷中知道同根蛊的一共是九个人,八个以“巡抚”的名义布局天下八方,只留王念一人镇守帝京。此番王念被派到扬州押了宋有杏,自然要接替江东巡抚的职位,守在扬州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翁明水的事与王念多说无益。宋有杏等的是皇帝另派人把他押回长安,到时候面见陛下,再一一陈情。灯火摇着,一道道狱栏的黑影在两人间拂动。“答春,你可别再做糊涂事啊。”王念举着灯檠,长吁了一口气,“我还想着,托你写我的墓志。”他垂下了灯。踏着一道道黑影和光亮,他离开了牢室。幽深的大厅中,烛花明明。王念端坐在金光浮闪的匾额之下,白发威严。黄指挥使躬身对着王念,交代出了他和宋有杏的全部接触:二十一日夜,宋有杏找他借兵,查封了铜雀楼,逮捕杜路;二十三日下午,杜路逃跑,宋有杏指挥他调符封城,搜寻逃犯的马车,但还是抓错了马车;二十七日下午,宋有杏让他在城中寻找翁明水,但直到王念将军带旨过来,都没找到翁明水……王念坐在一旁,若有所思,狭长的双眼一直望向远方,只是在黄指挥使讲述的过程中突然打断,陆续问了三个问题:“他向你借兵抓杜路是什么时候的事,哪个时辰?”“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安排盐船吗?”“翁明水是谁?”第一个问题黄指挥使只记得是在天黑之后;第二个问题黄指挥使直摇头,说自己完全不清楚,甚至都不知道杜路后来坐上了盐船;第三个问题倒好答了,翁明水是个穷书生,年年考科举都不中,平日里和宋有杏也没什么来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宋有杏突然找他。王念连眼皮都不抬,听完后忽地转头,盯着黄指挥使的眼睛,发问:“你相信宋有杏是在谋反吗?”黄指挥使赶紧低头抱拳:“末将不敢妄言。”王念眼皮耷拉的双目盯着黄指挥使,末了,轻轻垂下:“其实,我是有点不信的。”他摇摇头,想起头顶一片澄明的月光。好歹,也共事了这么多年。他挥手让黄指挥使退下,而后铺开纸笔,打算赶紧写出奏表,连夜送出。夜色愈深,无星无月。黑雾寂静地笼罩着大地。路尽头,出现了两团橘红的光晕。两束橘光穿透黑雾,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摇摇晃晃地照亮了坎坷不平的泥路,亦映出身后马车隐于黑暗中的轮廓——几匹灰马无精打采地赶夜路,戴着棉手套的马童坐在车前拉缰,两团橘红灯笼一左一右,挂在两侧,马童背后,暗红的车帘上绣着浮金光的蔓枝莲,四边被紧紧地钉在车门上,狂风中绷直如一面旗,瑟瑟地响。突然,两根洁白的手指探了出来,拉出一条缝。绷直的车帘霎时间凹了进去,冷风呼啦啦地击打着,往缝里倒灌。缝却拉得愈大了,另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捧着灰色的鸽子,从车厢里伸了出来。冷风打面,灰鸽瞬间缩下了脖子,蜷缩在温暖手掌里,不肯再动。磨蹭了一会儿,那只洁白的手已冻得微红,突然反手抓住灰鸽,像扔石块一样掷了出去。下坠中,灰翼在狂风中舒展,忽地弹起,哗啦啦飞进了漆黑的浓雾。绣着蔓枝莲的红车帘又合上了。“也难怪鸽子不想飞,这么冷的天,怕是有去无回。”车内,翁明水望着对面人,叹了口气。对面人正搓着手指哈气,并不抬眼,漆黑的发丝垂在睫毛前:“所以要一路走一路放,二十只鸽子,总有一只能飞进四川。”“你就不怕鸽子被人劫走消息——”“我当然知道信鸽容易泄露消息,我都劫过朝廷多少次信了?赵琰两年前就不许用鸽子传密了,我也一直告诉你们少用鸽子,赵琰在各地都安插了弓箭手监视信鸽。可现在能有什么办法?我必须联系上聂君,让他赶紧派人去鄱阳湖救杜路,实在不行,带上蛊虫——”“老板!”翁明水终于忍不住了,激烈的情绪在胸膛间汹涌起伏,声音发颤:别再自欺欺人了,杜路,可能已经死了!他想说又不敢说,无数情绪涌到了嗓子眼,又沉重地压回了心底。闷了一会儿,他轻声劝道:“老板,我们赶到鄱阳湖,至少都是沉船五天后的事了……”对面的男人裹着红裘,倚在兽皮软榻上,闻言抬眼,从漆黑的发丝间冷漠地望着他。翁明水声音愈轻柔:“老板,你虽然不承认,但你心里其实是知道的,你……不可能救得了杜路……”老板伸了个懒腰,就势侧卧在软榻上,黑发披身,红裘散落如莲。翁明水望着他固执的背影,依旧劝道:“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因为一个杜路就乱了大局。振作一点吧,老板,杜路命该如此,你还有天下大事要做,你得肩负起我们所有人的命运……”绣枕的阴影间,男人微眯着眼望着天花板,似听未听,像只慵懒的卧虎。翁明水又劝了好一会儿,终于说累了。车厢颠簸的昏暗中,红裘男人躺在软榻上,闭着眼,一阵寂静。“不。”突然地,他轻声说:“哪有什么狗屁的命。”之后他拂袖翻身,任身后翁明水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只是闭着眼抱紧绣枕,一动不动。“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王念将军正在埋头写奏,一个蓝衣小厮飞奔着穿入大厅,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大喊:“船沉了,那艘船沉了!”王念并不停笔,埋头问:“什么船?”“宋大人安排的那艘大盐船,昨天夜里,在鄱阳湖的中央沉了!”“啪!”的一声,王念手中毛笔跌落,写好的信纸登时墨汁四溅。他白发颤颤地站起来,瞪着眼睛向前倾身:“消息确定吗?!”“确凿无疑,引筒在湖面上漂了一夜,被江边的渔民打捞了上来,取出里面的引纸一看,写的是二十三日晚从瓜洲渡出发的扬州宋巡抚安排的大盐船!渔民们上报给乡里,乡里赶紧派信鸽往扬州禀报,消息刚刚才到。”“会不会是弄错了……”“那艘船肯定沉了!”见王念是北方人,小厮连忙解释道,“大人你有所不知,这边的盐船凡是上路,盐商都会随身带着一个髹漆防水的竹筒,里面装着记录船上信息和航行位置的纸片,这就是引筒和引纸。只有船沉了,引筒才会漂到水面上,告诉人们沉船的信息。只要见了引筒,就是船沉了。更何况,沿湖沿江的渔民打捞到了好几个引筒,纸上写的都是宋巡抚安排的盐船,那天刚刚到达鄱阳湖……”王念跌回了椅子上。他有些头晕,靠在那儿,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救出来人了吗?有没有一位白衣少年和一个中年男人?”“大人!您刚刚没听见我说吗?那船是大半夜在湖中央沉的。鄱阳湖浩荡千里,就算是大白天,也很难有行船恰好经过来施救,更何况深更半夜,只能指着鬼神去救了。”“船上就没有幸存者吗?”“大人,就算有,现在又有谁敢出来担这么大的个担子。若是真有游上岸的,早就四散逃命去了,唯恐官府追究,又怎么会有人站出来说话呢?更何况,千里鄱阳,寒冬仲月,怕是还没游上岸就冻死在湖里了……”在小厮的喋喋不休中,王念一把抓起面前的信纸,撕得粉碎。“宋——有——杏!”他咬牙切齿地喊,想起牢中宋有杏巧舌如簧的种种开脱,又想起刚刚自己的心软,恨不得现在就冲回牢中撕烂那一张谎话连篇的嘴。“立刻传令,联络湖北巡抚,把白侍卫和杜路的画像寄过去,让沿湖沿江各乡县赶紧找人!赶紧找人!”小厮退下后,王念忍着头晕新铺信纸,疾笔写下沉船的事,写得一阵心悸手抖。陛下与张蝶城的性命危在旦夕,若是杜路真的死在了路上……他深吸一口气,又将宋有杏刚刚的那堆谎话拣要紧的写了一些。宋有杏一直在找一个穷书生翁明水,这事可有可无,王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写了上去。信被密封住,连夜发出。窗外渐明,靠在椅子上,王念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心中一片恍然:十年了,他们依旧对那群黑暗中的叛乱者一无所知。宋有杏,会是他们揪出来的第一个吗?黎明时,不知路过了哪个荒村,打更声在旷野中响起,一声声回荡着光阴新旧的交替。翁明水挑开帘,又放飞了一只灰鸽。还有十二天。他遥望白雾中幽蓝的长路,不禁沉思:杜路,真的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