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扬州城外。黑蒙蒙的黎明,冷雾在空中浓郁地下坠。朔风呼啸,如同粗糙的砂纸打磨着行人的皮肤。日出之前,是冬夜里最阴冷的时候,若非为了生计,谁又会愿意在黑雾中穿行?树影飘荡的小道上,唯一的行人一边挑着菜担,一边使劲儿缩着脖子,袒露的耳垂已被冻得发红。可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声响从他头顶掠过。那是无数尖厉的咕鸣,带着哗啦啦的振翅声,浓雾中巨响移动。菜农扶住担,抬头望去——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阴影,正在深蓝的天幕上滑翔。阴影滑到眼前,方看清是数百只毛色花杂的信鸽,振翅夜游,无数猩红的眼珠反射着暗暗的红光。它们刹那间飞远,振翅声越来越远。大抵是哪位早起的养鸽户在训鸽吧,他想,也真是勤奋。似乎为了验证他的猜测,天空中数百只花鸽忽然间整齐下落,全都落在街角的破草房前,扑腾着翅膀一声声往木板门上撞。菜农见状不禁有些羡慕屋内人,不用鸽哨,就能让鸽群这么听话。他摇着头叹了口气,挑起沉重的菜担,继续前行,孤独的脚步声在郊野小路上回响。他缩着脖子,在心中盘算着生计,一定要在日出前赶去康海门排队进城,才能在市场占个好位置……雾太浓了,夜太黑了,他又被重担压着,没有力气回头。因此,他没看见,身后破草房的木门,并没有应声打开。那群鸽子足足扑腾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睡眼惺忪的书生才打着哈欠拉开了门,一低头,看见门前扑腾的数百只花鸽,瞬间变了脸色。他慌慌张张地跑到里屋,一把撩开如雾四漫的白纱帐,身子前倾,对着帐中人大吼:“老板,出事了!”帐中人皱眉翻了个身。他瞬间抓住帐中人的肩膀,使劲儿地摇:“别睡了,船上出大事了!快醒醒!”帐中人被他摇得晕晕乎乎,眼睛费力地睁开一道小缝,带着鼻音:“嗯,什么……”那样子,似乎只要翁明水一松手,他就能贴着枕头再睡死过去。“老板,是杜路!”帐中人猛地坐了起来。他还不甚清醒,只是费力地瞪大眼睛望着翁明水,下意识地问:“杜路,杜路怎么了?”“船上所有花鸽都在夜里飞回来了,一共三百只鸽子,没有一只身上带信。”帐中人怔怔地望着翁明水。翁明水握住了他的手腕:“记得吗?你和方诺约定过,如果船上遇上急事没法写信,就放三十只鸽子回来;如果事情再急,就放一百只鸽子;如果……杜路死了,就把所有鸽子都——”一只洁净修长的手,瞬间捂住了他的嘴巴。“不会的。”帐中人定定地望着他,双目微微发红:“杜路不会死的。他怎么能死,我的事情还没做完,他怎么能死!”不等翁明水回答,帐中人抽出手,拂衣便从床上跳了下去,披上暗红色的狐裘,一边胡乱地绑着头发,一边喊道:“备车!你赶紧收拾东西!”“老板——”老板并不理他,双手用红绳把黑发松松垮垮地缠住,同时光着脚往外面张望,语速极快:“杜路那混蛋没死,我们得快去救他。看见了吗?那群鸽子尾巴里面都湿漉漉的,翅膀上却是干的,有的还带着冰粒。”“老板,我们应该待在这儿,等方诺再发来消息——”“你是不是傻子!”披着红裘的男人忽然暴怒,“你没听懂吗?杜路没死,那船沉了!”翁明水瞬间惊住了:“你说什么?船沉了?你怎么知道?”“我刚刚不是说过吗!你为什么听不懂!”他从来没有这么急躁过,光着脚拉开屋门,“船沉了,那群鸽子从水里飞出来的,这么冷的夜里,沾水的地方很快结冰,但它们一路飞回来,尾巴里面的冰被暖化了,所以是湿的。翅膀外的冰一直接触着冷气,冰化了又结,结了又化,所以翅膀是干的,只剩了些冰粒。你快收拾啊!车呢?”门外幽黑一片,冷风冲门吹进来,在两人之间呼啸。翁明水打了个冷战,猛地反应过来,伸手把红裘男人推回白纱幔间:“我这就去喊其他人准备,你把衣服穿好,别冻着。”“不,我和你一起,宋有杏很快会查过来,这个破房子不能再回来了,花鸽子不用管了,其他鸽子都带走。”他一边说着,一边胡乱套上棉袜,镶珠银兔暖帽罩上乱糟糟的头发,遮住半只眼睛:“别愣着,该销毁的销毁,该带的快带!”翁明水按照吩咐,很快收拾好了箱子,拎着放到床前。老板低头一一检查,点头道:“走,我们现在就去找杜路。”翁明水担忧地望着他:“老板,不再等一下方诺——”老板一把推开房门,直面漆黑的清晨,红裘在冷风中飘荡,他回头,银帽下露出的一只眼盯着翁明水:“扬州,不能待了。”一束束清明的熹光穿透黑暗。天大亮。淡青色天幕笼罩着扬州城的十里长街,车马渐渐熙攘,裹着棉衣的路人揣紧双手,行路匆匆。忽然,一个青衣小孩在路中央停下,从袖口中伸出小手,指着天空,一连串白汽从嘴中呼出:“妈妈你看,好多好多鸽子!”挎着蓝布包的妇人回头,正欲催促孩子快走,目光顺着手指一望,整个人也愣在了路中央。后面的行人也依次闻声望去——一大片洁白炫目的鸽子,像是垂天的云雾,缓缓滑翔在青灰色的天际。它们越飞越近,白翼掠过安江门城楼灰色的房檐,振翅声与檐底铃声遥远地回荡。广袤的青天下,冬日的风声中,几十位行人就这样呆呆愣在路中央,同时仰头望,目光追寻着鸽群的痕迹。连绵的白翼从南边翔飞而来,掠过所有人的头顶,又冲着北方振翅而去。所有人的目光移向北方。数百只白鸽越飞越低,六条街后,终不再飞,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却并不降落。六条街外的耀德坊中,行人们同时驻足,顺着盘旋的白鸽向下望——清光笼罩着吻兽矗立的飞甍,重重叠叠的雕瓦之下,是一座深宅,前檐门廊足有半开间,门楣上葡萄缠石榴,四枚金簪,往里望去,朱门高槛,琉璃影壁,门枕石上刻猴子摘印,须弥座上雕宝瓶莲花。前檐门廊里站着两名门卫,面对行人们纷纷望来的目光,投以严厉眼神。路人们迅速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路。但眼尖的已然认出,这座不同于扬州建筑的气派大宅,正住着今年来江东做巡抚的京官:宋有杏。这数百只白鸽,竟在大宅子上空绕圈,咕鸣着盘旋,久久不散。一名门卫终于忍不住了,悄悄闪进了影壁,向门房里通报,不多时,他又飞快走了回来,持刀守门,面无表情。朱漆大门后,这怪事正从一个小厮的嘴里悄声传进另一个小厮的耳朵,从仪门传到大厅,从大厅传到内庭,一直传到内堂候门的簪花丫鬟耳里。不一会儿,门内主人喊她沏茶,她接过小银壶,纤手撩开珠帘,灰裙细腰,款款走进了屏风。水声荡杯盏,十二扇金红大屏风上,升起了袅袅白汽。“怜儿……”金红屏风后,男人低低地唤。满室紫纱锦带飘荡着下垂,铃铛轻响,琉璃灯晃着,八面透净的灯壁上橘红灯点融融。女声轻哼几下,手中水声不停。橘红灯点连绵一片,一只手的浮影,抚在灰裙的纤腰上,揉着。琉璃灯一晃,浮影又掠上另一面灯壁。“老爷……”大手之下,柔软的纤腰轻轻下压,少女的声音清冷如山雾花影间的凉露,“别闹,要洒了。”琉璃灯晃着,手在灰裙间钻得更甚了;橘红光点细碎的另一面上,映着另一只手握着笔,纸页上落墨连绵。“啪。”金红屏风后,传出了毛笔落地的声音。少女娇声笑了,茶盏间水声汩汩,玉簪撞着桌棱,又传来细细的痛苦的呜咽,一滴滴垂落玉碎般的清鸣,燥热的喘息,极乐的低吟,怜爱的舔舐,晃荡着整架史册撞响,一本传向一本,响彻冬日冰凉的清晨。琉璃灯不晃了。八面光影幢幢的灯壁上,少女双颊绯红,从长桌前滑进男人怀中,转过头,含泪凝睇。簪花砸碎在几上,绿云鬓发凌乱下垂,脸上湿汗盈盈,嘴唇微张着喘息,浑身还在发颤。男人抬手,带着袅袅白汽喝下一杯热茶,满足地呼出长气。放下茶盏,那只手又沿着锁骨钻进一片温热,捏住一颗柔软的樱桃,一下,又一下。浑身发软的少女坐在他膝上,一阵一阵地颤抖,睫毛带着细碎的水珠,葡萄般黑亮的眼珠凝视着,蓄满盈盈泪。“老爷……”她终于带着哭腔开口,“饶了奴婢……”男人的手在衣衫中用力掐了一下。一滴豆大的泪珠砸下,在宣纸上碎成一团。“怜儿,怜儿,让人怎么怜都怜不够。”衣衫下手掌移走,他贴在少女带花香的脸上,摩挲着,舔着她的泪痕,“哭什么,这么美的小人儿,真教人心疼。”那双晶莹的眼珠凝视着他,泪水却越滑越多。“我不是有意哭的,”她一边双颊绯红地喘息,一边颤抖着流泪,抬起纤纤盈盈的手腕,抹着泪辩解,“今天能得到老爷的恩宠,本是极幸福快乐的事,可一想到明日,老爷未必会再怜爱我,就不由得悲从心生。”“怎么会。”男人的鼻梁摩擦着她白嫩的脸颊:“小人儿这么美,怎么会不教人怜。”那脸颊却忽然变湿了,热泪一滴滴滑落到他的鼻梁上,她喘息着压抑着哭腔:“色相虽美,但青春转瞬便白发,一旦色衰,又该如何承受大人的恩情?”宋有杏一愣。摩挲在少女衣衫里的手停住了。他低头望去,那双葡萄般黑亮的杏眼含泪而痴怨,在他的目光下,她垂下纤长的睫毛,像是从飞翔到栖息的蝴蝶。“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怜爱地把她揽在怀里,贴在耳旁问。她缓缓喘匀了气,止了泪,垂着眼道:“胡思乱想的,就当我发痴罢了。”宋有杏又问。那双明眸只好隐去了哀怨,缓缓抬起:“嘴碎的和我说,早晨飞来一群鸽子,围着老爷的宅子打转,定是圣上传好事来了,老爷一回京,也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怜儿一面,到时候怜儿颜色不在,又如何能再讨得欢心?”“鸽子?什么鸽子?”“一群白鸽子,好几百只呢,成片成片地绕着宅子——”宋有杏瞬间从木椅上弹起。怜儿被他从怀中猛地推开,尾椎撞上桌棱,惊叫一声,眼泪又落下来了。但宋有杏此刻已毫无怜惜之心,瞪着面前的少女:“你为什么不早说!”怜儿扶着后腰,一边吃痛,一边柔声道:“我本是要沏完茶就说的,谁让老爷……”宋有杏登时怒了,“砰!”地拍案,厉声吼道:“没羞的东西,滚出去!”怜儿打了个哆嗦,顾不得衣衫松散,连忙一手抓起小银壶,一手绾着凌乱长发,带着浑身狼狈逃出红金屏风。正当她要冲出珠帘的一刻——“站住!”屏风里传出威严的喊声。她连忙立住,听见身后主人快语吩咐道:“赶紧去喊人,把那群白鸽都弄下来,一只不许落下。白鸽身上的每一封信都直接呈给我,任何人不许看!”怜儿连声称诺,在珠帘后稍整衣衫,飞速跑了出去。不多时,在几位驯鸽师的努力下,三百只白鸽全部关进了笼中。但一一点数后,竟没有一只身上带信。宋有杏徘徊在一个个扑腾的鸽笼前,不由得眉头紧锁。这群鸽子,怎么这么像船上的鸽子……自打上次与翁明水会面,宋有杏总是反复琢磨这些天发生的事,后怕的同时,不禁庆幸翁明水肯出手相助,不仅帮他抓捕杜路,还在两日之内迅速联络大船备好行李,在圣上面前把一切功劳都给了他。突发危急之中,多亏翁明水,方才化险为夷。杜路上船这三天来,宋巡抚更是惊叹翁明水心思之缜密,办事之有力。那船长方诺,每日早中晚各发一只白鸽直入宋府,事无巨细,实时交代船行方位和杜路情况。传信的鸽子都通体洁白,没有一丝杂色,方便宋有杏一眼就认出是船上的消息,以免误泄机密。可今天早上,怎么三百只鸽子都飞回来了?船上的信呢?宋有杏下意识地想去找翁明水问问。可望着青灰色的天幕,他又有些犹豫。这几日的琢磨中,他心底反复有一根刺儿:如此手段地位的暗探,他却故意冷落了对方十几年,上次送礼被拒,免不得越想越多,再加上对方愤怒中那几句斥责,心中更是一股股惶恐翻腾。每思及此,不禁激动扼腕,想要赶紧补救,又怕越描越黑;欲要靠近结交,又记起对方三件事的警告。思来想去,只得作罢。此刻,他又陷入了纠结的境地。一方面,杜路的安危是此刻天底下最要紧的事,如果那艘船真出了什么差错,就是割了他一家老小的脑袋都抵不清。咕鸣中,他绕着鸽笼一圈圈踱步,心急如焚,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鄱阳湖上去看看情况。可另一方面,船是翁明水找的,事由翁明水担着,若是翁明水都不急,他又何必自乱阵脚呢?他又想起了那冷酷公子“我不去找你,你不许来找我”的警告。此刻,翁明水没来找他,这不恰恰说明船上没事吗?这群飞回来的白鸽都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丝水污或冰粒。看上去倒像是有人误开了鸽子笼,毕竟船上人多手杂,负责传信的又只有方诺一个人。这样想着,宋有杏心中稍稍宽慰了些,可还是在院中一圈圈地走,压不下心底的焦灼。就这样又踱了一刻钟,一个想法突然滑进宋有杏的脑袋:可是,鸽子都飞我这儿了,如果我不说,翁明水该怎么知道呢?想到这儿,宋有杏拍了下脑袋,暗骂一声呆子——翁明水没来找他,不是因为船上没事,而是因为翁明水还不知道鸽子都飞回来了!他得赶紧告诉翁明水!再也顾不得三条警告,宋有杏赶紧吩咐备轿,急匆匆出了朱漆大门,催促着快去城东康海门。起轿的一刹,不知怎的,宋有杏挑开帘子回望了一眼——浅白的天幕下,前檐门廊投下深深的阴影,笼罩着猴子摘印的门枕石,宝瓶莲花的须弥座,琉璃影壁上斑驳的流光变幻,映着一粒粒石榴葡萄,映着轿子的鲜红顶,却没藏住墙内女眷打闹间的清脆笑声,恰似飞鸟一群,翩飞着穿壁而出。他的鼻尖还残留着少女温润的体香,却只把一切当平常的景象。手一落,轿子里便陷入了幽暗。柔软的轿子颠簸着。这一刻,距离皇帝收押宋有杏的诏书传到扬州,还有五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