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如果让古代诗人们卷入同一场阴谋,更改姓名,两派集团互相设局,天才们智斗,谁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皇宫中的惊天绑架案。 撕票前的倒数二十天! 这是一本大喜大悲、诗意淋漓的悬疑小说。 红粉凋零,亲朋屠戮……洁白公子从云端跌入地狱,奋战者撞开新时代的大门。 所爱之人葬于白雪,高贵者被折辱,英雄者遭背叛。 旧友反目,少年永别。 千古文人以另一种方式复活。 “我这一生从不觉得自己错过,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活下去, 替我去战胜命运。

第五十三章
失我
浑身是血的韦温雪,就在那个白雪漫飞长安的漆黑冬夜,带着一只老虎逃出了死囚牢。
他们终是要告别。
一粒粒洁白的雪屑钻进橙红皮毛里,老虎抖了抖黑纹白圈的圆耳朵,望着主人的身影消失在十二月的风雪中。
被踩踏下去的细雪在脚下发出吱吱轻响,前方的世界是如此广阔,一片白茫茫。他走着走着,恍然在想,我是谁呢?
听闻旧贵族被斩首的那一夜,韦温雪看到很多很多双眼睛,在漫天白雪中,像是一只只微微发亮的黄黑斑蝴蝶,缓缓张开双翼,似生似死地凝望着他。他入迷地望着那些悬浮着的眼睛,在雪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贴近了仔细地张望。
可那些映着他身影的眼睛突然又闭上了,上千只黄黑斑的蝴蝶倏忽合上双翼,向着深深积雪同时栽了下去。韦温雪猛然一惊地直起身,最后一双眼睛擦着他的鼻尖坠落,他看见了一片洁白的影子,蝴蝶里住着世上最高洁而孤独的诗客,像水镜中天上的月仙,那素来温润的柳公子凄婉地望着他,终于闭上眼,葬在白雪皑皑的长安。
当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看到你,再没有一面镜子时,你还知道自己的模样吗?
当记得你的人都死光了——
你还存在吗?
他恍然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自己的一切,金色的光从蓝天上升起,在书页的记载中,韦温雪的脑袋便在这一刻落地,关于他的所有历史已经终止。
那么,现在的他又是谁呢?兽面遮着他的脸,他游荡在长安的一个又一个黑夜里,孤独地失忆,他记得父母兄弟淑德宁老师每一个人的样子……但他记不起自己的样子了。
他曾是个如狐般狡黠的幽暗情人,执着长长的青玉烟管,坐在暴雨的床幕下低声说出虚与委蛇的情话,但在那个黑衣的女人离去后,狐狸失去了那双要骗过的眼睛,那身赤红色的皮毛又与谁看呢?
他也曾是个在春庭中穿着蓝衫,朗声说“我心甘情愿,绝不后悔”的青年,要在时代轰轰烈烈的大洪流中自退一步,隐身在暗礁中为家族的大船保驾护航。但突然间大船毁灭之后,想要保护的人都已经失去,只留下暗礁中的独活人手握空荡荡的纤绳,他是要干什么呢?
他从没有一刻这么想找个熟人说说话,他非常迫切地需要,需要看见别人眼中自己的影子。
他感受到“韦温雪”在消散。
冰天雪地的十二月,他除了那块玉牌身无分文,黑夜中他饥肠辘辘地睁着眼睛,看到无数难民在身边坐下。一阵吆喝声传来,手持火炬的士兵奔跑着穿过长街,一道道金色的光在湿漉漉的黑路沿上滑了过去,他和所有人一样伏下身,尽可能缩着身体藏在木车后面。那张兽面还捏在他手中,无声地喃喃道:活下去,去战胜命运。可他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命运,他又要怎么去战胜它。
死亡和酷刑都不曾战胜他——
但他在一个人面对白茫茫的陌生世界时逐渐溃散。
冬风整夜,人声马蹄声不断,石板路上睡着醒着都在震动。他在街头抱着膝做了很多个梦,美好的梦,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在眼前旋转。他最后梦见自己在哥哥身旁坐下,大雨在头上洒落,大车走得很缓,他们兄弟俩轻声说着话,突然间翻车了,哥哥的尸体砸在自己怀里,他瞬间惊醒。
然后他才意识到,梦里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了。
他竟然活在一个哥哥死去之后的世界了。
后半夜又下雪,他露宿街头失眠半宿之后,顶着满头霜雪站起身,向着渐渐发白的世界踏雪游荡。他边走边咳嗽,怀疑自己尽日以来的恍惚与病情有关,更怀疑自己会在时间的恍惚中渐渐原谅过往,因此他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告诉自己发生过什么,在雪地里旁若无人地自语起来,讲他父兄的死,讲韦家的破灭,讲他的永不原谅……他一圈又一圈在雪地里原地打转,口中滔滔不绝,城门处的路人见了他这副模样,便躲瘟一样惊恐地绕开,他口干舌燥地讲啊讲,终于停下时,已经堆了满头满肩的白雪。他咳嗽着抬起头,这才看见身旁静静立着一个粉衫的身影,已然在那儿站了好久,眼含热泪地望向他。
大雪纷飞,他在城门外的难民人群中与花积重逢。
女人素白的脸被冬风吹得疲惫,憔悴微肿的眼睛,亲切而悲伤地端详着他,看见他身上衫子还在飘荡,衣带只胡乱打了个结,松松垮垮地垂着。
她眼泪突然就落下来了。
“二公子。”
韦温雪猛地回神。
“姐姐。”站在雪地里凌乱的脚印中,他望着花积,一瞬间竟有些慌张,仿佛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神情了。
花积却已蹲下身,冰天雪地中,顾不得身上的包袱,抬手为韦温雪整理衣服。
泪水顺着她的眼睫垂了下去。
当她再抬起头时,明眸里努力带着笑意,声音憔悴而温柔:“二公子,我日日夜夜地念经点香,请菩萨保佑你活下来。就当这是我为你强求来的寿命吧,就当是我的不对,你不要再想难受的事逼自己了,好不好?”
她想起夜里韦温雪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在雪地里绕圈的场景。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韦温雪望着她,鼻尖呼出一串冬夜的白汽:“绿果儿和凝霜她们几个呢?”
花积只是摇头。
“二公子你不要知道了。”花积说着说着却眼睛通红,风雪中系紧公子胸前的最后一根衣带,泪水中低声说,“不要知道了。”
韦温雪便沉默了。
她拉着他的衣襟,一步一步地在难民队里向前移动,她看见了他恍惚的神情。黎明时的湿雪还在往他肩上落,她拂着落魄公子衣上的雪,却怎么都拂不干净,寒冷中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较劲。
喧嚣的世界里白昼的光芒升了起来。
混混沌沌前行的难民队伍被猛地照亮。
清晰得纤毫毕现的光影中,公子猛地扳过她的肩膀,低头望向那双安静的悲凄的眼睛。花积抬眸望着他,他注视着她,也凝望着她眼中的映影,想要说些什么。
她却抢在他之前开口:“二公子,我们主仆好不容易才重逢,往后我一定会把你照顾好,请你不要让我离开。”
“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一个逃亡的罪犯。”他松开她,别过眼,“姐姐,你已经在我身上搭了半生,不能把命也搭在我身上。”
“可我想为你整理好衣带,为你绣你喜欢的帕子,为你每天端好温水泡好热茶。其实我知道,这些小事对公子来说未必重要。”那双悲凄的眼睛凝望着他,那温柔的声音在大雪纷飞中说,“但那些小事对我很重要,做那些事,是我前二十年生命里全部的意义。没有了公子,我也不会是我了。”
她坚定地微笑着望向他。
她的眸子里映着韦温雪清清楚楚的身影。
他望着她的眼睛,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以前的神情,眸子中的青年像以前那样笑了,那是韦温雪的笑容,灿烂的,明亮的,在寒冷冰封的世界里猛地出现。他突然低声说:
“你是对的。这世上记得我们的人已然不多,就最好彼此铭记,不要再彼此遗弃了。”
大雪中,韦温雪带着花积离开了生活了前半生的长安。
冒着严寒与战乱,他们一路逃难。
当她终于捧着他断指的手,那一夜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寒冷的大风哗啦啦刮着一层纸窗,破旅店的床板散发着莫名的气味,他的手臂揽住了她,她哭着颤抖着,缩成一团被他抱紧在怀里面,断掉的手指插在乌发间,他抱着她睡去。
那是巨大灾难使世界塌陷之后,伤痕累累的两个幸存者筋疲力尽的一场拥眠。袅袅的白汽升起,缭绕整个漫长的寒夜。
走过一座又一座荒村,寒月霜下游鸦哀叫。他望着女子站在柜台前,解开她的绣花包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点数,她憔悴地低着头,声音温柔而生涩地求旅店老板再宽限一些,得了对方的冷语,手指捏着柜沿却仍在微笑。
后来,他们连那样的破店都睡不起了。借宿在荒寺里,灰色的大老鼠在积灰的灯油台上跑窜,她捂住脸,不敢看那蛛网后神像阴暗的眼睛。他坐在她身旁,安静中有些内疚地垂着头,抬手轻拍她的肩膀。
一日他低着头,塞给身旁女人几块碎银。“怎么得来的?”女人担忧地问他,他沉默不语。他总是独自出门,夜里很晚才回来,轻声叫醒她,从衣衫里拿出两袋温热的糕点,递与她吃。
她后来才知道,他是赌来的钱。可天底下哪有只赢不输的赌局,那日他被对手迁怒,差点没把命搭进去。后来还有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他回到旅店里拉着她就往外跑。“不要回头。”他温声交代着。可他们还是被赌场的人追上,他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挥着乱棍打,一声不吭,只是把她护在自己身下。
“公子……你不要再去了。”
“我答应你。”浑身伤痕中,他望着花积,抬手抹着她的泪,轻声说,“好了,不要哭了。”
可他们还是要接着逃难,乱世中北方的村里四处是饿殍,他们没有可以停留的地方,更没有任何营生的法子,饥肠辘辘地走过一片又一片田野,米价飞涨,女人肩上的包袱已经薄得只剩一层纸皮,再这样走下去他们真的要饿死。当铺里,他解下了腰间的玉牌,却被她纤细的手一把拽住衣袖。
“这是当年我给你包的那块玉,大公子嘱托我放好的。”她说着说着又是眼角泛红,“连韦家最后一个物件都留不住,大公子会怪罪我的。”
他在听见“大公子”三个字时,手指猛地一颤,恍惚中被她抓住玉牌重新放回怀中。
但他们终究也没保住这块玉。
暴雨中的桥洞下,他浑身滚烫地躺在她膝上,虚弱地闭着眼睛,她一边哭一边喂水给他。磅礴的大雨白昼黑夜下个不停,他偶尔睁开眼,费力地抬手,从下到上轻轻抹干她的眼泪。
她扶不起他,一个人冒着大雨去抓药,浑身湿透地回到桥洞里,掰开公子滚烫的嘴唇倒漆黑药汁给他喝。终于她也倒下,他们在高烧中依偎在一起,他用额头贴着她苍白的脸,他小声地问她还好吗。得不到回应,他一边咳嗽,一边摇摇晃晃地抱起她。暴雨中,他捡了一片破荷叶支在她头顶,用断指的手掌,他背着她踏过泥泞,两个人滚烫的肌肤湿漉漉地贴着,满世界都在飘摇冷雨。
她为他倾空了那方柔软的小包袱。而他在她病重时,贱卖了那块御赐的长命玉牌。洁白的羊脂玉从手心抽空的一刻,他望着那细细的“雪郎”二字,消失在一双油腻枯老的手掌中。“你等我。”他突然望着那戴着厚厚眼镜的白长须当铺老板,焦急地说,“不要卖,也不要改雕它,等我最多三年,我会出十倍的价钱把它赎回来。”
白长须的老板望着他一身褴褛,摇头嗤笑。
他转身离开,声音低沉:“我今晚就来赎它。”
老板一笑置之,低头继续把玩玉牌,突然意识到自己鼻上一轻,扶眼镜时,早已空无一物了。
当铺外,韦温雪纤长的四指一转,眼镜消失在袖底。
他捡了条破红绳,把长发松垮垮地扎在身后,挺直的鼻梁上架着眼镜,挡住自己原本的脸。漫天雨水之下,他咳嗽着抬起头,一个人踏着黑夜走进了本地蛇头匪帮的聚集处。
那时他大病初愈,已然三天没吃饭,瘦削的脚踝走起路来都有些飘浮,却依旧挺直了身板,推门而入,眼镜上冷光一闪,他对着戒备森严的众人,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
“让你失望了,姐姐,可好人在这个世道是活不下去的。”是夜,韦温雪把沉甸甸的钱袋扔给了郎中,抚摸着榻上女子渐渐温凉的额角,轻声说,“今后我就不是原来的姓名了。我挣了一些沾血的钱,我以后还会挣更多。请你不要讨厌这样的我。”
那块洁白的玉牌已经回到了他腰间。
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卖掉它,他不会再让自己陷入任何无助的境地,他必须主宰更多东西,哪怕他必须与黑暗为伍。
在后来扬州的十三年里,她目睹着他戴上人皮假面,一点点白手起家并逐渐在商场上杀戮从容的那些年里,她不会知道,在庐州那个走投无路的夜晚他曾做过什么。那一夜,他一个人踏着暴雨声走进贼窝,戴着眼镜低下头,在那个名作马爷的黑帮头子面前,用断指的手抓起了桌上的赌盅。
“你叫温八是吗?你最好有点本事,否则就仔细着自己的脑袋。”
他不语,动作果决地一翻赌盅,“砰”地扣在桌上,束在身后的长马尾随着他的动作猛地一落。他退后一步,眼镜冷光闪烁,对着赌盅向马爷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爷打开了赌盅。
刚刚还盛满六个骰子的赌盅里,瞬间空无一物。
惊叹声中,手下的喽啰们翻找了半天,方才发现,那六个骰子竟一直压在马爷的后衣摆上,由幺至六,次第相叠,像一座小宝塔一样无声地垒在那儿。
这个精彩的千术,为他赢得了一份黑暗而暴利的工作。“你以后就是我的鱼鹰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匪头马爷,望着面前戴着眼镜的瘦削男人,用手中的烟杆敲了敲他的脸颊,“温八是吗,你一定要乖,听话的鱼鹰才能活得久。”
所谓鱼鹰,就是赌场里为老板叼鱼的那个人。他扮作一个平平无奇的赌客,穿梭在信义庄的数个赌场中,从散户手中大量赢钱,而赌场老板为他提供庇护,并以此敛财。
每夜赌场结束后,韦温雪都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带着腰间沉甸甸的砝码钱袋,走向黑暗中一直监视着他的黑帮手下。他们总是凶狠地绑住他,一边搜身一边威胁道:“敢藏私的,就把你的手脚剁下来喂狗吃!”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忍耐着,任他们粗鲁地劫走他的浑身财物,点数几下,便随手抓起一把碎银扔在地上,像赏赐一只狗那样对他抬抬下巴,他便也颤巍巍地俯下身,在讥笑声中一点点拾起碎银,白雾的镜片遮住脸,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神情。
“真是老实得窝囊。”那些黑帮小弟这样评价他,他们在带钱袋回信义庄的路上,总是忍不住抓几把银子塞进自己口袋里。只有那个四眼的男人,夜夜把自己赢得的钱如数上交,他们扔多少他就拾多少,认命地从不争辩。“估计是输怕了,你们没看见他那右手只有四根指头吗,指不定是被哪家赌场砍下来的呢。”小头目如此说道,“马爷让我们监视了这么久,也该放心了。”
他便被允许进入信义庄工作,从最开始的打杂记账到逐渐成为马爷最信任的心腹,不过半年时间。那时大定的军队正在与杜路鏖战,各地绿林豪强并起,每天都有人前来投奔,信义庄日渐坐大。明伦堂上常常群情激昂,而温八总是垂着一条松松垮垮的马尾,沉默地跟在马爷身后,耷拉着眼镜提笔记录,像个怯懦的哑巴。但在官兵围剿信义庄的困境中,平日里振臂高呼的众人一片死寂,只有这个四眼男人站出身来,用残掌扶住椅子上神情绝望的马爷,指着墨迹未干的地图,语气冷静地讲兵布阵。
从信义庄的大获全胜,攻下淮南,众匪人坐在满箱金银上一边喝酒一边畅想大业,醉倒在帝王梦中好不快意;再到各自为营,拔刀相见,分崩离析,烟消云散,也不过半年时间。他亲手为他们绘制了大梦,又亲手引诱他们在内斗中毁灭。最终他把他们席卷一空,永远离开了庐州。当他在大火之夜抱着女人走出信义庄时,马爷尸体的猩红血液在脚下流淌,他揽了揽花积的金丝裙,不想让血弄脏她的裙摆。
在那副懦弱男人的伪装下,藏着无数欺诈、杀戮、谎言、背信、吞并、奉承、拉拢、冷箭……那泛着雾气的厚眼镜终于从鼻梁跌落,露出一张雪月清辉般悲哀的脸,但他不想再看见这副属于韦温雪的面容,便挥刀割下别人沾血的脸皮,贴在自己面上。
“无寒公子已经死了,他不是我这样的人。”
那个如月光如白雪般的少年,变成那个八面玲珑的男人,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
他拿走了信义庄沾着死人血的金银箱,在扬州租下产业土地,开始了他的商场博弈。赌场,高利贷,航运,私盐私茶,军火走私,钱庄……再到妓院,他用十三年的时间逐渐建立起一个黑暗而暴利的商业帝国。在人生地不熟的扬州,他从泥泞的最底层一点点往上攀爬,总有人想把他踢下去,他曾被人骗得差点倾家荡产,被本地商帮联手折磨,被敲竹竿的官员用鞋底踩过脸,也在良心不安的深夜里突然惊醒:他知道那些负债累累的老人本不该进门,那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赌客中会有人跳河,他知道灾年里常有人找他来鬻儿卖女,那些干瘦的女孩捂住自己洁白如藕的臂膀,在男人们淫秽的目光中拉住他的衣角求救。他知道众生都陷在苦难中,但他不予拯救,反而从背后再推一把,推他们进入烈火焚身的欲望地狱。
他有时会想到那个夏天,渐暗的黄昏,他和柳公子并肩走回去,雨水和绿树叶都在白纸伞上跳动,空气清新得仿佛伸开手就能划出一道粼粼水波。那一刻充满希望,他本来准备好要走向人生的另一条路,一条全新的路,一个光明而美好的未来,却永远对他关闭了入口。
“姐姐,你会瞧不起我吗?”在江左好不容易建立起铜雀楼的那天,他望着一片朱门歌舞,低声笑了,“连我自己都瞧不起现在的自己。”
“无寒公子应该死了。他怎么能变成我这样的人呢?”
“我是温八,一个不配穿丝衣的下九流商人,一个到处给人赔笑脸的男老鸨。”
那些年里,花积注视着公子落魄扬州,少年日渐苍老。他笑得愈发圆滑,学会给寻事的官员毕恭毕敬地鞠躬,会为所谓名流写的歪诗喝彩捧场,也会手腕冷酷地打压对手,会面无表情地吞并弱小。“温老板看上去像个清俊书生,但做起生意来可真是厉害。”酒场上老油条们都这么说他。“人生地不熟,还请多关照。”他蒙着一张假面,语气娴熟地一位位轮番敬酒,却被一位老人猛地抓住:“以后就要在我的地盘上开店了,不喝了这杯可是不给面子。”那老人笑着,端了最廉价的劣酒给他。“冯叔的面子怎敢不给足呢。”他笑着扬起这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就是被添满的再一杯,再一杯……
那夜他依然没能醉,只愈发难受得很,身上劣酒的味道让他恶心自己。他洗了个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入睡,却在半夜噩梦中突然惊醒。花积抱住颤抖的他,问他梦见了什么,他低头不语,伸手把花积抱得更紧。
这是独活者的阵痛。
就像他哥还在野草地里叫他的名字,金色的猛虎还在富贵的庭院中狂奔,盛夏的雨水还滴落在贵族青年们的头顶。他微笑着远望着,突然惊醒时,已然孤独地活在世界的另一头了。
“你知道吗,你有很严重的失眠症。”
昏暗中水漏在一声声滴落,花积抱着他的脑袋,轻轻抚着他的肩膀:“我明天就叫医生来,想法子让你能安稳地睡觉。二公子,听我一句劝吧,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执念太深了。但你要明白,世上失去的东西都不可再得——”
“谁说的,总有一天我会回到长安,我会夺回我失去的一切。”他仿佛在沉醉中突然翻身而起,背对她,低沉道,“我可以不睡觉的,我愿意日日夜夜地清醒着,牢记我的失败和耻辱,而不是在江南美梦中渐渐遗忘。所以不用叫医生了,我并不想治病,也不打算酣睡。”
《吴越春秋》上写,越王勾践在被俘虏的三年里,自甘做马夫,三年不愠怒,面无恨色,甚至在吴王夫差病重之时,亲自去尝吴王的粪便,断言疾病将愈,终于换得吴王动容,得到了赦免。而勾践在回到故国后,冬抱冰,夏握火,悬胆于户,苦身劳心,在深夜里孤独地潸泣,哭泣后又一个人对着黑暗发出声声尖利的呼啸,像是要吼尽心里的痛苦,那是胸腔里受困的风声,在越国宫殿空旷的黑夜里一圈又一圈寂寞地缭绕。千年后,韦温雪用断指抚摸着脆弱的书页,他真悲哀自己看懂了这个故事。
疯癫的巨兽撕扯着他的内心,而他必须微笑着稳住自己活下去,在白日里优雅交游,与众人言笑晏晏。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总在黑夜里醒来,或许是不甘,或许是仇恨,或许是心事重重,又或许是……他被剥夺了太多的东西,他的灵魂拼命地想回去,他的内心深处不能接受这样残缺的自己。
“在后世的史书中,我一定会是个恐怖的名字,日夜睁着眼睛谋划诡计。后人们揣测我的动机,为了尊严,为了复仇,为了赢回输掉的东西,为了家族雪耻和宗庙延续。但或许,我想成为的并不是什么英雄名相……”
黑夜里,他孤独地睁着晶莹的眼睛,轻声说:
“我只是想成为……原来的我。”
在世上某一片纯白与冰冷的地方,还生活着那个名叫无寒公子的诗人,他是冰河与雪的主人,笑起来眉眼天真,懒散、华贵又安乐。他穿着银色的衣衫,抬眸远远地望着温八,便转身,走进了连夜飘沉的大雪中。
他永远年轻,像冰雕一样晶莹剔透地凝固,又等待着春天的重临。温八抱着这块冰雕,孤独地走在肮脏的阴暗的人性战场上。他相信有一天,万物都会在水波光芒中哗啦啦地融化,千万条银色的春河奔涌着倒流而来,怀中的冰块也会苏醒,无寒会拉住温八残缺的手,揭下他的兽面,注视着他苍老的眼睛说:
“我们赢了。
“我们,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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