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如果让古代诗人们卷入同一场阴谋,更改姓名,两派集团互相设局,天才们智斗,谁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皇宫中的惊天绑架案。 撕票前的倒数二十天! 这是一本大喜大悲、诗意淋漓的悬疑小说。 红粉凋零,亲朋屠戮……洁白公子从云端跌入地狱,奋战者撞开新时代的大门。 所爱之人葬于白雪,高贵者被折辱,英雄者遭背叛。 旧友反目,少年永别。 千古文人以另一种方式复活。 “我这一生从不觉得自己错过,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活下去, 替我去战胜命运。

第十七章
两岸青山,白江流水,孤船影。
舱里。
“你不能杀了那群偷听的小孩,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生命,你不能这么冷血——”
“轮不到你教我。”
这带着讽刺的话音落地后,一种苍凉的狼狈浮现在杜路面上,他张嘴欲言,却说不出一个字。
孤灯晃着,仿佛一层幽暗的雾气充塞于两人之间。
白侍卫别过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只是尽忠于陛下的臣子,那些十年前的旧事纵有亏欠,也是私怨,不该在公务中掺杂感情。此刻,他只应该把杜路当作一次任务的合作对象,平生无交,事后灭口,恰似两个陌生人于茫茫人海中擦肩,无论前半生做过什么混账事都与彼此无关,切不可谴责对方,更不能感情用事。
杜路还在抿紧了唇线沉默。白羽想结束这无必要的冷战,开口欲道歉,可一看见他坐在床沿上消瘦的身影,那股暗火猛地一下就从心底蹿上了上来。
凭什么他要向杜路道歉,明明是杜路欠他的!
父母因他而死,哥姐因他而死,就连这十年炼狱生涯,也是拜他所赐!
他却无知无觉,躺在江南青楼里做着温柔安乐梦,被人安安稳稳、红巾翠袖地伺候了十年。
杜路跳火自尽时,白羽十岁,他的父亲跟随着杜路在渝州城内坚守到了最后一刻,葬身于屠城大火。消息传来后,一家人都蓦地静默,母亲空洞的双目中静静流出清澈的泪,窗外雪还在下,白茫茫的一片。小小的孩子攥着一个小皮球梦游般走了出去,站在大湖边发呆。千万朵梅花倒映在翠碧的冰湖上,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脏兮兮的手指带着冻疮抹泪,风雪和泪掉在一起,皮肤如刀割般生疼。
十年前,父母为英雄末路而落泪。十年后,他方知道,英雄是假的,英雄有自己全身而退的法子,没有退路的、被牺牲的、被赶尽杀绝的,只是那些被英雄感动的平民。
或许,这些平民的泪水,在杜路看来也是可笑而无意义的。他不是说了吗?他连妃子陈宁净都不记得,他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曾有多少人为他而死。
或许,他也根本不在乎。
杜路已沉默了太久,久到白羽以为他也生闷气了,但白羽亦不愿向他妥协。就在这时,杜路忽然抬眼,望着白羽,那目光诚恳而哀伤:
“你是对的,轮不到我教你,我这个杀尽天下的屠夫没有资格教你向善,可说来奇怪,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恶事。”
这声音太苍凉,又太温和。
白侍卫一怔。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一心向善,就做了越多的恶事,越是挣扎坚持,就背了越多的冤孽罪过……我坚信着理想,一步步实现,回头却发现,理想……都是错的。”
他仍坦诚地望着少年。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直达生命本质而难以理解的苦难过往,他明知理解无望,却依然一块块亲手剥开自己浑身累累的伤疤,坦诚地,温和地:
“我是个遗腹子。在我出生前的一个月,我的父亲战死在北漠。那年下着大雪,我爷爷用马驮着自己儿子的尸体从战场上归来,他们说老将军那一路都没有流泪,直到抱住刚刚出生的婴儿,他发着抖望着身后一路走回来的雪路,轻轻掩住了自己苍老的脸。
“‘可我们杜家不怕绝后。’那是我爷爷六十岁时再次披甲时说的话,‘我从不后悔让自己的儿子走上战场。’他戴正了自己白发上的铁盔,‘若我死前不能把蛮族人驱逐出雁门关,那我的孙子还会去。’
“他从小教我经史,教我写的第一句话就是‘怀与安,实败名’。在礼坏乐崩、贵族乱政的时代,他是一个坚毅得令朝堂恐惧的男人,面对着令人闻名胆战的蒙兀骑兵,他撑着群臣的腰杆不许他们跪下去。‘被权力嫌恶是所有武将的宿命,’他说,在整个朝堂的窃窃私语声中,他坚定地把北方的兵权重柄握在自己手中,与关外的虎狼厮杀,‘而我从未想过要善终,我只是要为国家做完必做的事。’他为我树立了一个金色的理想,一个我曾坚信不疑的理想。‘为此你可以杀人,甚至可以杀一国的人,’他俯身教我,‘时代必有牺牲,然后才有政教与太平。’”
“你不能说他错了。”白羽轻轻吁了一口气,承认道,“若没有你们这些偏执的铁血者,蛮族铁骑早在五十年前就踏平了中原。”
而杜路,是一百年间唯一战胜过蒙兀军团的人。白羽不想承认这一点:此刻大定的一切和平繁荣,正是建立在面前这个衰弱男人的功业上。他才是被背叛、被损害、被掠夺的那一个。
“可我要说,这或许是有错的。”杜路缓缓抬头,望向白羽,“为了安全地把我送到目的地来交换张蝶城,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一群可疑的小孩,是这样吗?”
白侍卫没有犹豫:“是的。”
“我少年时也是这样毫不犹豫。”杜路说,“十六岁时,我的爷爷死在北疆,那个男人以他的方式为国家尽忠到了最后一刻。在满朝绥靖的声音中,我穿着丧服跨上了战马。我毫不犹豫我为什么要杀人,那些蛮族人是杀死我父亲、爷爷的仇人。只有战胜他们,才有国家的未来。后来我也毫不犹豫为何要杀西蜀人、东梁人,尽管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但只有消灭了那些国家,才能恢复大良的社稷山河。
“为理想而征战,在战争中殉道,一步步地收复失地,时刻准备好用自己的生命来重振国命,这就是我前半生的故事。”杜路垂下了眼睫:
“但当我终于完成了这一切后,我的国家反而遭遇了灭顶之灾,被我最好的朋友夺走了。”
这不是一个侍卫该听到的话。
白羽垂下了头。
“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良久,白羽知道自己不该问的,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轻颤着响起,“陛下……那时你的副将赵琰,为何会暗杀你?”
杜路苦笑了一下。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我也想了很多年。”他轻轻吁了口气,“可答案是,我不知道。”
白羽瞬间抬头:“你不知道?”
“很奇怪吗?我的一生都受困于这两个错误的真相。当年燕子把我推下悬崖时说,我是他最恨的人。可我并不明白仇恨是如何发生的。就像我为何会在热烈的理想和一步步的奋斗中,断送了大良的国命,我这个人总是在做错事,可我从未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这是他一生的困惑。
他一直都做着对的事,做着理想中的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头来,一切都错了。
曾经,他是个眼神明亮的少年,要用热情的生命温暖整个冰冷的世界,要结束人间的一切苦难。可到头来,更多的苦难因他而起。他带来不了和平,只带来了愈来愈多的纷争和战乱。
良朝因他而灭亡,他最好的朋友其实恨他,他想恢复良朝正统却杀害了更多的人……如果不是他,家族不会遭遇灭顶之灾,韦二不会冒死逃命、被迫流亡,西蜀武林不会惨遭清算,还有从草原到江南,那么多死在他刀剑下的无辜生命……
他年少时所有的理想都坍塌了。
他也放下一切,执着落地,只祈求死亡早日把自己湮灭,以赎清这一生的罪过。
只是,这种困惑将永生永世地伴随着他,孤寂地、绝望地伴随着他。世间没有一个人能解答这种困惑,甚至无人能理解,他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苦苦思索,直至在无解的困惑中孤独地死去。亦唯有这种困惑,能陪伴他踏上无人与共的黄泉之路。
“不要说了,都过去了。”白羽如此说道,心想:或许你根本没做错什么,只是你妨碍了他的路,帝王的大业,总该有被他踩在脚下铺路的人。你以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可他只把你当成垫脚石。
白羽并不理解这种困惑,因为白羽从未参与过两个少年的友谊。那时在长安城明星如缀的夜空下,杜路拉着赵燕的手逃出那压抑的痛苦的家。“没有人再能打你,哪怕他是你父亲也不行。”他一边拉着黑衣少年跑着,一边转头说道,“燕子,从今天起就不回头了,那个家不值得你留恋。”飞奔中耳旁夏风如响箭,他拉着他跳进夜河,溅出的水花波光粼粼,仿佛要去击中月亮。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把头埋在水中,整个人还在颤抖,良久,才带着满脸水痕和血疤抬起头,安静地望向他,轻声说:“好。”
北疆的第一个冬天,是可怕的酷寒。一次严重的溃败后良朝军队弹尽粮绝,杜路受了致命伤。那一夜,漆黑的冰原上卷起了漫天的暴风雪,他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放下我,然后离开。”他在濒死中下令,可那个皮肤苍白的黑衣少年依然背着他往前走,在暴风雪中把他的手臂越抓越紧,低着头,一言不发。那年杜路十七岁,那个不爱说话的少年把最后一双靴子留给了他,穿着草鞋背着他冒着风雪在冰面上走了三百里,差一点永远失去了双脚。而他肋间插着长箭,在少年颠簸的背上发着高烧,看见暴风雪中少年安静的眼泪不断砸落在大雪中,“放我下来吧。”他虚弱地说,“你不要哭。”少年摇头说:“没有哭,你就这样活着跟我说话,我就不会流泪了。”
多年后,当杜路疲惫地靠在床上,试图给白羽讲述这个故事时,一切却变得如此难以理解:天下所有人都明知故事的结局,知道在五年之后,这两个男人之间将发生一场极为惨烈的背叛:苍白的青年赵燕,将与杜路的宿敌勾结,在战争中发起暗杀而把匕首插进杜路的胸膛。他亲手把自己的朋友推下悬崖,他夺走了杜路的军队,他还会取代杜路成为新的大将军,并最终踩踏着杜路的平生而建立起自己的大业。这才是故事的结局。人们站在结局去看开头,便说那一切友谊与记忆都是骗局。
在这一场惨烈的背叛发生之后,当年的故事已变得面目全非了,仿佛既不值得回忆,也无所谓真假。
可杜路知道那些事曾无比真实地发生过,十八年前,当他穿着丧服跨上战马,在群臣的摇头声中带领爷爷留下的残兵奔赴战场时,苍白寡言的黑衣少年赵燕,是他身后唯一的追随者。在北漠夜晚尖锐的风声中,当所有士兵怯懦地望向铁骑浮图时,赵燕是他坚定不移的勇士,嘶吼着跟随他冲向了漫天火海。“在我战死之前,我们会看到世界的和平。”火光中,杜路取下了金色的面具,带着满身血污躺下,疲惫地望着远方的城池,轻声讲起那个梦想中礼乐教化的美好未来。黑衣少年安静地坐在他身旁,扒着火堆说:“我相信你。”
赵燕曾毫不犹豫地相信杜路的一切理想。
他是唯一的信徒。
他们之间发生过太多故事,连那场近乎赤脚走过的三百里风雪,都是很小的一部分了。数不清有多少次,战场上赵燕扑到少年杜路面前,为他挡住漫天流火与飞矢;他无数次去做最危险的先登士兵,他在埋伏受困中留下,为杜路断后;被北漠军队俘虏时他才十八岁,在对方逼问杜路的下落时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当杜路终于救出他时,抱着一个几乎血肉模糊的人形。杜路看着他流泪,他却笑了,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本来就相信你会战胜他们所有人,只是担心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只是最终没有一个好结局。
悬崖上发生了那场暗杀。
赵燕杀死过他,也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年少过往,杀死了这个故事中所有的泪水与理想。当多年后皮肤苍白的皇帝披着金袍独坐在高座上时,他用死亡恐吓所有史官不敢再写杜路的名字,他偏执地要抹杀掉自己年少时的任何痕迹。
“我不明白。”
这种无解的困惑永生地缠绕着杜路,他不明白赵燕的仇恨是如何发生的,他不明白世事到底哪里发生了错误。
一个人救了你,又杀了你。一个人曾无私地尽忠于你,最终却又恨你。这要你如何相信,他年少时的眼泪都是骗局?
杜路不是执迷不悟的东郭先生,但他至今仍不相信赵燕是一匹从小伪装的恶狼。如果只是为了权力,赵燕早就动手了。他们一起打了五年的仗,每日同席而坐,共营而眠,他的脖颈随时向赵燕坦露着。赵燕有无数更好的时机,可他只是一次次本能地冲来,用自己肩膀的血肉挡住冲杜路而来的利刃流箭。
可白羽若是听他讲完这些友谊的故事,大概也并不能理解这种困惑,只会嗤之以鼻,并把飞鱼的故事讲给杜路听,再次重复道:感情,并不影响人类的利益决策。
“我其实是想说,小哥,你还小,要去做个善良的人。”男人依然坦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声音很温和,“虽然我满心理想却背了满身罪孽,但这不能影响你对善良的信念。我做了太多错事,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恶事。”
“可我生来就是做恶人的。”
白侍卫注视着他,冰霜般的目光极冷,声音更冰凉:
“我没的选择,没有做善人的命。我从十岁就开始杀人,手上有几千条人命。我唯一的价值就是杀人,如果哪天我杀不了人了,我也活不成了。你说,我该怎么行善呢?”
男人张张嘴,却说不下去了。
一种致命的疲倦如同浓重的墨汁,从他心脏里漫了出来,染上周遭的一切,这幽暗封闭的舱室,这明灭的孤灯,这遥远的水声桨声,这一阵阵的颠簸恰似平生风雨无奈。
他虚弱地坐在幽暗中,抬眼注视着面容稚嫩、清爽干净的少年,却在少年的眸子里看见了一个同样老去的灵魂。
他们一样苍凉,一样无奈,一样残缺。他解答不了自己一生的困惑,亦无法拯救从地狱里吞噬死人血骨长大的少年。
他从幼年时,就格外喜欢呵护脆弱的东西,他捧着奄奄一息的小灰猫一滴一滴地喂米水,冒险给冷宫中哭泣的念安公主送食盒,把大雪中跟在身后乞食的小狗抱在怀里暖,拉着满身鞭痕的赵燕逃出痛苦的家……可到头来,他谁都救不了。
那少年嘲弄的声音还在耳边,一声声似要撕裂他的灵魂:
“大圣人,大英雄,你既然不能解救芸芸众生,又何必把你高尚的理想强加在他们身上,平白教他们挣扎痛苦呢?”
这一问如当头棒喝,震得杜路目眩耳鸣,似有千只蜜蜂绕着头嗡嗡飞翔,又似有万斤黄铜大钟罩在他身上,外面万人诵经撞钟声如海涛,他被关在钟里浑身发颤,用尽最后的力气孤独地、虚弱地说:
“不,不是这样,不是……”
他说不下去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为什么少年是错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的。可他还是想说,还是想对整个世界说不是这样的。但他什么理由也说不出来,他拼命想说些话,急着想说些话,越来越多苦热的气体在胸间积聚,哗地冲了上来——
那是一口黑红色的血。
急骤的热气在身体里乱窜,他抓住床沿,顷刻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摇摇欲坠地下趴,黑红色的血液四处溅落,染上了少年的白衣。
白羽吓坏了,他赶紧蹲下身扶着杜路,轻轻拍打杜路颤抖的脊背,焦急地问:“怎么了?你还好吗?”
杜路吃力地抬头,一种苍凉浮现在眉眼间,却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轻声说: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的。对不起。”
那只大手缓缓滑落了。
他整个人向前倾倒,像一只重伤后竭力飞翔却又被一箭射中的大雁,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喂!喂!”
少年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支撑住男人:“你怎么了?杜路,你别吓我啊,杜路!”
没有回答,白侍卫只好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黑衣男人,将他的下巴托到自己肩上,摇摇晃晃地抱着他站起身。杜路比白羽高出太多,这猫儿般的少年像拔了一颗大萝卜,咬着牙抱起杜路,又倾着身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床上,轻手轻脚地把脉。
这一刻白羽才意识到,杜路的生命有多微弱。他赶紧从行李的银盒里取出一粒药丸,拿小刀仔细切碎了就着凉白开喂杜路服了下去,又按照四页纸上韦温雪专门的嘱托挑了些药材,吩咐小厮赶紧拿着紫砂药锅去煮。
等药的时候,白羽又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目光落在杜路身上。男人躺在一片幽暗的光影中,紧闭着双眼,他的睫毛其实很长,一根根投下清晰的影子,随着船的晃动而轻颤着,而细小的纹路已在眼角散开,像是岁月把透明的雪花吹散在他面上。
他已不再年轻。
白羽望着望着,伸出手指,一点点擦掉了他唇边凝结的血污。他下巴上有一些浅灰色的小胡茬,扎了少年的手指。
他实在太消瘦了,下颚的线条锋利得像把久未出鞘的古剑,又在时光蹉跎中变回毫无光泽的废铁。白羽用手包住他的下巴,感觉到手心里被轻轻刺着,像是锈。
白羽忽然有些难过。
他本来有很多事要追问杜路,他的家人都死于对杜路理想的尽忠,而到头来理想是一场泡影,杜路自觉亏欠吗?这么多年来心安理得吗?从年少孤勇到落魄流亡,从理想世界到世事残酷,杜路还在执迷不悟吗?背叛、暗刀、火海、唾弃,这才是世界的真相。他二十岁时就建立起“垂辉映千春”的不世功业,在那个权力摇摇欲坠的时代,他若是做个恶人,将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恶人。可他偏要做那个扶持幼帝的好人,于是成了这世上最凄惨的好人。历经种种幻灭后,他还对一群小孩心怀怜悯,不觉得自己这一生讽刺而可笑吗?
他活不长了。
白侍卫像个被一针扎破的气球,软塌塌地垂着,望着面前人命危浅的男人,满腔愤怨与追问无处可去,只能是一声无奈的叹气。
“算了,我不气你了,也不杀那群小孩了。你快点醒过来,你一定得活过这次绑架案。”
顿了顿,他又说:
“我也……不恨你了。”
少年闭上眼,浅浅两道晶莹的泪却无声地从脸颊上滑落。
恨吗?
不恨吗?
他原本可以拥有快乐的、自由的一生。
他的家人和姐姐,都惨死在十年前江湖联盟的失败中。他作为乱贼之子,被掳掠到生不如死的训练营中。
在成为一个恶毒的杀手之前,他也曾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没有一个孩子会以为,自己长大会成为一个坏人。孩子们都以为自己也会成为英雄——
像杜路一样。
小小的他握着小皮球站在春庭中,虔诚敬爱地望着杜路的背影。
那个落雪的冬天,小小的他为杜路堕火殉国而悲伤地哭泣,却从未想过,命运的苦难马上要降临在自己稚嫩的头顶。
他被送入人人相食的厮杀地狱,他被喂下一生无解的剧痛毒药,他浑身伤痕,日夜匍匐在别人脚下乞讨活下去,他失去了他的自由,他的尊严,他的梦想,他的姓名。
白羽,是那柄剑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
他真正的名字,早已被掩埋在深海下的废墟中,那里葬着无人问津的过往与带有那个孩子幸福记忆的尸骸,时光泥沙俱下,光影中海水震荡。从此再无人知晓,世间最残忍恶毒的杀手,也曾经笃信着光明的英雄。
白侍卫一生的苦难都因杜路而起,最初的信仰也因杜路而起。此刻白侍卫望着杜路,竟一时不知自己该怀着何种感情。该恨他吗?自己的家人都因他牺牲,他却为何还苟活于世?
可杜路又即将死去,他衰弱的生命之火正在白侍卫眼前一寸寸熄灭,这就是一代英雄最终的狼狈结局。
算了。白羽稳了稳心绪,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
不要再掺杂感情了。
无论如何,在这场旅途的终点,他都将亲手结束杜路的生命。
晚饭时,杜路还没醒。
一船上下人心惶惶,三四个小厮急急忙忙地煮药换热水,走马灯似的奔来跑去。船长方诺学过一些医术,也赶紧来查看杜路,眉头紧锁着建议微调几味药材的剂量。
其间,白侍卫一直坐在小马扎上,寸步不离地守卫着杜路,玻璃球般的眼珠无声打量着一切,任何喂到杜路嘴里的东西都要他先点头。少年单手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听完方诺的建议,对门外吩咐道:
“把之前的汤药倒掉,按方船长的话,重新煮。”
舱门外候着的小厮们马不停蹄地又跑走了,捧着药碗跑到甲板上,把先前熬了几个时辰的黑色药汁全倒进了映着黄昏的江水里,又奔到伙房内重新劈柴洗瓮,满头大汗地对着火苗摇着小扇。
舱室内,方诺用手帕擦汗,对着少年躬身行礼:“草民狂瞽,多谢白侍卫信任——”
“不必。”白侍卫仍坐在马扎上,像只漠然的白猫,打量着面前躬身的矮胖男人,“方船长,你是宋巡抚安排的人,我自然信你。如今杜路病重,想你也不敢妄语。只是有些事,你也不该妄做。”
方诺刚擦净的额头上霎时又流下一片细密的汗珠:“草民愚钝,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白侍卫注视着他,冰霜般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大家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杜路但凡出一点差池,我们都得死,对于杜路,你自是不敢有危害之心的。但我不明白,你私自安排那么多小探子来监听我们,是什么意思?”
方诺把身子躬得更低了,面上汗流如雨:“白……白侍卫,您误会了,那是草民家中儿女——”
“唰”的一声,话音还未落,一条白练已缠上了方诺的脖子!
白练彼端,少年仍坐在低矮的小马扎上,颇平静地说:
“不得放肆。在我腰上这一方御赐玉牌面前撒谎,与欺君同罪。你是湖北人,那群小孩满口四川话,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
方诺刹那间已脸色发白,双手用力扯着脖颈上的白练,激烈恐慌地挣扎着:“大人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不想死就别乱动,老老实实回答我。”
话毕,方诺整个人被吓得一动不动,整个人从腿到脖子都在发抖,弄得绷直在空中的白练也在簌簌颤动。
“说啊!”
“不……不是我的孩子。”
“这艘船到底是谁安排的?这趟行程都有哪些人嘱咐过你?”
“是宋……宋有杏宋大人安排的,昨天上午他亲自交代小人送二位大人去荆州,他还让小人保密,不许告诉别人。这趟行程只有宋大人嘱咐过我,别人都不知道,昨夜你们上船时,岸上那些送别的人除了宋大人以外,我都是第一次见——”
“够了。下一个问题:那些小间谍是你自作主张,还是宋大人安排的?”
“这……这……”
白侍卫两指一夹,方诺瞬间痛苦地捂住脖子:“我说!我说!是……是宋大人安排的,还交代我对船上伙计杂役都说是自己的孩子,为了回家过年偷偷带上船的……”
“目的?”
“让孩子们监听二位大人的一举一动,每天用鸽子传信给宋大人,他说他生怕路上出事,不放心二位。”
听闻此话,白侍卫冷笑一声:“昨夜交接突然,信了他的鬼话。可现在仔细一想,哪有用盐船送人的道理,那么多东南水师和军舰是吃闲饭的吗?他理应安排军队送我们,哪用得着你们这艘众人各怀鬼胎的贼船?真不知道宋有杏那厮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小人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我此趟时间紧张,现在靠岸换军舰手续太冗,耽误不起,只能到了荆州再做计议,但这绝不意味着你们可以为所欲为。七天后到不了荆州,你们这辈子就别想上岸了,还有——”
他洁白的手指捏起腰间玉牌:“此乃慈圣赐璲,见瑞如面圣。从现在起这艘船听令于我,你若听命于宋有杏而不听我令,则形同犯上作乱,懂吗?”
绷直在空中的白练颤得更厉害了:“懂,懂,大人您比宋大人官更大,我全都听您的,都听您的。”
“唰”的一声,白练缠回少年腰间,他玻璃球似的眼珠冰冷地扫视方诺:“明白就好。”
方诺还呆站在原地双腿发抖,缓缓伸出又粗又短的十指,摸了摸自己已被勒出红痕的脖颈,如梦初醒:“谢……谢大人饶我一命!小人什么都听您的,再也不给宋有杏传信了——”
“不必,你每日拣些无关痛痒的写给他,以防他起疑,再把他的每封回信都拿给我看。”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还有,管好你手下那些虾兵蟹将。你的手下有个脸上长满麻子的小厮,还有个有眼病的老厨娘,两个人鬼鬼祟祟,你让他们去外面划船,不许再进舱房,也不许再接触船上食物和饮水。”
“好的大人,小的现在就去吩咐。”
白侍卫抬抬手指,示意他下去。
方诺赶紧告辞,擦着额上的冷汗退步出门,心中暗自惊叹:这少年小小年纪却如此机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谈话间又如此冷静,从容发问而字字直击要害,看来是久掌重权,不可小觑。
方诺走到甲板上,湿润的夜风吹得衣衫翩飞。天地之间,狭长的银色凝云横亘于夜幕中,江水里渔船灯火红影斑驳,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心想:
不知今天的谎话,到底圆过去没有。
那冰霜般的少年实在聪明,不知道信了多少,又看穿了多少。
这艘船真正听令的人,根本就不是宋有杏,而是……
他得赶紧放鸽,连夜飞回扬州,传信给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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