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如果让古代诗人们卷入同一场阴谋,更改姓名,两派集团互相设局,天才们智斗,谁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皇宫中的惊天绑架案。 撕票前的倒数二十天! 这是一本大喜大悲、诗意淋漓的悬疑小说。 红粉凋零,亲朋屠戮……洁白公子从云端跌入地狱,奋战者撞开新时代的大门。 所爱之人葬于白雪,高贵者被折辱,英雄者遭背叛。 旧友反目,少年永别。 千古文人以另一种方式复活。 “我这一生从不觉得自己错过,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活下去, 替我去战胜命运。

第十四章
白羽和杜路对视一眼,杜路微微颔首,白羽便伸剑再次掀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满脸麻子的灰衣小厮在前,身后跟着一位颤颤巍巍的矮小老妪。两人手中各提着一架朱漆食盒。
灰衣小厮和老妇规矩地低着头:“小的们来给大人送饭。”
白羽皱眉:“这群小孩是怎么回事?”
灰衣小厮抬头,看见房内站成一排的四个小童,着实吃了一惊,忍不住用诧异的目光看着白羽:“他们怎么在大人屋里?”
“这得问派小孩来听墙脚的大人了。”
“听墙脚?这……”灰衣小厮满额是汗,“这群黄口小儿懂什么,误会,大人,这一定是误会。”
“他们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在这艘船上?”
小厮低头:“回大人,是船长家的孩子。”
白羽的声音变得严厉:“这不是宋巡抚安排的专船吗?船上怎么能私带这种无关闲杂人等!”
小厮头勾得更低:“这艘船本是盐船,前日临时被官家征用,要我们把盐全部卸掉,专门把二位大人送到荆州。船长方诺是湖北人,本要携儿女回家过年,事发突然,不忍心把孩子留在扬州,便想悄悄把孩子捎带在船上……”
小厮悄悄抬眼,看见白羽愈发冰冷的脸色,吓得声音发颤:“此事跟小人无关,都是船长擅作主张。我是临时来这艘船上打杂的,跟我没关系——”
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愤怒道:
“两个大男人,连几个小孩都容不下,乱发什么脾气!”
杜路诧异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小厮身后那矮小的妇人,正双手提着食盒佝偻地站着,头却高昂着,脸上两颗亮晶晶的眼珠怒瞪杜路,浑身发颤:
“不想坐船,就滚下去自己走!”
“阿母,不要这么和大人说话。”小厮吓得连忙抚摸她的肩,又转过身赶紧冲杜路和白羽作揖,“我阿母只是市井粗人,没见过世面,大人大量,别跟我阿母计较——”
“出去。”白羽面无表情,声音极平静,“把这群小孩管好了,以后再敢乱逛,我见一个杀一个。”
小厮连忙把食盒放下,招呼着孩子们一个个出门。那老妇却仍定定地站着,亮晶晶的眼珠盯着杜路,良久才眨一次眼,晶亮的泪水沿面颊滑落,眼珠瞬间变得灰暗,却仍紧紧盯着杜路,干枯的双手攥着食盒发颤。
“阿母——”小厮催促着,掰开她的手指放下食盒,把她拉扯出去,毕恭毕敬地关上房门。
房内又陷入昏暗,豆大的火光跳着。
白羽将两架食盒提到床前,因为想着那奇怪的孩童和老妇,目光尚有未退去的冷意。杜路伸了个懒腰,见少年生得面容稚嫩,却偏偏总是严肃地板着脸,不由得有点好笑:
“小哥,你刚刚吓唬他们也忒狠了。”
“我没有吓唬他们。”白羽转头,圆眼睛注视着杜路,极认真地说,“这群窃听的小孩一个都不能留,我今晚就动手,以绝后患。”
杜路不笑了,注视着白羽:“小哥,你怎么能这么想?仁者爱人,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生命,你不能这么冷血——”
白羽盯着他,明亮剔透的眼球上,火苗的映影在燃烧:
“轮不到你教我。”
伙房内,老妇伏在垃圾桶上,边呕吐边失声痛哭:
“杜路!愣种!化成灰我都认得,你的报应来了——”
她骂得咬牙切齿,咳嗽中带着腥臭的黏沫,糨糊般的暗黄色呕吐物粘在下巴上,声泪俱下。
身后,满脸麻子的青年目光紧张,拍着她的背:“阿母,你不要慌,别气坏了身体。”
青年拍了一会儿,妇人干呕着,从垃圾桶旁直起身,浑身颤得更激烈:
“我今晚就杀了那个愣种!拼了这身老骨头,我和他一起下地狱炸油锅!”
青年慌了:“阿母,你别冲动!他身边那个少年可是皇帝的近亲侍卫,武功高深莫测。退一步讲,即使你真能杀了杜路报仇,船上的人怎么办?宋大人降罪下来,所有人都性命不保。”
见妇人神色似有动摇,青年赶紧又劝道: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可总得想想阿夏阿九他们吧。阿夏哥的儿子才刚摆了满月酒呢,你想想,那个白胖小子。”
妇人在灶台边的木椅上缓缓坐下,若有所思,半晌道:
“小宝,你爹的仇不能不报。得想个点子,把宋大人那里糊弄过去。”
青年低头,注视着一头灰草白银般的头发:“我倒有个主意,就看阿母你狠不狠得下心了。”
“你快说!此仇要是报不成,我躺棺材里都合不上眼。”
“那我说了,阿母听完后可不许骂我。”
青年俯身,嘴唇贴在老妇耳边,上下嘴唇微动。过了一会儿,他直起了身,扶住阿母颤抖的肩膀。
妇人抬头,灰色的眼珠紧紧盯着他,瞳仁似也在发颤:“万一……万一……这可是满船四十条性命——”
青年放在她肩上的手掌又加重了力道,这个平时里畏畏缩缩的小厮,此刻的目光中,却燃烧着一种危险的疯狂:
“只有死人,才没有供词。”
妇人愣愣地注视着儿子,双眼渐渐蓄满泪水,亮晶晶,泪盈盈,映照着儿子长满麻子的脸,映照儿子的眼睛。
那疯狂的目光,也映在母亲的泪眼中。
忽然,她狠狠地点头,银亮的泪水流溢于千沟万壑的脸上:
“就这么做。”
“那好,阿母,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老妇略一沉思,随即说:
“等到了浔阳。路过半途,夜里大家放松警惕,我们便在鄱阳湖上趁机下手。算一算日子,应该是——”沧桑的声音微微发颤——
“三天之后。”
扬州。
“多谢映光公子昨日的大恩德,宋某感激不尽。”
酒宴之上,宋巡抚又一次举杯敬酒,向着翁明水一饮而尽。
“区区小事,宋大人不足挂齿。”
宋有杏又欲酬谢,只见那青衫破旧的书生,坐在上好花雕与红衣娇媚之间,周身有种奇异的宁静,纯黑的眼珠注视着宋巡抚,缓缓推辞道:
“上报社稷,下安黎民,自是儒者本分。这一回,宋大人与我同心协力,共同报效陛下,彼此之间何足言谢?”
“话虽如此,可昨日是宋某失职,以致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那般紧急危机的关头,多亏映光公子及时补救……”
昨夜,当白衣侍卫风风火火驾车闯入宋府之际,满院丫鬟小厮乱窜,面容陌生的两男一女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宋有杏望着大门,慌张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绝望之色。
离十年之期只剩十七天,皇帝性命生死攸关,整个帝国的命运都押在杜路身上的一刻,杜路从他手上逃了。
这一刻,宋巡抚已毫不关心皇帝的生死和仕途的浮沉,望着白衣少年,只觉得白无常拿着索命绳,正一步步走近,来取自己的项上人头。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宋大人,翁某有几句刍荛之言,或许可以化解眼下困境。”
宋有杏诧异地转身,只见那青衫破旧的翁书生垂眼,颇平静地说道:
“同根蛊一事事关机密,扬州长安之间的消息,能传入皇帝耳中的,无外乎出自你、我与白侍卫之手。杜路逃罪之事,是大是小,是谁之过?”
宋有杏额上滴汗,双目发红:“这是宋某的大过错,是死罪——”
“宋大人,你平生铁笔铸史,怎么这会儿倒糊涂了?”翁明水仍垂睫,说道,“太史公评仲尼:笔则笔,削则削。此事可大可小,是过非过,全凭白侍卫手中那一杆笔墨。片言可以折狱,笔下可以超生,宋大人是写史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理?”
宋有杏猛地一怔。
“虽说今日杜路逃罪,可在前夜,是宋大人您一举抓捕了韦杜二贼,怎么说也算是有功在前。这先有匡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若论起刑赏,也是全凭白侍卫手中一杆笔,看他呈给皇帝的奏状上如何计算功过。”
宋巡抚额上豆大的汗水往下砸,眼睛却猛地一亮,上前一步,双手握住翁明水的宽袖:“那公子以为,宋某此刻该如何出门应对白侍卫?”
青衫书生抬眼,目光沉静如冷潭:“如今韦杜二贼逃罪,大过已成,与其遮掩,不如对白侍卫和盘托出。这般紧急之下,他必须得和你我一同寻找。寻杜路若得,功在三人;寻杜路不得,错在三人。如此一来,日后白侍卫下笔呈给圣上的一方奏状,虽未必能避毁就誉,但总不至于直言贾祸,推诿于宋大人一身啊。”
宋大人盯着翁明水的黑眸,刹那间如梦初醒,心生敬佩:此人虽落魄穷困,却能三言两语间拨云见日,可谓有大才智。
门外,白衣少年已勒马院中,亮出腰间玉牌。屋内,宋有杏双手颤抖:“多谢,多谢公子——”
“宋大人千万不可慌张,只需在白侍卫面前直言勿讳即可。”书生拍着他的手,交代道,“此外,趁昨日杜路熟睡之时,翁某去联系了一艘盐船,此刻正在瓜洲渡候着,已安排了三十桨手,日夜不停,七天八夜即至荆州,然后换小舟拉纤,七日即可入蜀。翁某本想提前安排船家,便于白侍卫和杜路沿江西行入蜀。此番困境下,宋大人不妨在白侍卫面前说您已安排好水路,也算另一件功劳。”
门外少年喊道“速来接旨”。宋巡抚整理仪容,瑟瑟紧张中说道:“先生的功劳,宋某不能一人独占,还请先生与我一同出门接旨。”
翁明水摆手:“我明为一介草民,暗为朝廷鹰犬,此等场合,自当避退。宋大人快去接旨吧。”
宋大人听到“朝廷鹰犬”四字,满面诧异,还来不及回头,便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出了房门,恍恍惚惚走到庭院中,下跪接旨。
万幸,白侍卫竟在扬州城郊截下了杜路和韦温雪,宋有杏在掀开马车的那一刹失声惊叫,随即长长松了一口气:自己的人头保住了。
也多亏翁明水的安排,白侍卫和杜路连夜就在瓜洲渡起航,翁明水还早就安排好了几箱行李盘缠,以宋有杏的名义送给白侍卫。宋有杏又感激又慌乱,忽地想起杜路说要带十壶酒上路,便在渡口小肆买了十壶,混在行李里,托小厮送了上去。
渡口一别,翁明水不顾挽留,回到康海门外的城郊草庐中去了。宋有杏回府之后,经过一天的离奇颠簸,困倦之下竟不能入睡,躺在床上把这两天的事仔仔细细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翁明水身上充满神奇和谜团。
他这才意识到,前天黄昏翁明水找上门来时,那句“我知道小杜在哪里”并不是偶然。
翁明水是朝廷安插进民间的秘密间谍。
“同根蛊一事事关机密”——翁明水知道同根蛊的事!他知道张蝶城和皇帝之间的帝国最高机密。
“能传入皇帝耳中的,无外乎出自你、我与白侍卫之手”——极可能,翁明水就是直属于圣上的御内间谍!
宋有杏越想越激动,最后干脆披件衣服爬起身,点亮灯,奋笔把这奇人异事写了下来。
翁明水,字映光,是前朝东梁的礼部刑部尚书翁朱的小儿子。翁家显赫时,掌管整个江南的织造、漕运和盐茶,可谓富埒王侯。当年杜路率千帆下江南,把东梁皇帝和七位皇子掳掠而去,为了军饷而勒令东梁旧臣拿十万黄金赎皇帝。
可谓是天下一桩大笑话。
只有翁家,真拿出了十万黄金。
话说,在当年小杜渡江灭梁的战役中,东梁军队的总统帅正是翁明水的三伯翁垩,金陵战败后被小杜亲手砍断首级,血溅三尺。
宋有杏又想起昨夜杜路缩在棉被中被抬进大堂的景象,这么一个衰弱、狼狈、说话又很温和的男人,真想不到当年那么狠烈过。
可宋有杏还真见过当年的小杜,真见过他戴着金面具站在城门高处,欣赏人间妻离子散、少女被官兵抓着头发塞入囚车的场景,目光高傲地望向远方,像是永远不会停止飞翔的苍鹰。
宋有杏其实很想写当年那场东梁灭国战争,很想写东梁史。那张氏皇帝,父子三代,经营江左,内以金陵为都,江淮为险,姑苏、山阳为守,占尽龙盘虎踞之势;外则西出荆襄,北图齐鲁,南下攻闽伐越,凭两翼山河而北伐进取,立国于东南而图谋天下。
最终,却功败垂成,百年经营毁于一旦,金陵王气折辱于小杜的千万楼船下益州,连皇帝都被掳掠,为天下人所耻笑。
但宋有杏再一次按捺住自己:他不能写,他是贰臣,他要避讳。
他不能写他那已被毁灭的无比美丽的故国。
算起来,他和翁明水还是故国旧交。
只是,在许多年前的东梁,翁明水是显赫翁家最受宠的小少爷,他父亲翁朱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宰相。而彼时,宋有杏只是个囊中羞涩的穷酸书生,一次次腆着脸皮献书行卷,幻想着自己的才俊得到宰相翁朱的赏识,从此平交王侯。
说到翁朱,那可是东梁最著名的宰相词臣。十四岁以神童入试,官拜尚书而笔扫千军,以诗词著于文坛,被誉为“词家第一”。翁朱名声极好,更是以爱才惜才之德闻名于世,平生兴办学校,重才育才,选贤举能,提拔后进。当是时,东梁重臣多半出自其门,宋有杏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想以诗干谒,成为宰相门生而踏入仕途。
十六年过去了,宋有杏仍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去拜访翁朱的情景。那一夜,他一路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灰白的破布鞋,跟在颐指气使的小厮身后,小心翼翼地抬脚,踏进了纤尘不染的大厅,手心发汗,攥着诗帖。
他在角落里站定,刚一抬眼,登时觉得头晕目眩。
大堂中央,金丝纱帘低垂,半掩着两根巨大如房梁的蜡烛,晶莹的蜡泪滚滚流溢,映照着两侧连绵不绝的酒席。光影间,欢客们酒杯飞落如银白鸟,语笑喧阗似要震碎天上月。
金丝纱帘缓缓掀起,瞬间,光芒璀璨灼目,灼得宋有杏双眼热泪,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巨烛的盛烈光芒之下,屋中竟起着一方高台。
莹白少女站在高台之上,眼如惊鹿,貌若神仙。
光芒中,朱唇微启,清丽的歌声似长出透明的双翼,在仲夏黑夜幽暗广袤的大宅里穿梭翔飞:
银雨飞白千树湿,病酒一春,雪染青丝。
晚晴风打碧笛声,渐暗黄昏,孤影西池。
夜渐飘零辗转时,雨乱风狂,魂断芳失。
灯灰春骨寄谁知,鬼怨红愁,命短情痴。
风起,光更盛,少女的耳垂上,一根长长的银链系着水晶珠,折射着明亮的光流在墙壁上飞动。房梁上悬着琉璃坠,一时清脆击响,流光闪闪,飞落在欢客的银白酒杯里,长席上一盏盏酒水在晃,满映着耀眼的流光。
明亮盛烈的世界里,宋有杏被灼得满手心是汗,将诗稿夹在腋下。目之所及,皆是豪门贵胄,他便夹着诗把自己缩成一团,生怕挡人视线得罪了哪位官贵。忽地,他又担心自己一身汗臭染了诗,拂了翁大人的雅兴,于是赶紧在旧衫上蹭蹭手,从腋下又拿出诗稿。
小厮冷笑一声,给他指了指翁大人的席座。
他央求小厮引自己过去,小厮看了看他衣衫上的汗手印,又哼出一声冷笑,再不睬他。
璀璨富丽的大厅,像是一方锦绣地狱,满座醉酒欢歌,发出油锅的嘶嘶声。他咬着牙,紧紧攥住手中的诗,一步,又一步,像是踏着刀山火海,走过高台,走到宴席的中央,对着矮胖的男人深深行礼,声音发颤:
“晚生宋有杏,字答春,家居京口,久慕翁大人诗名,特来拜谒,还请翁大人多多赐教。”
话毕,许多道傲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两侧宾客发出零星的嬉笑,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趁着酣醉大声喧哗。丫鬟们偷瞄他,带他进门的那位小厮更是直直望着他,面上露着赤裸裸的幸灾乐祸。
他躬着身,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双手捧上诗稿行卷。
那矮胖的宰相并不看他,正靠在椅座上,眯着醉眼,紧盯高台上吟唱的少女,左手拍着桌子打节拍,越听越双眼发亮,最后干脆拍掌喝彩道:
“妙哉!简直句句鬼语,是怎么想出来的!”
翁朱身旁,一位衣着清雅的男子提袖,掩口而笑。
“灯灰春骨寄谁知。”矮胖宰相双颊醺红,醉语喃喃又念了一遍,眼睛发亮,“小梅,你知道这首词是哪位公子写的?赶快引荐给我啊。”
那清雅男子忍俊不禁。宋有杏认出,他正是梅寻,翁朱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当朝的国子监直讲。
“别笑!”翁宰相有些急了,“快说啊。”
梅寻这才强忍住笑意,举杯,对翁朱道:“老师,学生无能,可没法把韦家二公子引荐过来。”
话一落,四座哗然大笑。翁朱醉醺醺的,一时反应不过来,还在嚷嚷:“哪个韦家二公子?”笑声起得更厉害了,几位锦衣雅士边揉肚子边说:“哎哟,我的好老师呀,就是那长安无寒公子韦温雪啊。”
翁宰相却垂下头,沉默了。
笑声渐渐低了下去。雅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本来是觉得可乐:去年翁宰相批评韦温雪“金银臭味”,今年竟夸“妙极鬼语”,还非要引荐,传出去又是天下一大桩趣事。但此刻,翁宰相面露伤心,众门生一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唉——”过了好一会儿,翁宰相抬起头,醉眼湿润,长长叹气一声,“韦无寒啊韦无寒,写得真好,可惜生在长安韦家,不能为我大梁所用。”
这回,众人不敢笑了,彼此间交换着眼色。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不知是谁忽地瞟见了呆站在席前的宋有杏,伸胳膊从宋有杏手上抽出诗稿,挥舞着诗稿,尖嗓子叫道:“老师啊,别管长安了,我们面前也站着位大才子呢!”
刚刚,宋有杏一直站在翁朱面前,像只鸵鸟把脑袋插进沙堆一样躬着身站着,眼睛只看得见面前饭菜,耳朵听头上人言人语,嘴巴像粘死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手足绷直,额上大汗淋漓。
突然间,手上一空,他惊得整个人弹了起来,心脏怦怦乱跳,笨拙地瞪大眼,注视着翁宰相伸手,接过诗稿,缓缓展开。
梅寻也凑到诗帖上去看,发出一声噗笑:“咦,巧了。”
宋有杏心口一沉:他想起来了,诗帖上的第一首也是伤春诗。
矮胖的翁宰相眯着眼,用胖乎乎的短手指一字一字指着,刚看完,抬手便把诗帖扔到宴桌上,郁郁地嘟囔道:
“没意思,真没意思。”
宋有杏仍盯着翁宰相,脑中“嗡”的一声,刹那间脸色青白。
翁宰相扔了诗后,勾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子,满面伤心。门生们喊他,他也不理,像极了闹别扭生闷气的小孩。四座私语纷纷,梅学士伸手轻拍翁宰相的背,柔声哄道:“老师啊,别生气,这位答春公子写得也不错啊。”
翁宰相转头,梗着脖子瞪着梅学士,怒道:“是不错,但也不好!”
顿时,四下鸦雀无声。
这一刻,贫寒的书生站在一片璀璨繁华之间,只觉得像是在噩梦中一脚踩空,浑身冰凉地下坠。
其实,翁朱本是个温厚之人,平日里对后辈书生也多鼓励扶持。只是此刻他醉得太深,发起酒疯来;又被韦温雪的词一激,犟劲儿上头,非要和梅寻抬杠,全然忘了照顾宋有杏的面子。
场面已经静得连一根落地的针都容不下了,偏偏翁宰相的酒疯越来越烈,油光手指抓着满头灰发,烦躁地大嚷:
“是没什么错,也没什么好。我早就看透了,你们这群人都这样,永远不犯什么错,也绝做不出来什么好!”
梅寻伸臂想安抚翁宰相,被激动中的翁宰相反手打了一掌,翁宰相双颊红彤彤地继续愤然道:
“北良有韦无寒、杜行之,俊才名将十八岁而齐名天下。你们总说,无寒嚣浮,小杜刚愎,皆不能成大事。就你们厉害,你们不嚣浮也不刚愎,从不犯错,可你们做出过什么好来?哪个天下,是能靠不犯错打下来的!”
话落,对桌的一青年拍案而起,面色颇不服气:“那韦温雪空有一手文章,全费在花街柳巷中,写几首歪诗艳词,不肯入仕,能有多大出息?那杜路和他爷爷一样执意用武,已经困在北疆两年,刚愎不仁,又有多大能耐?四叔,小侄儿知道你是忧心国家,可我江东子弟三千才俊,怎么就比不上韦杜两人了?四叔这番言论,也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这青年正是翁垩的二子翁明离,自小习武,性子极冲,又听不得四叔翁朱在面前夸杜路,便不顾礼数愤然驳斥。几个兄弟一直在桌下拉他的衣角,暗示他不要拂了翁宰相的面子,他也不理,直愣愣地当着满座宾客,把话说完了。
谁知,醉醺醺的翁宰相听完这段话,并没被激怒,反而呆坐着,两行清泪兀自滑落,在宴席上失声痛哭起来:
“你们还是这么想,你们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那头发灰白的矮胖宰相,坐在明亮无绝的筵席与热气腾腾的酒肉之间,哭得涕泪满面,“大梁无臣。只有我这把老骨头知道,花无多日,花无多日……”
大梁无臣。
你们绝不犯错,但也绝做不出什么好。
花无多日,花无多日。
十六年后的深夜,当回忆起这场声色奢靡的宴会时,宋有杏诧异地发现,那时翁宰相在酒疯之中,已做出了关于东梁帝国命运的精准预言。他那流泪眼、沉醉口、癫狂心,实则是在看见了未来残酷结局之后发出的最后一声不甘呐喊。那是一声凄然的谶语,在巨烛欢歌中,无人能应。
那时的长安,韦温雪不肯入仕,杜路被困北疆,良灵帝身陷大病,膝下太子萧念德年仅九岁,人心叵测而外戚攒动,大良摇摇欲坠。而东梁势头之盛,可谓其命维新,江南地方千里,带甲百万,铸山煮海,富甲天下,而张氏皇帝三代经营,举国一心,翁宰相在位期间,更是千金买骨招揽天下士,收闽吞越彰明进取心,满朝文武同心同德,良才俊士俱来江左。一片国运兴荣之中,锦衣雅士们摇着羽扇在江南春明中谋划天下,忽听见“大梁无臣,花无多日”的醉语,一笑置之,大家只以为翁宰相醉了,以为他爱才心切。
没人听得懂他。
唯有翁朱,透过重重繁华帘幕与温柔月光,敏锐地意识到时代巨大变革即将到来的微小征兆,那是个十四岁以神童入仕,少年时意气风发,要运筹江南而逐鹿中原的男人,却在头发灰白之时,坐在明亮筵席之间,泪落若雨。
这个国家的问题,就在于它总想隔岸观火。因为恐惧火焰而失去了犯错的勇气,繁荣困住了它自己的手脚,而这正是他的绝望:
此刻的强盛,终将使东梁成为一圈乱世中的肥羊。
大良百年衰落的根源,是令人闻之色变的蒙兀军团,连绵不断的战火彻底耗空了那个国家。而东梁的迅速崛起,竟同样受益于蒙兀军团——大良对北漠侵略的顽强抵抗,看似只是两个国家的战争,但事实上有力地阻遏了蒙兀骑兵南下,而为东梁提供了广阔的隔离带。由此,江南三千里风月能够免于铁骑的扫荡,如同乱世中的一筐鲜花,背靠着长江的庇护,远离战火而美丽盎然地生长。
东梁的富庶繁华远远超过了大良,因为它几乎是乱世中最广阔的安全岛;而东梁的问题是如此隐晦,因为它要想确保自己的繁荣安全,就被迫要放弃许多本该争取的东西:
比如淮河。
欲窥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淮河不仅是进攻中原的有力跳板,更是整个江淮防御中的重要国关。东梁如果能得到淮河,得到的不仅是逐鹿中原的能力,更是国家自身的边境安全。
但问题在于,蒙兀军团还在北方虎视眈眈,东梁此刻是依靠着大良屏障才能远离北漠骑兵,一旦越过长江争夺淮河,就意味着东梁要和大良开战,蒙兀军团定然会乘虚南下。到时候,东梁必须面对恐怖的蛮族铁骑,一着不慎,旋踵即灭。
在北漠蒙兀军团的威慑下,东梁被迫卷入了一种身不由己的困境:一旦大良国灭,下一个要面对浩然铁骑进攻的,就是东梁。而要想维持大良对铁骑的屏蔽,东梁就只能放弃北进,放弃战略上极为重要的淮河与齐鲁,转头南下,经营闽越。
可是这是个什么经营法呢?纵有国富,而无国关,纵然繁荣富庶,怕终将给他人做嫁衣。
此刻花开正好,是因为筐外的二人还忙于决斗。可一旦一方倒下,这筐里的可就不再是鲜花了,是给胜利者准备的满圈肥羊。
此刻,整个国家沉醉在一片希望的、富庶的、温柔的春光里。可它需要的不只是这些能经营春光的才俊,它需要的是一些强有力的人物,一些能带领国家奋力挣脱繁荣困境的人,一些敢于犯错也敢于前进的人,那是能赋予国家新命运的人。
没有天下是靠不犯错打下来的,东梁经营三代而仍守江左,屡屡试探而不能决心吞齐鲁,早已注定了进取无望。翁明离还在说什么“江东子弟三千才俊,怎么就比不上韦杜两人”,这哪是韦杜的事呢,一场繁华一场空,梦中人哪听得梦醒人。
清醒者总是痛苦。
可惜,直到十六年后,宋有杏才在回忆中明白了那段醉语的深意。此刻夜深人静,纸笔沙沙,唯有一盏孤灯明灭,而东梁已被杜路灭国十四年了。宋有杏恍然一惊:仅仅两年后,醉语便成了真。
若是时间倒回到翁朱的筵席上,有人说,两年后东梁便会灰飞烟灭,不仅宋有杏不相信,就连翁朱都不可能相信。虽然翁朱那时已发觉,自己做宰相半辈子,东梁的繁华困境难以挣脱,但他仍不相信花会落得这么快,时代的巨变会如此陡然地发生。可青史就是这样荒谬,两年后的春天,杜路千万楼船下益州,赵琰百万铁骑渡淮水,两军合围,三月而灭梁。梅寻惨死,翁朱自尽殉国,宋有杏投降二仕,翁明水落魄流亡,张蝶城被掳至长安……
而这战争的开始,却只是因为韦温雪对杜路的一句谎话,再往前追溯,则是因为韦老宰相的溘然长逝,这又是另一桩故事了。所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十六年前欢宴上的雅士们,却是如何都猜想不到,一年后长安韦家老宰相的去世,竟会给千里外的东梁带来灭顶之灾。当时的他们,只是对着痛哭流涕的翁朱,手忙脚乱起来。
那一刻,众人都慌了,纷纷起身安慰翁宰相,一个个凑过去,轻声软语地劝,满口“学生无才,惹老师伤心”,每一张脸上都写满悔恨着急,看上去恨不得动手扇自己几巴掌。
宋有杏还恍恍惚惚,就被门生们挤了出去,茫然地注视着雅士们把翁宰相围得密不透风,满身热汗溻在脊背上,渐渐凉透。
他的诗帖行卷被扔在一碟红烧肉旁,随着人群推攘,桌上碗碟越挨越近,白玉酒壶挤黄花鱼的汤盆,汤盆挤红烧肉,红烧肉的碟子推着诗帖,一节一节推出桌面,微颤着悬在半空。
就在这时,一位红袍山人向前倾身,伸长了手臂,想给翁宰相敬酒,不料肚皮上的肥肉卡在桌角,整个人往前一倒,手中小酒杯顿时抛了出去,向着桌外直直坠去。且因为他这一倒,酒壶猛推汤盆,汤盆猛推红烧肉,肉碟冲向诗帖,带着诗帖就往地上砸!
只听得“哗啦啦——”,诗卷浸在满盘金黄的油汁中,一块又一块粉红油腻的红烧肉粘连着下坠,白雾热气腾腾。又听得“哐当”一声,清凉美酒当头浇下,沿着一块块红烧肉往下流,浸入油汁诗卷。
宋有杏浑身冰凉地呆站着,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抽动鼻翼,只觉得肉气真香,酒也香。忽然腹部“嗝”一声,打了个响亮的饿嗝。
“爹爹,爹爹!”
就在这时,两个男童戏闹着追赶,跑进了大厅中央。蓝衫的小男孩看见落泪的翁宰相,挥舞着圆滚滚的小手臂,向筵席上跑来:“爹爹你怎么了?”
另一红衫男孩跑向了梅寻,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爹爹,明水的爹爹为什么哭了?”
梅寻用手指点了点男孩的小鼻子:“你又乱跑,饭还没吃一半,又找不到你人影了。”
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爹爹,我好久没见明水了,想和他玩。”
这男孩是梅寻的独子梅臣香,七年前,母亲苏珍死于难产。梅寻放不下心爱的结发之妻,年轻俊朗却不愿再续弦,独自抚养幼子梅臣香长大,生活琐事全都亲力亲为。老师翁朱为此劝过梅寻好多次,他这好学生表面上恭顺,回去后却依旧闭门谢绝各家小姐踏破门槛的媒人。
“翁宰相没哭,只是喝醉了。”梅寻说着,把儿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香香,你别管了,好好吃饭。”
谁知,还没坐稳,儿子就往地上跳。
梅寻诧异:“香香?”
“不要喊我香香!”小男孩握紧小拳头,轻轻跺脚,憋得满脸通红,“他们笑了我半天了,说这是女孩的名字。”
梅寻无奈地笑了:“好,叫你臣香。臣香,别乱跑了,过来吃饭。”
“也不要叫我臣香啊。”小男孩垂着头,很是羞恼,“你起的什么破名字嘛,就没听过沉香救母吗?翁明水天天喊我梅救母,气死我了。”
梅寻一愣,目光渐渐悲伤。
小臣香却掉头就跑,钻进人堆里,拉住小明水,凑到他耳旁:“我爹爹说你爹爹喝醉了。”
小明水歪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着面前涕泪满面的父亲:“我爹爹哭得像个小孩一样,没出息。我才是男子汉,我从来不哭的。”
小臣香不甘示弱:“我也不哭!我也是男子汉!”
“你不是,哪个男子汉的名字叫香香?”
小臣香从背后一巴掌打上他的脑袋,像只发怒的小豹子:“不许叫我香香!你才叫香香!”
“梅救母你打我!”翁明水小胖手捂着小脑袋,双眼发红,向着梅臣香扑上去,愤然大嚷道,“你打我,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两个刚刚还亲热得勾肩搭背的男孩,转眼间就打得难分难舍,推搡中,干脆抱在一起倒在大厅的地面上滚来滚去。众人刚刚凑在一起安慰翁宰相,此刻又被脚下打滚的小孩挤出一片空地来,惊呼不断。小丫鬟急得双眼泛泪,跺脚道:“别打了!翁少爷、梅公子,求你们别打了!”
“小弟!”纱帘后的女眷宴席上,一位粉衫明媚的少女站起身,柔声呼喊。她袅袅扶帘,半掩着面穿过庭,从地上扶起两个男孩,帮他们整衣拂尘,语气温柔得体:“小弟,你在宴会上打闹,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梅公子道歉?”
“我不!”翁明水仰着小脑袋,“姐姐,是他先打我的!”
梅臣香颇不服气,憋红了小脸,大喊道:“谁让你叫我香香!”
满座宾客哄堂大笑。
小臣香羞得脸红欲烧,握紧拳头,又要扑上去和翁明水厮打,这一刻,一只大手拉住了他的后襟——
“臣香,快给翁公子道歉。”
梅寻站在他身后,声音冰冷,面色严肃。小臣香扭头望见了父亲,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只好用蚊子般的细声,不情不愿道:
“对不起。”
然后,他就被父亲拉回宴席上坐着,垂头丧气地扒着饭。翁明水也被姐姐拉走,颇不服气地中断了这场战争。
翁宰相渐渐止了泪,众人陆续回座,宋有杏缩回角落里。晶莹的高烛已燃烧过半,满堂流光愈发明亮,一个颇漂亮的男童上台,唱起清赏的小戏,声音朗朗,仿若荷香溢满深夜。一片祥和中,梅寻试图和翁朱聊天,后者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郁郁地独坐着。
梅寻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老师开心起来,环顾四周,看见大厅角落里站着一位少女,她就是刚刚上台唱词的歌女,正举着小酒壶为宾客们添酒,飘飘衣袖下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臂腕。梅寻放开了儿子,走到歌女身后,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吃了一惊,连忙回身行礼道:“奴家名叫刘明玉。”
梅寻皱眉:“也叫明玉?”
少女头更低了,声音微颤:“我和弟弟前段日子刚被卖进翁府,还没来得及改名……”
梅寻心中了然,记起这个月翁府刚买进了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想必还在调教。翁宰相少即富贵,常嘉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亦必以声乐佐之,彩衫少女穿梭于高烛欢筵,到处是青春歌声与粲然笑颜,四座谈天,满席佳肴,虽两鬓微霜而不改此乐,府里年年买进乐坊新少女。梅寻听得她身世凄然,也不忍斥责,只是吩咐道:
“等一会儿,你再登台,把刚刚那首《一剪梅》再唱一遍。”
刘明玉仰头看他,眼神疑惑:“再唱一遍?”
梅寻颔首:“对,翁宰相刚刚听得高兴,想必是喜爱韦无寒这首词,你再唱一遍,让他开心开心。”
刘明玉行礼:“奴家听梅学士吩咐。”
梅寻转身离开,忽地瞥见角落里的宋书生,拍了下脑袋,又折了回来,对刘明玉道:
“我想起来,这首词韦无寒写了两版,另一版是‘香灰春骨’,你再唱唱这版。这一字之换,各有意趣,我便乘机问翁宰相喜欢哪个,他平生最爱推敲,一定能提起兴致。”
明玉再次行礼,温顺答应。
梅寻坐回宴上,翁宰相仍闷闷不乐。
一曲终了,肌肤莹白的少女,踏着满庭夜风和明灭烛火,迤迤然上台。
熟悉的曲调响起。
忽地,翁宰相抬起眼,盯着台上的少女。
梅寻见此情景,又提袖偷笑,心想老师果然是爱极了这首词。见翁宰相来了兴致,梅寻也心情轻松,夜风穿衫而过,清雅歌声飘荡,这是韦温雪的新词,早就从长安唱遍了扬州:
银雨飞白千树湿
病酒一春
雪染青丝
“霹雳哗啦!”
忽地一阵震耳的坠地声,酒壶、碗碎了满地。
翁宰相双目通红地站起身,掀翻一桌佳肴,浑身发颤,狠狠地喘着粗气:
“停下!”
笙箫笛筝兀地停顿,一片寂静。
台上,刘明玉打了个哆嗦,一双含水的杏眼像受惊的小鹿,怯怯地望着梅寻和翁朱。
“再也别在我面前唱韦无寒的东西!”他看上去很痛苦,油光手指紧抓自己的鬓发,“用不了的,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梅寻一惊,起身想要道歉。翁宰相却把梅寻一把按回座上,他醉得厉害,手劲儿大得惊人,粗壮的手指指着台上少女,满口热乎乎的酒气往梅寻面上扑:
“这个歌女,归你了。你今晚就把她带走!”
梅寻惶恐摆手拒绝:“学生怎么敢夺老师所爱——”
“你不要她,我就把她卖了。”翁宰相的双眼却渐渐失去焦点,脚步踉跄,满口酒气地大嚷,“唱着韦无寒的词,名字还叫明玉,看着真心烦。用不了的,不留了!卖了!”
台上,少女吓得满面苍白,跪下身磕头:“奴婢知错了,翁大人,求您放过奴家这一回吧!我不想走,我还有个弟弟在这儿,我走了他该怎么办——”说到最后,少女已泣不成声。
“姐姐!”刚刚那个唱小戏的漂亮男孩,跑到台上,依偎在少女怀里,抬手为她擦泪,“姐姐你不要哭,姐姐……”
翁宰相仍死死按住梅寻,烦躁地挥手:“别吵!把你们一起卖了,不就得了!”
闻言,少女面色焦急,赶紧朝着梅寻砰砰磕头:“梅学士,我是因为你的吩咐才上台唱词的,现在这番情况,求求您收留我们姐弟吧!”
“这……这——”梅寻仍在慌乱摆手,额上是汗,“这成何体统。”
他深知,虽然此刻翁宰相是在发酒疯,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在这种大人物的宴会台面上,今天说的话,明天断无后悔的道理。三两句疯话,就将决定这一对姐弟的人生。
他同情她们,亦知道姐弟此刻的噩运都是因为自己而起,为此满怀愧意。可若他在酒席上带走老师的歌女,传出去像样吗?
“梅学士!”刘明玉抬起头,满面泪水,“我不能被卖走,我生来下贱,不在乎自己去哪里,可我心爱的弟弟,他是个好孩子,我怕他被送进狼窝里……”
刹那之间,如雷轰顶。
梅寻在翁宰相的满口酒气中,努力挣着身,去看少女怀中的男孩。那男孩一身戏服,正跪在地上抬手为姐姐擦泪,唇红齿白,面若新月,右眼下有一颗细小的泪痣。
这一刻,梅寻终于明白了一位弱小歌女的坚持。
对于穷人家的儿女,摊上一副好皮囊,常常是一种噩运。她可以流落风尘,辗转歌舞场。但她不能让一丝一毫的污秽龌龊,染上她心爱的弟弟。她以瘦弱的身躯抱紧弟弟,想努力隔开一切外面的风雨。
此刻,她瑟瑟发抖,却依然在明烛高台上疯狂磕头,求着这些华衣雅士饶过他们,只用大人们的一句话,她弟弟尚未开始的稚嫩人生,就不用陷入阴暗。
梅寻看那男孩和儿子身高相似,却瘦弱很多,鬼使神差地竟开口问道:
“你弟弟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少女在泪眼中缓缓抬头,哽咽着,浑身发颤。身旁,小男孩站起身,整理衣衫,对着梅寻沉静行礼,童声慢语道:
“回大人,我七岁半了。我的名字叫:刘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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