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妇人耳,根本不需要多在意她的感觉,也根本不需要对她太客气。199txt.com但是他发现她不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时间里,他每天竟然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想着她,再加上对母后的担心,竟隐隐地让他有些失魂落魄——这对一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思清明、沉着稳健”的他来说可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而且现在在想到她的时候感到的已经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歉疚,竟不由自主想要投降了。但是他虽然为了皇位“能屈能伸”,但是在外人面前,在萧美儿面前却不大想这样——这是在喜欢和信任的人面前独有的娇纵。而且萧美儿一直对他百依百顺,忽然这样使他根本无法适应,因此虽然已经想要作下伏低,却迟迟作不出来。 萧美儿此时也不是心如磐石了。她的怒气再大,这些时候也该消了。更何况她还这么爱杨广。但是因为和他僵持太久了,反而不好意思先开口求和,也不敢——她现在觉得自己作得过分了,不知道要怎样求和才能过关。因此虽然觉得自己错了,也只有继续错下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90) 一天独孤皇后的神思忽然清明,不仅能听懂别人说的话,眼睛也能睁开了,甚至说话也准确和清晰。萧美儿和宫人固然非常兴奋,杨广恰巧正来探视,也是欢喜不胜,赶紧把头探进帐子里,和母亲说话——这些天他也担心得要命。在走进帏帐之前,下意识地看了萧美儿一眼,眼里已经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企求,就像是即将认错的小孩子:我们夫妻俩还是罢斗吧。 萧美儿见他这样,顿时心头一热,这么多天来的坚持顿时垮了,原本对他的厌弃和冷淡心情就像冰快掉进沸水里,转眼间碎成了片片块块,迅速便融化了,接着眼里也快要流出泪来。她决定一等他跟独孤皇后说完话,就跟他言归于好。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天的坚持,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任何事情,下一刻都可能出现变故。杨广只是和独孤皇后说说话而已,却惹出万般事端。 杨广探身进入独孤皇后床上那如同帐篷般巨大的帏帐里。帏帐很厚,不透光,独孤皇后的床里黑糊糊的,杨广的感觉就像忽然走进了一间黑屋子,通过掀开帏帐时透进来的光才能勉强看清独孤皇后的容颜。虽然他已经多次看过独孤皇后的病容,但是再次看到的时候,还是感到深深的心悸。她现在枯瘦得像个单薄的影子,躺在重重的锦被里,简直像要失踪了。他想起独孤皇后以前那丰腴的,永远带着精明强干的神情,焕发着光彩,恍惚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母亲。但这份恍惚很快就消散了,接着便是心如刀割。他从小开始便很受母亲疼爱。母亲一直都把他当作最宝贝的儿子,从没有对他存过二心。但是他不能不对母亲存有二心。母亲虽然慈爱,却是那么的威严,那么的精明强干,有又着这么厉辣的手段,远盛一般的须眉。他在她的膝下一直感到深深的压抑。后来为了夺取太子之位,要在她的面前曲意表现,用心周旋,不由自主就对她生分了。又因为她是那么的精明,因此在她面前的表演一定要尽善尽美。为此他把自己的性格揉捏得不成样子,感到非常的辛苦,为此还恨过她。而现在大局已定,母亲又已经病入膏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态忽然间都不见了。他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变成了那个用纯洁的心爱着母后的孩子。 “母后,孩儿来了。”杨广把嘴凑到独孤皇后的耳边,轻轻地呼唤。独孤皇后的眼睛猛地睁开了,把杨广吓了一跳:她的眼睛已没有了前几日的浑浊,不仅清明闪亮,甚至还有几分厉辣。杨广忍不住脱口而出:“看来母后精神不错,不过几日,可望病愈。”他感到的不仅有惊诧,还有喜悦。 独孤皇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越发厉辣了,声音也如平日那样清晰浑厚。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我的精神可不好。这两天一直吵得慌。精神怎么会好呢?” “哦,是那些宫娥不小心么?”杨广赔笑着说。他怀疑母亲是不是有了幻觉,心里非常担心。 独孤皇后露出深不可测的神情,故意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一直听到勇儿在那里喊冤,怎么能休息好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1) 这句话虽然很轻,但在杨广听来就像无数个炸雷一直炸响,后背淋淋漓漓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废太子近日不知是想清楚了自己被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还是忽然神思混乱,天天爬到被拘的居所的树上,对着皇后的方向喊冤。杨广命人封锁消息,不让传到皇宫里来。独孤皇后是怎么知道的?而她现在提起这件事,又有什么意思? 杨广也不愧为一老奸巨滑之人,眼珠一转,便若无其事地笑道:“母亲不必担心。大哥想必是被关得久了,精神上出了些毛病,我已经派人去为他调治,想必不会有甚大碍。大哥被废,全是因为他自己不检点,怪不得父皇和母后。”轻而易举地就把所有责任推到独孤皇后和隋文帝的身上了。 没想到独孤皇后并不吃他这一套,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么?”她在身强体壮的时候意气用事,被蒙蔽了双眼,大限将至的时候却忽然神思清明起来,把很多该想明白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您在说什么呀,母后,孩儿听不懂。”杨广汗流浃背,声音也颤了起来。 独孤皇后盯着他的眼睛笑了。那是一种神秘而诡谲的微笑,看了令人毛骨悚然。杨广觉的自己身体忽然被浸入了冰水里,神思都散了,一时间只觉得帏帐里面鬼影重重,阴风阵阵,竟想都没想就落荒而逃。他从小在独孤皇后的积威之下,怕她已经怕到了骨髓里,现在见她说出这种话来,竟瞬间就被惊破了胆,什么应对方法都不知道了,只想着赶紧逃离。 萧美儿还在帏帐外红着脸儿思忖如何和杨广重归于好,忽然见他转身就逃,把原本红润的脸也吓得苍白了,赶紧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声问他怎么了。没想到他用力一甩,竟是把袖子硬夺了过来,也没有答话,头也不回便逃出了殿外,就像有恶鬼在追着他一样。 萧美儿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惊得呆在那里,心被吓得“蓬蓬”直跳。忽然听见独孤皇后在帏帐里笑了几声,声音苍凉,唤她过去。她惊疑不定地走进帏帐,独孤皇后忽然伸手过来,抓住了她白如凝脂的玉腕。 她的手又瘦又凉,萧美儿感觉就像被鹰爪抓住了一样,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然而片刻后就感到从她手心里传来了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便放心地让她握着手腕。低头看独孤皇后的脸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谅解,甚至还是歉疚。 “美儿啊。”独孤皇后嘶哑着嗓子,声音也颤抖着:“你是个心实的孩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那目光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露出一丝怜悯和慈爱的苦笑,声若游丝:“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手就从萧美儿的手腕上滑了下来,像枯枝一样滑到了锦被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2) “母后!母后!”萧美儿吓得大叫起来,声音也变了调。独孤皇后再度神智不清——不,是昏迷了过去,不仅没了知觉,连吞咽也不行了。萧美儿吓得赶紧传御医进宫,并命人赶紧把杨广叫来。 没想到杨广左请不来,右请不来,直到隋文帝闻声来了之后才姗姗来迟。来时推说听说母亲病危,神思恍惚,以至于手脚麻木,迟迟出不了门,才拖延至此。但萧美儿知道绝不可能是这个原因,虽然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只是隐隐地感到愤怒。她的感觉是正确的。杨广在家是忙着和谋士商议在皇后知道真相后如何应对,仓促怎么敢来? 44 一根纤细的红丝线像死神手里的蜘蛛丝一样从厚厚的帏帐中伸出来,连在老太医枯皱的手里,闪着奇异的光彩。皇后乃是女流,身份又无比珍贵,因此即使到了病危的时候,还得让太医悬丝诊脉。萧美儿是不大相信这蜘蛛丝般的玩意儿真能诊出脉象来,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尊贵的身份,有时候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老太医白须已经过胸,眼睛微闭,眼睛却是翻着的,从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只能看到白白的眼白。嘴唇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心里默念着什么东西,这就使他看起来有了种术士般诡谲的神气,使萧美儿觉得大家简直像在求神问卜。现在是和求神问卜一样啊。独孤皇后的确已经回天乏术,要想救她回来,只有碰运气。 隋文帝此时正坐在床边,焦急地看着太医。杨广和其他王子们则在地下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萧美儿则是和兰陵公主跪在另外一面。杨丽华已在不久之前病亡。独孤皇后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自己也要走了,想来格外令人难过。萧美儿和兰陵公主都有了哭的冲动,但现在谁也不敢哭。因为独孤皇后毕竟还没有死。现在哭了,等于咒她死。 隋文帝深情而又悲哀地看着帐内独孤皇后枯黄的面容,那神情就像自己的生命也和她一起慢慢逝去。也许只有在她临死的时候,他才能真正体味到他们之间的夫妻深情。 不知是紧张还是悲伤过度,还是被隋文帝的威严压住了——他现在焦急哀伤,反倒格外显得可怕,一个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反而格外显得可疑。杨广头低得最低,但萧美儿还能看出他现在真实的情绪。他像怕被人发现心中的隐秘一样把脸藏起来,肩膀在微微的颤动,一根小指头也随着肩膀的颤动一跳一跳。他现在一定很焦急,一定很害怕,但是,却不是在害怕母亲辞世,而是在盼着她早点死! 萧美儿感到一阵眩晕,胸口也感到一阵憋闷,就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一股怒火,从心底熊熊地漫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失望,更有深重的恐惧: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他对母亲一直如此无情?我怎么会不知道?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3) 隋文帝见独孤皇后真的是到了最后的关头,牙一咬命杨广把废太子宣进宫来。杨广装模作样地命人去宣,暗地却嘱咐他一定要拖延时间。他现在正害怕独孤皇后会忽然醒来,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在现在这种时候,怎么能让废太子前来?虽然他已经想好了抵赖的方法,但能不能奏效尚不可知,如果废太子在这里,再和他争吵对质那就大大麻烦了。 独孤皇后最终没能等到废太子前来便溘然长逝,也许是没脸见她这个被她冤枉,并一手毁了的孩子。隋文帝闭目痛哭,被压抑了很久的公主和王子们终于可以大放悲声。萧美儿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无语地流泪。并不是她不够哀伤,而是她嚎不出来。她的胸口,就像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塞着,呼吸都觉得困难。除了失去亲人的哀伤外,她还感到心中一块很重要的东西塌陷了。她感到非常的沮丧和绝望,精神仿佛失去了支柱。她现在才发现,独孤皇后对她来说,也许并不是慈爱的婆婆那么简单。对她来说,也许还是精神上的某种标志,或是偶像。也许虽然差得天差地远,她还是希望能成为独孤皇后那样的人。 杨广在独孤皇后死去之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格外响亮的号啕起来,哭声中只漂了一层薄薄的哀伤,其下全部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他正哭得畅快,忽然感到一阵针扎般的疼痛,侧目一看,发现萧美儿正愤怒地盯着他。眼中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失望和痛心。杨广知道自己的秘密在她的面前全露光了,却毫不在意地把头一偏,用典型的孝子强调继续号啕。虽然他表面上装得毫不在意,心底却感到一阵浓浓的心悸,因此又感到了几分焦躁:难道我要被这妇人拿捏住么? 独孤皇后死去之后就是举国举哀。独孤皇后身前简朴,葬礼也没有铺张,因此治丧的时间并不常,但也让人忙到崩溃。萧美儿忙完了和葬礼有关的事情。正在踌躇着如何和杨广相见——现在她可没有了继续赖在宫中的由头,冷不防杨广绷着脸冒出了出来,捉住她的手腕,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拖出宫门,塞进轿子,不由分说地带她回了东宫,把她丢在卧房便出去了。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他出去,恍惚地坐到床上了,休息了好一阵子神思才定了。抚摩着床上柔滑的被褥,脸上忽然泛起一股红晕。虽然觉得这很可耻,她还是有了和杨广欢聚一下的想法。老实说这些日子她一直滞留在宫里,寂寞得也够久了。也许因为忙碌和生气而没有在意。等到一切结束后寂寞却像涌泉一样喷了出来,虽然对杨广还是感到失望和痛心,想想还把一切都暂且放下,先和他欢聚一下再说。也许欢聚之后,和他的种种隔膜就可以消失了——虽然她发现的其实是很严重的问题,但她故意把它们想得轻巧,轻微得可以用“隔膜”形容。没办法,女人就是软弱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4) 打定了主意之后,萧美儿便红着脸在卧室里等杨广回来。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有些焦急,也有些怀疑——这刚来家他能有什么事啊?便便悄悄地出了卧房,径直往书房走去——杨广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