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并排坐在椅子上。 从左到右,依次是七岁的谷妹,九岁的虫子和十岁的蚯蚓,谷妹是女孩,其他两个是男孩。 “乡下娃起个贱名好养活。”何警察说。 彭盖狱点点头:“我明白,我小时候也有贱名。”他转头对林萍萍说,“你去把那个女娃娃带到隔壁,我来问这两个男娃娃。” 林萍萍问:“这两个男娃娃不需要分开吗?” “先不急,我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林萍萍虽然不解其意,不过还是照做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实习生。 她招呼谷妹过来,但是小女孩好像很害怕,钉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敢抬一下。林萍萍无奈,过去牵住她的手说:“跟姐姐过来,姐姐问你点事情。” 谷妹原本已经准备起来了,但听见旁边的虫子咳嗽了一声,就立刻把手抽出来,拼命摇头,并且把身子往虫子那边挪。 林萍萍察觉这一瞬间的变化,皱眉看了一眼虫子,问谷妹:“怎么了?你在怕什么?” 不等谷妹开口说话,虫子就恶狠狠地瞪着她说:“谷妹是俺媳妇儿,你们别想带走她!” 林萍萍完全不当回事,以为只是小孩子间的玩笑,于是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有媳妇儿啦!” “你他妈知道个屁!”虫子抬手就推了她一把,林萍萍没想到这么个小小人力气这么大,居然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 何警察见状赶紧过去把气势汹汹的虫子按回椅子上,对林萍萍赔笑道:“乡下的孩子,野得很,你别放心上啊!” 林萍萍抽抽嘴角,虽然心里委屈得很,但也觉得自己不该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也就忍住了。 最大的孩子蚯蚓冷冷看着这一切,缓缓说:“谷妹是虫子的媳妇儿,我劝你们最好别动她。”他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坐得直直的,眼睛转向前方,面无表情。 林萍萍说:“我不会欺负她的,你们放心好了。”见没人搭理她这句话,她又嘻嘻补充了一句,“谷妹,你看两个哥哥对你多好!” 谷妹摇摇头,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看林萍萍,又看看彭盖狱,小声说:“我不跟你走。” 林萍萍有些无措的看了看彭盖狱,只见他做了一个静止的手势。他把三个孩子的行为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一个大概。 这三个孩子,以蚯蚓为领导者,以虫子为实施者,谷妹只是一个可怜的被逼无奈的小跟班。从谷妹的反应看来,他们三个人,在报警前一定与受害人有过交集,而这个交集,间接或直接地导致了于珍的死亡。 彭盖狱问:“是谁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是我。”蚯蚓说,“我个子最高,所以看得最远,老远就看见那个女人趴在马路上。我当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所以就招呼虫子和谷妹一起去看看,如果有要帮忙的我们就准备搭把手。” 彭盖狱又问:“那是几点时候的事情?” 蚯蚓面无表情地说:“下午两点。” 彭盖狱低头看了看记录,上面明确标出,他们当日的说辞是在中午十二点发现的尸体。 “发现尸体之后就赶紧来报案了吗?” “是的。” “从县道X291到警察局,需要走一个小时吗?” “……” 蚯蚓愣住了,虫子立刻接上话:“不是走了一个小时,是跑了一个小时,我们哪认得警察局在哪里,所以一开始走反了,后来问了人才知道的路。” “你们是几点发现的尸体?” “中午……哦不,下午两点。” “确定?” “确定!” 彭盖狱又把视线转向谷妹,问:“昨天中午吃的什么?” 谷妹眨巴着眼睛说:“奶奶给煮了面条。” “好吃吗?” “不好吃,奶奶天天给我吃面条。我没吃完,趁奶奶不注意就溜了。” “溜去哪里了?” “溜到后面的草堆里去了,因为奶奶在门口晒玉米,我只好从后门出去。” “出去之后呢?遇见了什么人吗?” “遇见了蚯蚓哥哥和虫子哥哥,他们在那边挖蚂蚁洞。” “后来他们带你一起玩?” 谷妹点了点头。 “带你玩了什么?” 谷妹不做声,低下头玩手。 虫子又暴怒起来:“臭老头问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发现了尸体,报了警,就应该给我们奖赏!要不是为了奖赏我们才懒得来报警呢!” 彭盖狱说:“谁跟你们说报警有奖赏的?” “村子里扫茅房的锅子吴老头!不信你们问他去!” 彭盖狱看向何警察,何警察解释说:“他们说的是老吴,前些年死了老婆,身体又残了,没收入,就安排他去扫厕所了,其实就是找个由头给他点钱。” “没钱可以申请低保啊。”林萍萍说。 “低保他也申不了,他有个儿子,三十多岁没娶亲,在沛县县城做瓦匠,能挣钱。” 彭盖狱说:“带我去见见他。这三个娃娃让他们回家吧。” 三个娃走后,彭盖狱对林萍萍说:“等会儿你就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了,你去找机会把那个小女孩带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问问她,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萍萍说:“要是带不出来呢?我看那两个男娃娃把她盯得挺紧的。” “那就去找她奶奶,总能问出点猫腻来。” * 周金平那边,有点麻烦。 应该说更麻烦。 停尸房的负责人说前几天停电了,所以尸体可能有点腐烂。 周金平没有意识到“有点腐败”的意思,还笑笑说:“没事没事,什么样的腐尸我都见过。” 负责人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让人去把于珍的尸体取出来,自己跟周金平坐在解剖室里等着。 负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姓严,人家喊他严大爷。穿着掉了色的工装,挺健谈的。可能一直没人跟他聊工作上的事,所以他看见周金平就像看见了知己,聊得眉飞色舞。 严大爷说:“俺们农村不兴火葬,都喜欢土葬,后来政府发通知,禁止土葬,你晓得俺们村儿那些老头老太太啊,知道后一个个都赶着死,趁着能土葬的那点时间,跳河的跳河,喝药的喝药。可惜呢,最后还不是被儿子拉来让我一把火给烧成灰了。” 周金平问:“土葬有污染风险,年轻人的思想比较先进,他们做得对。” “啊对个屁啊!他们懂个屁风险,就是嫌麻烦。俺们这儿土葬要准备好久,儿子女婿要守七天,等头七魂走了之后才能下葬,这中间要请上门吊唁的人吃饭吧,这是一笔开销,下葬的时候要请人吹吹打打吧,这又是一笔开销,埋土里了,大哭一场,总不能就这样回家吧,还得请姑娘跳几天舞,冲冲晦气,这不又是一大笔开销?那些混蛋小子,哪舍得给死了的老爹老娘花银子,就直接拉我这里,人放下就不管了。” 虽然周金平很着急想要看看于珍的尸体,但是看样子还要等一会儿,而且严大爷正说在兴头上,他也不好打断。 “有一次,拉来的一个老太太,还有气,嘴里哼哼唧唧地叫疼,俺说这人没死,赶紧拉医院去,你晓得那个混蛋儿子干了啥?” “干了啥?”周金平问。 “直接抄起椅子就砸老太太头上去了,当场把老太太眼珠子都给砸掉下来了!诺诺,就是你坐的这把椅子。” 周金平吓了一跳,立刻跳了起来。 虽然他是法医,肯定是不怕这些的,但是严大爷说的这事儿简直不是人能干出来的,未免心里一咯噔。 严大爷喝了口茶,又说:“俺当时就说,三子啊,你把你老娘亲都杀了你不怕遭雷劈啊!那三子说,俺做的亏心事多了去了,害怕这个?俺有啥办法,只好把老太太烧了,跟她说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周金平不知道接什么话,解剖室里陷入一阵沉默。 忽然,好像有一股腐肉的味道飘了过来,是人体组织分解后特有的臭味,一阵一阵的,一开始还是淡淡的,后来慢慢变浓。 周金平只在凶案现场闻到过这种味道。 去凶案现场的时候,他是带着防毒面具的,因为尸体腐败的味道有害人体。而去解剖室,是不用带面具的。 于是尸臭直往鼻子里钻,直冲天灵盖。 周金平捂着鼻子问:“这是什么味道。”其实问了句废话,他心里知道,这就是于珍的尸体。 严大爷倒是淡定的很,呵呵笑道:“周同志,这点味道都受不了啦。俺们这儿放到头七的尸体,要是正逢梅雨天蛆在肉里头筑了巢,不比这个恶心。” 周金平不跟他计较这些,掏了张纸巾出来揪成球堵住两个鼻孔,才稍微好点。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用手推车把于珍的尸体推了过来。 周金平还是头一次面对尸体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这推车上的,与其说是一具尸体,不如说就是一滩腐肉。菜场的肉摊上,那种被苍蝇环绕住的发酸发臭的烂肉,都比这个要美许多。 完全找不到脑袋。因为人在死后,头发还是会继续生长的,所以整个头部都被脏兮兮的头发盖住,血污将头发凝成几块,从缝隙里,可以看见一只没有眼球的眼睛。 里面住满了蛆,密密麻麻,在眼眶里蠕动着。 只剩上半身的身体,被大雨浸泡过之后,整个没有血色,表皮与肌肉组织分离,浮泡起来,像是渗水的墙上的墙皮。又因为保存不当,尸体已经开始渗出尸油,明黄色的尸油浓厚地覆盖在推车上,里面同样爬满了蛆,奋力地扭着身体,想回到腐肉巢里去。 严大爷摩拳擦掌:“周同志,要俺做什么你尽管说,甭客气!” 周金平尴尬地笑笑:“不客气不客气。” 他现在觉得武海的话说得挺有道理的了,这样的尸体还有啥尸检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