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久博物馆。肖则慕跟杜俊彦约了下午茶的时间见面,一早就来了博物馆开始忙碌手头上的工作,接了几位新客人,也开始着手准备新一期的拍卖会。那期来采访过的杂志已经出刊,也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只不过那时候接受采访的只有陆离,许多并不知道肖则慕,把她当成一般职员来看待。“你说我是不是要红了?下午下班出去多买几件新衣服?每天早上早点起床洗个头做个发型?指不定人家看展品的时候就在拍我了,到时候一出名,进娱乐圈?”越听越离谱。肖则慕低了一下身,撤开被陆离手肘压着的肩膀,抱着文件夹往办公桌走去,连回应她一句都懒得。“你是不是嫉妒了?那我晚上选一张你最美的照片然后打印成大海报挂到我们博物馆门口,上面写下弥久老板这四个字?”陆离不怕死地跟过来,说得相当起劲,肖则慕无奈地抬起头,把笔抵在了陆离唇边。“你的想象力能不能别用在这种事情上?我巴不得你出名然后肩负起宣传整个博物馆的重任,然后我就踏踏实实当你背后的女人。”“真的假的……”陆离故作怀疑,闹了有一会,自己倒是主动说言归正传。“你待会是不是就要去见那个杜检了?想好怎么问了吗?”肖则慕摇了摇头,说实话,这件事情她没跟陆其琛提起,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方面苦于不知该怎么问,另一方面又担心事情过后让陆其琛知道,他会生气,特别是昨天晚上跟杜俊彦的偶遇事件,某人吃醋的底线简直……“是敌是友也不清楚,万一他只是来试探我,那我就说多错多了。”听肖则慕这么一说,陆离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我觉得是不会的,第一,杜俊彦在检察圈可是出了名的公正无私,再加上还是他主动联系你。第二,长得帅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第一个原因肖则慕尚且能接受,至于第二个,她权当对陆离没抱有一点希望来看。本就不能指望一个外貌协会的忠贞会员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走一步看一步吧,下午馆里的大小事情就拜托你了,周末我就开始写招聘文案,争取下周开始能有一两个新员工来,这样你就不用那么忙了。”陆离感动得差点湿了眼眶:“你终于肯招工了!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腾出时间来去相亲了,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了。”“……”杜俊彦约的咖啡厅离弥久博物馆没多远,大约十分钟不到的路程,肖则慕画了个淡妆后就带上画步行过去。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里面有个人在朝她打招呼,杜俊彦倒是来得挺早,见肖则慕进门,便起身打招呼顺便帮她拉开椅子,绅士礼仪一点都没落下。“你好,杜检。”肖则慕伸出手,杜俊彦轻轻握了一下后松开。“你好,肖小姐。”杜俊彦倒是觉得这样的称呼显得有些见外,坐下后把咖啡单递给肖则慕,趁她看的时候主动问起称呼。“不知肖小姐介不介意我喊你则慕,从年龄上看你肯定是比我小的,我只是觉得这样喊不至于太客套跟疏离。”肖则慕愣了一下,复而点头莞尔:“当然好。”叫来侍应生,点了一杯绿茶拿铁然后把单子还给他,再看杜俊彦,总觉得同昨晚遇见的稍有不同,数秒钟肖则慕反应过来——气场。昨天晚上杜俊彦是在跑步锻炼,穿的是一套阿迪休闲运动服,但今天他是刚从检察院出来,所以一身西装革履,连发型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杜检看上的那幅画,我今天带过来了,只不过我很好奇,不过是一幅赝品,怎么就能入了杜检的眼。”肖则慕将画放到桌上,杜俊彦没有第一时间去拿来打开,反而是维持着身子往后靠的姿势,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一直放在桌沿。“醉翁之意不在酒,则慕把这幅画挂出来,想必也别有他意。”杜俊彦的那双棕眸,就像一个充满磁性的无底洞,稍不留神就会被吸引住从而乱了心神。肖则慕不知道,他是不是擅长用这种眼神来对待每一个案件的被告,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不喜欢这种眼神,总感觉被她当成了法庭上的对立方。“四年前,我见过你,在费城第一法庭上。”手心猛然间攥紧,指甲掐痛了肌肤,肖则慕努力控制着眼神里的情绪,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来跟杜俊彦说话。“那这么说,我觉得挺失礼的,因为四年前,我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父亲,还有指控我父亲的人身上。”杜俊彦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肖则慕,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上扬。他当然听得懂肖则慕话里的讽刺,四年前,原告是他的父亲,杜飞杜检察官。沉默而又紧绷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扩散开来,肖则慕没有避开杜俊彦的目光,纤长的睫毛煽动着,她试图用这一刻的平静换来几秒钟的思考,揣摩杜俊彦的来意是敌是友。若站在儿子的角度,他没有必要来翻父亲之前审理过的案子。若站在公正无私的检察官角度,他就应该清楚这件迅速处理又迅速被人盖过去的案子里存有疑点。肖则慕的眸光虽淡,却不失锐利,这一点,让杜俊彦莫名欣赏。侍应生端上来咖啡打破了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兴许是感觉到什么,端咖啡的动作还很是小心翼翼,就连请慢用这三个字都要比帮其他桌客人上咖啡的时候小了一倍不止。“我在想,你需要我的帮助。”抿了一口咖啡,肖则慕听到了这句话,她微抬眼,看着杜俊彦眼底的笑意。“如果我没有听错,杜检刚才是说会帮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需要什么?又或者我应该提醒你,这个案子曾经的原告,是你的父亲杜飞杜检察官。”“但现在跟你坐在一起的,只是一个检察官,你也称呼了我一声杜检,难道不是吗?”话及此,肖则慕反倒是轻轻笑出来,就算来之前给杜俊彦设了三道防,起码这一刻第一道防就已经打开了。画虽然是赝品,但却挂了不低的价钱,纯粹行家看过肯定不会放在心上,只有知道那幅画的意义的人,才会留心注意。不错,那是四年前,栽赃给肖博衍说他走私的引火点,当然,肖则慕手上的这一幅,是她在国外一个学画画的朋友画的,十分有八分像。她用这种方式来找人,陆离曾怀疑过,也曾感叹过她的大脑回路。“检察官一年的年薪到手也不多,你这画的价格开得有些高,我就算把这些年攒得私房钱搭上估计都还差一个数目,所以我只能选择用另外一种方式。”杜俊彦拿起他带来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递给肖则慕。“这是我这些年来查到的,兴许对你会有所帮助。”“这些年?”肖则慕双手接过文件,迟疑地看着杜俊彦,后者摸了摸鼻尖,温暖浅笑。“说出来不怕你觉得不舒服,实际上,这案子我一开始就很有兴趣,只不过四年前资历尚浅,并不能参与调查,对于审判结果,我也有所怀疑。所以一直都在私下调查,如今你回来费城,于情于理,我都觉得努力的结果用作送你的见面礼应该不错。”肖则慕拿着文件袋的手一颤,大约未想过,这数年来有人也把这个案子放在心上,并且做了这么久的调查。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抿着唇,轻声说了句谢谢。“资料你可以回去再看,若有什么地方不理解或者不明白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对了,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吗?”肖则慕摇摇头。杜俊彦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肖则慕,后者接过在联系人那一栏添上了自己的姓名跟手机号码。杜俊彦拨了一通电话,听见铃声,肖则慕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我的电话,你存一下。”“哦,好。”认真地在名字那一栏输入杜俊彦三个字,想了想又删掉,换成杜检,不知怎的,肖则慕忽然就想起某人,担心他什么时候那她手机把完,看见了难免又胡乱吃醋。索性换成杜检,听上去也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杜俊彦喝了一口咖啡,看向落地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眯了眯眼睛,棕眸里泛着一层情绪,肖则慕没抬头也就没有留意到。之后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琐碎事情,直到杜俊彦的手机响,因为有事要回检察院一趟,只能提前离开。“谢谢你杜检。”临走前,杜俊彦叫住了肖则慕,有个问题到了嘴边,但还是没问出来,换成了一句下次有时间再一起喝咖啡。肖则慕顿了顿,还是笑着点头应好,不管怎样,她对杜俊彦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街口,杜俊彦才坐回自己的位置,刚才他本是想问昨天在星海湾见到她跟陆其琛在一起,那么亲密的姿势,是不是在交往。尔后又摇了摇头苦笑,这是别人的隐私。拿出手机,调出最近通话复拨回去,等了有一会,对方才接听:“刚才不方便通话?”“嗯。”杜俊彦语气略低沉,不似方才跟肖则慕聊天那般轻松带着笑意。“东西给她了吗?”“嗯。”对方沉默了有一会,嗓音略显苍老:“那她,信了吗?”杜俊彦轻笑:“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让她回去再看,如果她看出了什么,自然会给我打电话。”“俊彦,辛苦你了。”听到这句,杜俊彦敛回脸上的笑容,不再多说什么直接挂断电话。手机放回口袋里,看着桌上那两杯凉透了的咖啡,兴许肖则慕并未留意过,其实他也点了一杯绿茶拿铁,从口味上看,他们是差不多的。他说是因为对案子感兴趣,她回了句谢谢。实际上,这些年他从未忘记过那样一副画面,不过是在观众席落下了一件外套,重新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女孩子穿着校服,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颤抖着肩膀在轻轻啜泣,哭声不大,在空旷的法庭里,唯有她的背影显得清晰。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也认出来了那个女孩,从进庭听审他就注意到第一排位置坐着的女孩子,毕竟她的校服很是显眼。一个多小时的庭审时间,从证据罗列到最后宣判,她的脊背依旧挺直,不似身旁那个哭泣的管家,她的表情跟目光从头到尾都很坚定。他们说,那是肖博衍的女儿。原来她就是那个很出名的肖家千金。至此,多年来无数个日夜,杜俊彦都未曾忘记过这张容颜。那件外套他不要了,离开的时候,他把门轻轻掩上,不让第三个人看见她哭泣的背影,也是在那一刻,他下定了一个有些荒谬的决心,重新彻查这个案件。一查,就是四年。回弥久博物馆的路上,肖则慕的步伐是轻快的,时不时低头看着手上这份被紧紧搂住的文件袋,巴不得快点看见里面的内容。“叮铃咚叮铃咚。”“欢迎光临。”听见门上挂着的铃铛响,陆离条件发射起身打招呼,结果就看见肖则慕一脸灿烂的笑容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紧的文件袋,陆离指了指,惊喜地张大嘴。肖则慕点头,直接朝陆离奔了过来。“证据?”“还不知道。”肖则慕指了指楼上的房间,“你先看着博物馆,我上楼去看,看完了再告诉你。”“快去快去。”肖则慕的情绪感染了陆离,令她也觉得迫不及待,恨不得立马把馆门给关了然后跟她一起冲上楼去。车子停在陆家别墅门口,陆其琛没着急着解开安全带下车,而是拿出手机来给肖则慕打电话,从下午到离开公司再到现在,一直无人接听。“陆先生。”管家在后院整理完花圃,走过来就看见陆其琛的车,敲了敲车门,后退几步毕恭毕敬地等着他下车。陆其琛蹙了蹙眉,将手机放回口袋里,解开安全带,拿过副驾驶位上放着的礼品推门下车。“刘姨,近来身体可好。”“好好,多谢先生关心。”管家刘姨也算是陆家的老人了,多数时间都是服侍陆老太太,她的老伴就是梁雅施的司机刘叔,夫妻俩在陆家一待也有几十年。这会跟在陆其琛身后进大门,一路总是笑着谈起陆老太太又提起陆先生多少次,又吩咐厨房今晚多做了哪几样陆先生爱吃的菜。陆其琛偶尔会应一两声,但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在陆家,他很少说话。笑,基本没有。“老夫人、太太,先生回来了。”一进门,刘姨就喊了一声,换鞋子的陆其琛听着这些称呼,只觉得衬衫领口的扣子扣得有些紧,随即解开了一颗。梁雅施从楼上走下来,步伐轻盈却不失得体:“阿琛。”“妈。”陆老太太推着轮椅从房间出来,金丝边老花镜下的眼睛含着笑意:“你这小子,奶奶不让你妈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真的要熬到冬至才回来一趟。”陆其琛将外套递给佣人,走上前推着陆老太太的轮椅往客厅去。“抱歉奶奶,这段时间有些忙。”“你啊,公司里的事情多吩咐下面的人去做,别什么事情都亲历亲为,还有拓展项目的事就先缓一缓,等过完年再进行也不迟啊。”老太太还是精明得很,岁数大了,话却没少听,陆氏在拓展开发新项目这个事,他也就在家里提过一次,当时陆文博还反对,毕竟不是陆氏占有优势的项目,怕投入资金过多最后却没什么成色。这些,老太太居然都听到并且记在了心里,也就是唠叨一两句,陆其琛没接话,老人家也没继续往下说。“这是你妈妈今天新插的花,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刚在沙发上坐下,老太太就找到了话题。梁雅施笑着转身进厨房,看看晚餐准备得怎么样,陆文博跟老朋友出去打高尔夫,说好了七点前回家,到这时候都还没人影。准备了点水果端着走到客厅,沙发上却只剩下陆老太太一人。“妈,阿琛呢。”“到阳台接电话去了,样子看上去有些着急,估摸着又是公司里的事吧,哎,这孩子忙起来真是让人心疼。”梁雅施抬起头看了一眼阳台,隔着落地窗玻璃,陆其琛的身影显得尤为颀长挺拔。电话是肖则慕打来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像是很疲惫的样子。“今天工作很多?”“嗯,手机一不小心关了静音,又丢在一大堆资料下面,忙完了才看见有你好几个未接来电。”陆其琛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扶着栏杆,视线放远看着后院那摆放整齐的鲜花。“阿则,你喜欢什么花?”“嗯?”肖则慕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笔在白纸上划了很大一画,电话里,陆其琛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对鲜花其实没多少研究,颜色搭配得好看我就喜欢。”末了,肖则慕还补充一句,她喜欢浅色系。陆其琛笑着说好,没聊太多就挂了电话,正巧,梁雅施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一眼就望见了陆其琛嘴角来不及收回去的笑意。连带着他眼底的温柔,她都看见了。“不是工作上的电话?”“嗯。”陆其琛没否认,梁雅施把玻璃门关上,不动神色地反锁上。“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就快十二月了,入冬后,人变得更懒,天气一冷连家门都不太想出去。然后就等着圣诞节,等着冬至,等着元旦,一年就这样过去了。阿琛,年后你就32了对吧?”梁雅施站在陆其琛旁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她并没有看着他说话。“嗯。”“难得你爸爸不在家,我们能像从前一样站着聊聊天说话,好像自从你搬出去,就很少跟妈聊天了。男人三十而立,先有事业后有家庭,如今陆氏集团在你掌管下走势也在往上,那么,考虑过婚姻问题吗?”似乎能料到梁雅施接下来的话,陆其琛偏头看她,语气冷淡:“妈,我说过了,我不可能娶秦嘉月。”“那你就能跟肖则慕在一起吗?”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让陆其琛表情为之一震,他警惕地看着梁雅施,后者也对上他的眼眸,轻轻一笑。“你把她带到宴会上去,逢人介绍称她为陆夫人,这么高调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会知道?”“我的婚姻,应该是我自己来做选择。”陆其琛也不慌,即便梁雅施已经知道,他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这样看着,梁雅施反倒想起了那一天在弥久博物馆,跟肖则慕说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多少有几分跟陆其琛很像,谈恋爱有时候还能分一点对方的气场,然后就变得越来越相似。“那也不能是小慕,阿琛,妈很少在你的事情上多做干预,唯独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听我的话。”梁雅施轻启唇瓣,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陆其琛深眸中露出凛厉的锋芒,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您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不能接受她。”如果他们生在普通的小康家庭,或者一段婚姻里就不用考虑这么多问题,只要年轻人性情好,上进,有自己的事业然后照顾家庭,基本就不用担心别的。但陆家不是普通人家,梁雅施就算再怎么喜欢肖则慕,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想轻易做出退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进了这个家门,要遭受些什么?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欢迎她,就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甚至还会处处为难。你若喜欢一个女孩子,你舍得她嫁给你然后遭受这些?”梁雅施看着陆其琛:“你没有为人父,尚且不能体会这种心情,正因为我喜欢这个孩子,从小把她当女儿来看,才舍不得她嫁进我们陆家。”那如果,她已经嫁了呢。这句话,到了陆其琛的嘴边,但他还是没有说出来,浓眉紧拧在一起,这个话题,他不想要再继续下去。也许是看出了他的情绪,梁雅施也没有再逼他,她的孩子,她了解,话说到这份上,他有自己的思考能力跟分辨能力,再也不用她手把手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