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来了很多人。 像是最先来的花清影和骆南叶。 又像是之后来杀他的三位斗笠人。 还有半路赶来救下花清影的江蒲蒲。 以及现在这位老妪。 徐寒衣记得江蒲蒲总是提起她有个很慈祥很温柔的嬷嬷。 那位嬷嬷就是如今天选大陆通天四人之一。 撼地三境过后,就是通天三境。 通天三境的最高境界,就是通天。 任凭谁也看不出来,徐寒衣眼前这名体态枯瘦,拄拐年迈的老妪,就是珑月宗的宗主。 天下第一刀的名头被冠在她头上,至今也无人质疑。 徐寒衣忘了名字,就像他也不怎么记得那位老剑圣的事一样。 很多人他都还没有见过,没有见过的人,就不需要花太多精力去记。 现在徐寒衣见过了天江婆婆,也决定之后会将她记在心里。 这名老妪确实有不凡之处。 老妪拐杖点地,缓步朝徐寒衣走来。 她步伐很沉很慢,几乎是用挪的,脚步好似不曾抬起。 很符合腿脚不便的老者身份。 她慢慢走到石桌旁,脚下动作静止。 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里倒映出白衣,她仔细打量着徐寒衣,喃喃道:“模样确实如传言那般俊俏。” 每个人见到徐寒衣,前几句话都离不开样貌。 徐寒衣也早已习惯,说道:“生得俊俏,也免不了麻烦。” 老妪握着拐杖,神色沉静,“至少会招人喜欢。” “不见得。” 徐寒衣注视着老妪掌中拐杖,说道:“你就不太喜欢我。” 老妪慈祥满面地笑了笑。 那笑容正如江蒲蒲所言,很温柔,很有包容感。 慈眉善目间尽是亲切的笑意,而老妪开口说话却染着寒霜,“我的确不喜欢,如果不是蒲蒲那丫头太在意你,你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具尸体。” 徐寒衣不予否认,“你想杀我,确实很容易。” 至少现在很容易。 哪怕此地是行天司,哪怕这里是灵角峰。 其他人在此地行凶必须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老妪不同。 她如果想杀人,不需要在意被杀的人是谁,也不需要在意杀人的地点。 莫说是行天司。 此地若是那东洲玄国的皇城,她也一样敢动手。 摆在老妪面前的只有想不想杀,能不能杀的问题。 而没有敢不敢杀的问题。 老妪拐杖点地的声音很清脆。 她从石桌旁再次挪动脚步,一点一点靠近徐寒衣。 那动作分明很轻很慢,给人的感觉却好似黑云压境。 又像是把开山大刀,在地上拖拽出火花,划出道深痕,不断地靠近自己。 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席卷全身。 徐寒衣皱起眉头。 老妪当然不会杀他,只是在用这种无形的方式威胁他。 她来到徐寒衣面前,站定。 对于白衣少年而言,此刻站在面前的不再是一名佝偻老者。 而是在湍流中骤起,倾盖天地的大江。 她分明弓着腰,比徐寒衣要矮。 那目光却并非仰视,而是以俯瞰的感觉注视徐寒衣。 居高临下,等站在顶峰上的人才有的特权。 她终于道出了此行目的。 那是一个问题。 一个关于徐寒衣身份的问题。 “你和宫里那位,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在说什么?”徐寒衣双眸微凝,面露不解。 老妪眸中寒芒略盛,“当今东洲玄国神皇,和你是什么关系?” 徐寒衣想也不想地答道:“行天司斩役官居六品,自然是君臣关系。” 老妪语气稍有不耐,“你知道我是在问更深一层的关系。” 徐寒衣回答道:“没有更深的关系。” “如果真的没有——”老妪捏住拐杖的手有所发力,沉声问道:“你又是从何得知玄钟秘境的登天路可以不止一人上去?” 徐寒衣反问:“知道这件事很难吗?” 老妪淡道:“那是连贺成子都不知道的消息。” 徐寒衣又道:“没有人能知道天底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他是贺成子还是什么别的人。” 老妪白眉微凝,半晌后冷哼出声。 徐寒衣不知道这声冷哼代表着什么。 他从头到尾都在说实话。 如果老妪不信,那徐寒衣也没有办法。 他只希望这名早已闻名天下的强者大能可以聪明一些,听得出他没有在撒谎。 夜色又悄悄散去。 天边有光。 笼罩在宅院上方的阴云也稀薄了不少。 徐寒衣皱起的眉头松弛下来,他感受到院子里寒意消退,也就意味着老妪彻底打消了动手的念想。 当然。 如果老妪真的要动手,徐寒衣也未必会死。 因为那位唐峰主不会袖手旁观。 老妪悠然转身,不再与徐寒衣对视。 她再次提起拐杖,朝门外点去。 “你的背景,我会慢慢查。” 徐寒衣淡道:“请便。” 老妪拄拐的动作顿了顿,旋即声音又冷了下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年轻人应当懂得分寸。” 徐寒衣不觉得自己有失礼的地方,“我觉得我已经很有分寸。” 老妪听着徐寒衣的话,莫名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光是想起来,就让她心情不悦的人。 徐寒衣和他有几分相似之处。 偏偏最相似的,就是那惊为天人的外貌,以及那刻在骨子里的傲气。 她不由得低声说道:“你的傲气和那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徐寒衣问道:“那个人?” 老妪的声音隐隐能听出些怨念,“玄国神皇。” 话语及此。 徐寒衣大抵猜出了老妪的些想法。 可能正是因为自己与那位玄国神皇有些相似之处,所以被误认为了关系密切之人。 像是私生子一类? 徐寒衣说道:“他很有傲气?” 老妪反问:“神皇陛下,怎么会没有傲气?” 徐寒衣了然,“那我与他应当不像的。” 老妪凝眉,幽幽转身。 她望着徐寒衣,望着那张白净无垢又没有表情的脸。 样貌方面,只能说同样都很惊人,五官却不那么相似。 徐寒衣说的不是这方面,他纠正道:“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有什么傲气。” 此言既出之际,老妪以为徐寒衣是在说笑话。 像他这样的人,还能没有傲气? 仿佛是觉察到了老妪的念想,徐寒衣解释道:“至少你比我有傲气得多。” “我?”老妪觉得好笑。 “这里是我的宅院。”徐寒衣说道:“而你进门时没有敲门,我也没有说过可以进来。” 老妪:“” 氛围突然变得冰冷。 沉默之间,能见到老妪攥着拐杖的手在发颤。 好在很快,沉默就被主动打破。 “不过这也不全跟傲气有关,可能是我的问题。” 徐寒衣补充说明道:“今晚就没几个人是敲过门的。” 好像很多人都把徐寒衣的宅院当成了随意进出的地方。 江蒲蒲不用多说。 花清影和骆南叶仿佛也是抱着“要住下”的念想过来。 细细想来,只有林集云真正敲了门。 想到这里,徐寒衣对这位黑衣镇抚的好感又多添了几分。 良久。 老妪长出口气。 她神色复杂,开口说道:“现在看来,你与那个人还是有些差别。” “至少那个人不会像你一样,像个呆子。” 老妪大抵也是没了继续盘问的兴趣。 她继续拄着拐,缓步走出了宅院大门。 有风起,吹过宅院,将宅院大门轻轻合上。 就在大门即将合并的前一息,老妪的声音悠然传出。 “两年之后,莲台山庄铸剑大会,我会亲自去看。” “好好表现,莫要让蒲蒲失望。” 门扉紧闭。 宅院内又空无一人。 天光正式破晓,升到山头。 灵角峰内鸟兽开始啼鸣,仙鹤也在云雾间徜徉。 宅院周围已是无人,老妪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也不知去往了何处。 徐寒衣听着老妪最后的两句话,莫名觉得奇怪。 他敏锐地察觉到石桌上多了样东西。 白衣少年上前,来到石桌旁。 是件冰寒玉镯。 镯身通体蔚蓝,色泽格外饱满,触碰其外表时仿佛触碰万载寒霜,圆滑又美艳。 徐寒衣只轻轻触碰,就知晓此物乃是样法器。 品级不低。 若是将灵气注入其中,当即就可从玉镯内感受到数量尤为庞大的剑意。 那剑意尤为不俗,诸般玄妙都藏匿于镯中,存留锐利之余,又不曾破坏玉镯,而是静静地置于镯内。 镯是好镯,剑意也颇为上佳。 此物显然是天江婆婆留下的,是留给徐寒衣的法器。 白衣少年愣了愣神,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原来。 天江婆婆是来给他送这镯子的。 亲自前来,既为试探,也为表明立场。 她知道徐寒衣练的是剑,故而将此物赐予徐寒衣。 他随时都可以从这剑镯中领悟其内剑意之奥妙,对于剑修而言,相当于每日每夜都能亲身体验剑道高手的剑意。 “既为送礼而来,为何又突现杀意?” 徐寒衣不懂。 难道是江蒲蒲的意思? 可若真是江蒲蒲的意思,那丫头为什么不自己来送,而是让天江婆婆来送? 徐寒衣不明白。 他望着石桌上的冰寒剑镯,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