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影怔怔出神。 入焦土两尺的青峰不再凌厉,反而有股被抛弃的孤寂。 菩提树旁黑影白梅皆陷入沉默,无声又震撼。 为什么他的剑这么快,这么准? 倘若说先前徐寒衣闪开花清影的第一剑,只有极少数人能看出妙处来。 那么花清影的第二剑,可以说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尤为精准的御剑道法,令花清影灵剑产生偏斜,最终以毫厘之差错过徐寒衣身侧。 先且不论他是如何判断出身后飞剑的距离。 他是如何精准命中花清影飞剑重心的? 没人知道其中缘由。 连江蒲蒲都惊愕地瞪大了眼,古来圣体的眼力也看不透白衣少年玄乎其神的造化。 她知道徐寒衣肯定有应对之法。 只是没想到这法子如此简单,如此干净,就像徐寒衣本人一样。 菩提树外临时开拓出的战场上,花清影脸色很是难看。 巧笑嫣然,如莲花般清艳的容颜阴冷下来,好像秋末冬至,百花枯萎。 灵气再现,花清影袖袍狂舞。 她再次向天际指出道剑诀。 灵剑剧颤之际,迸发出的剑意令周遭尘土飞扬,其剑身如画笔,半空中骤然旋转数周,锋芒显出墨色。 参越峰与灵角峰众斩役一看便知。 此乃参越峰的怀墨剑法。 剑锋漆黑如墨,身如玄笔,以空为画卷,迅驰游走。 肉眼之中,剑锋竟以一化二,又以二化四,以四化八。 八抹墨光,如八支墨笔,在半空中留下的墨迹勾勒出如梦如醉的朦胧密林。 月色亭中台上流水,竹海柳林萧声风飞。 徐寒衣此刻便置身于这副朦胧画卷之中,周遭八道墨影编织出无尽杀意。 江蒲蒲双眸中显出金环,就算是她也要稍作动用古来圣体之能,以此来窥探清楚。 姜故面露些许诧异之色,稍作思考之后,又微微摇头,神色复杂地望向徐寒衣。 骆南叶则是攥紧拳头。 与此同时,几道惊呼在人群中随之响起。 “亭下弄清影!” “怀墨剑法登堂之境!” 灵角峰内无数斩役,都变得能够理解花清影如今的地位。 她才不过刚入化峰境,属人仙三境的第一境,就已经被参越峰主赏识。 其中缘由,由此刻的怀墨剑法就能窥见一二。 参越峰的怀墨剑亦是行天司为人啧啧称奇的剑法,虽不及夕往峰那群剑疯子,却也仍称得上顶尖。 如今花清影不过才化峰境,就已达到了登堂之境,再进一步就是剑法大成。 参越峰剑法大成的人只有两位。 分别是那位两位参越峰的黑衣镇抚。 说不定未来花清影甚至还有希望,将怀墨剑法修至圆满,与参越峰主一较高下。 念及此时。 众人都认为徐寒衣若是就此败下阵来,也怪不得他。 徐寒衣动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 这是他考虑到如果自己继续留在原地,很有可能会被捅成剑筛子。 况且花清影大抵是祭出了她最强的剑式。 徐寒衣也必须要示以尊敬。 于是徐寒衣再次抬起右手。 不是御剑,不是掐动剑诀,而是半握虚空。 本是安静悬浮的灵剑受到召唤,化作条灰线疾驰冲到徐寒衣身侧,被他随意地抓住剑柄。 白衣少年双眸微凝,又向前踏出第二步。 然后挥剑。 凉亭破碎。 画卷正中央,被困于这方墨剑天地的白衣少年缓步走出破碎的凉亭。 八道墨剑其一骤然崩坏破碎。 他又向前踏出三步。 站在画卷中央的汩汩溪流石台间,微不可查地偏侧身体。 墨液如剑意,从徐寒衣身边飞掠而过。 找准时机,剑坐凌光,再斩其墨。 溪流应声冻结,破碎化作虚无。 八道墨剑再破其二。 花清影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早将徐寒衣都纳入剑意凝成的画卷中,为何还是有股莫名的力不从心? 简直就像是徐寒衣对怀墨剑法了若指掌。 剑再出。 徐寒衣再次向前踏步。 在踏到第五步时,脚步停顿。 锋锐的竹叶从他身前疾驰而过,留下万千纷飞剑痕,刮得徐寒衣发丝微扬。 那竹叶似是无比不甘心,如飞燕回环般划破弧线。 徐寒衣攥紧剑柄,如抹去污渍般用力一甩。 竹叶被斩成两段。 干干净净,切口整齐,从正中间断开,就连竹叶两段的大小都如出一辙。 就像当初宅院里埋葬的血啄鸟一样。 “他为什么能看透怀墨剑法?!” 秘境外。 镜湖上。 参越峰黑衣镇抚面色惊骇,不由自主地望向旁侧的参越峰主。 他忍不住去怀疑,难道徐寒衣是参越峰安插在灵角峰里的一枚棋子? 可若真是棋子,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以如此明显的方式暴露身份。 “峰主” 参越峰主置若罔闻,丝毫没有理会镇抚的言语。 那张苍老又显出疲倦颓唐的面容上,不由得染上些刺骨寒意。 袖袍垂落,藏在衣衫里的拳头紧紧握起。 徐寒衣的动作是如此自在,如此干脆,又如此恰到好处。 他根本连半句话都没与参越峰主交流过。 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些,纯粹是因为他真正意义上看透了怀墨剑法。 并且那般游刃有余的姿态,简直就像是在告诉花清影,在告诉创造怀墨剑法的参越峰主。 你的剑法破绽很大。 脚步前踏,好似优哉游哉。 剑锋频出,有如扫鸡碾狗。 花清影神情越发煞白,美眸越发恐惧。 乃至于当白衣少年提着剑来到自己面前时,她仍然沉浸于难以置信的愕然之中。 徐寒衣就站在那里。 勾勒出美景画卷的八道墨迹早已被斩得稀碎。 绝世不出的美人走出了画卷。 属于花清影的灵剑躺在远处的地上,孤独得很安静。 凉亭、溪流、石台、月色尽碎。 竹海、柳林、萧声、寒风尽破。 她呆呆地望着徐寒衣,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荡的右手,又呆呆地看向远处隐有裂痕的灵剑。 花清影从出生到现在,都从未有过如此呆滞的表情。 好像池塘里认真的莲花,正欲绽放之时,苍天又无情地告诉它——现在不是夏日,而是冬末。 胜负已分。 不知不觉间。 花清影眼角噙着些银白的晶莹。 她很努力,也很认真。 可是这般结局,既对不起她的努力,也辜负了她的认真。 参越峰的花清影如美玉般的白腿颤抖着,好似随时都要瘫坐下来。 徐寒衣见状,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花清影模样和气质都很少女,年纪最多就比江蒲蒲稍长三五岁。 他有种在欺负人的感觉。 白衣少年提着剑,眉头紧皱,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在沉思。 不久。 徐寒衣终于还是决定要稍微说几句来安慰花清影。 “其实,这不是你的错。” 他很认真地对花清影说道:“是剑法错了,你很不错。” 花清影的脸色变得古怪,但也稍稍好转了些。 还没来得及等她开口,徐寒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两句。 “不过如果剑法没错,你应该也很难赢我。” “以后记得不要来挑战我了,会很麻烦,主要是会伤自尊。” 安慰过后,就要给出人生忠告。 徐寒衣印象中的老辈安慰晚辈时,总是如此。 柔声细语地劝导,再给出些许人生意见,这就是最好的做法。 结果。 花清影的眼泪再也绷不住,哽咽着,边擦干净眼泪边急急忙忙地跑到一边去捡自己的灵剑。 望着花清影那委屈又悲伤的背影,徐寒衣又皱了下眉头。 这次他皱眉头,是因为他不太理解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怎么还是哭了? 无数道针对性极强的视线落在徐寒衣身上。 把花清影弄哭,不是什么光彩鲜艳的事。 白衣少年固然不在意这些,但他也意识到继续留在此地会惹上麻烦。 他回头将剑鞘捡起,让灵剑归鞘,缓步离开人群。 来到石凳旁,徐寒衣坐下。 骆南叶、姜故以及江蒲蒲的表情都很怪。 姜故说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不会说话?” 江蒲蒲也忍不住说道:“我觉得以后可以考虑少说两句。” 骆南叶更是直白。 她对徐寒衣微笑道。 “我建议你以后都不要说话算了。” 徐寒衣默然地接受三人的意见,并没有发表感想。 他只觉得麻烦。 不说话又觉得他有问题。 说了话又觉得他不会说话。 片刻过后,徐寒衣认真地得出结论。 果然。 说话比修炼要难得多。 于是他又淡漠地瞟了眼远处窸窸窣窣,正在激烈讨论的人群。 伸了懒腰,又从石凳上起身。 江蒲蒲三人望着他离开,满眼写着不解。 他又要去哪儿? 只见那身白衣缓步走到菩提树旁,把剑鞘放下。 脑袋靠在粗厚的树干上,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双眸微闭。 他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