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有涨起,也有涨落。 黑潮也终于干涸。 邪物没有理智,固而无法被逼退,只能被悉数斩杀。 江蒲蒲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刀,斩了多少颗脑袋。 她只知道等到自己挥刀挥得麻木,快要精疲力竭时,周身终于空空荡荡,再无邪物踪影。 脚下碎尸成群。 有风吹过。 如焦炭般灰黑的碎片荡漾,像是湖面泛起涟漪。 女孩喘着粗气,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还沾着不少不知是谁的血。 刀刃依旧锋利,斩了那么多肌肤坚如磐石的邪物,其上连道浅淡白痕都没留下。 依旧光滑亮眼,如皓月般干净。 这是嬷嬷给她的礼物。 论品级,足以称得上三品法器。 最往上那就得是能被称作镇派之宝的二品法器落江刀。 至于最高的一品,也就是听人说过。 东洲玄国神皇陛下的玉玺,好像才算是一品。 “杀完了?” 女孩环顾四周,按捺不住地问道。 尚且还存留在战场上的众人,也不由自主地审视周围。 尸骸遍地。 除了珑月宗外,再无黑影。 护卫朝江蒲蒲点头,更有甚者直接瘫坐在地,止不住地出声骂娘。 有了第一个,也就有了第二、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松弛下了紧绷神经,疲倦感如潮水般袭来。 江蒲蒲也放下了刀。 她深深地看向不远处那菩提树下的白衣少年。 徐寒衣也朝她点了点头。 女孩这才长吁口气,紧接着收刀入鞘。 整个人呈“大”字躺倒下来,毫不避讳地躺在那无数被自己斩碎的黑尸上。 江蒲蒲望着赤色的天,沉默着。 她突然又有点想哭。 战役结束。 四方势力都重新清点了人数。 结果令人难以接受。 灵角峰二十队斩役支离破碎,六十人踏入秘境,现在只有二十五人活了下来。 其中还有六人轻伤,五人重伤。 参越峰也好不到哪里去,与灵角峰相差无几,死伤过半。 珑月宗与白月谷要稍好些。 他们派遣过来的全都是人仙三境中的精英。 行天司此次派入秘境的斩役里,虽有老斩役带队,可还是有些新人。 毕竟这是玄钟秘境。 直到那黑潮降临之前,没有人会觉得玄钟秘境会如此危险。 忽然之间。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都生出唏嘘感慨。 不久前他们还在为了菩提树而争抢修炼的位置。 如今人数被大幅削减。 原本尚有几分拥挤的菩提树旁,已是变得宽松许多,就算隔着些距离就坐,也能空出片区域。 尸体都被就地掩埋。 这些活计都让老斩役们去做。 有些新晋斩役刚从险境里侥幸存活下来,心境已是受到极大动摇。 再过多接触尸体,他们可能会崩溃。 座座简陋的坟头被整齐地堆叠起来,此地连石碑都没有,没办法刻字,都分不清谁是谁。 气氛还是很压抑。 就像这天穹一样,总是呈出血般的赤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处理完同伴尸体,又恭敬诚心地鞠躬行礼过后,众人回到了菩提树旁。 黑潮被逼退,他们已经获得了胜利,可没人脸上能展现出笑容。 死了太多人。 没有人还去在意不久前定下的规矩。 那些挑战失败的人也在其他修士的鼓舞下,重新回到了菩提树旁。 都到了这个份上,都已是共同出生入死过的交情。 挑战不挑战,规矩不规矩,已是毫不重要。 白月谷与珑月宗也在某种程度上冰释前嫌,同为行天司的两峰也不再那么敌对。 他们静坐下来,在菩提树旁吐纳灵气,恢复体力。 话虽如此。 还是有很多人早已没有了静坐修炼的心境。 只是盘膝而坐,微闭双眸,脑海中就不自觉地浮现出黑潮的景象。 心难平,意难平,还要怎么修行己身? 他们纷纷起身,没有心情继续修炼,而是坐在那片悲凉的坟头前。 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江蒲蒲也是其中之一。 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如果她能再努力些,再拼命些,再快一些。 或许很多人都不会死。 江蒲蒲又想到很多人是因为她,才愿意踏入这玄钟秘境。 也正是因为她,才丢了性命。 她突然自责得想哭,咬着下唇,连破皮流血了都没注意到。 徐寒衣静默地站在江蒲蒲身后几丈处,看得出女孩此刻的落寞与悲凉。 他稍作思考,没有上前去出声安慰。 现在还是让她静一静更好。 徐寒衣走向菩提树内另外一片区域。 那是安置伤员的地方。 他径直走过花丛,无视了摇曳的芬芳。 转而来到某个脸色煞白如纸,吐息微弱,眸光暗淡的人面前。 徐寒衣半蹲下来,目光沉静。 “你有些拼命过头。” 骆南叶双瞳好像失了焦点,黑白不分。 她就是五个重伤斩役之一。 骆南叶思忖半晌,分辨出这是徐寒衣的声音,因为这道声音里的感情很淡很淡。 就算如此,她也还是感到有些意外。 因为感情虽然很淡,但这次至少带着些感情。 不像之前那样冰冷又淡然。 “其实也还好。” 骆南叶开口说着,渐渐闭上了眼,“我还活着。” 徐寒衣看向她染血的腹部,又看见她身上随处可见的刮伤和穿透伤。 他对医术不是那么精通,可以前有个很精通医术的人,强硬地教过他些基础知识。 所以徐寒衣看得出来,骆南叶的情况很糟。 “对于修士而言,你现在的情况和死没有太大的区别。” 骆南叶笑了笑,声音很勉强:“有那么夸张吗?” 徐寒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蹲伏在骆南叶身边,神色复杂的姜故。 姜故身上也受了伤,但是很浅,只有左侧肩膀留下道血痕。 染着血的长发披落,遮挡住姜故部分面容,暴露在外的部分则显得憔悴。 他很遗憾地朝徐寒衣摇了摇头。 徐寒衣平静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灵根已经碎了?” 此言既出。 姜故愕然地望向徐寒衣。 他本以为徐寒衣至少不会这么直接,把如此伤人的事情告诉骆南叶。 至少也该委婉一些。 姜故来不及开口,就听见骆南叶苦笑出声。 “大概能猜到,我现在应该在菩提树旁,可连灵气都吸收不了。” 徐寒衣沉默了会儿,说道:“回去之后,我可以想想办法。” 骆南叶说道:“先不说你有什么办法让灵根破碎之人重新修炼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我们到底能不能活着回去。” 徐寒衣点头,“能。” 骆南叶愣住。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徐寒衣的声音如此笃定。 她微微地扬起嘴角,那张满是血污的俏容上浮出很美很美的笑意。 骆南叶又说道:“我还有点看不清东西。” “因为你可能瞎了。” “你就不能说得让人不那么伤心一些?” “你自己也知道你瞎了。” “那你能治吗?” 面对骆南叶的提问,徐寒衣又沉默下来。 这一次,他沉默得很久。 时间长久到足够蜡烛熄灭,足够溪流的鱼儿吃完饵食,足够生者对逝去之人跪地祭拜。 徐寒衣得出了答案。 “我可以试试。” 听上去很像是敷衍安慰之词。 很多人都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来给人以希望。 骆南叶深知这般道理。 她还是有点相信徐寒衣。 “以你的性子,说出这般话来,是不是真的就有办法?” 骆南叶很清楚,徐寒衣根本不会安慰人。 如果他会安慰人,那他当初就不会对花清影说那样的话。 参越峰美艳惊人的天才少女,也不会委屈得边跑边哭。 徐寒衣还是说道,“我可以试试。” 骆南叶想了想,点头,“回去之后,我来找你。” 徐寒衣见骆南叶态度转变,又纠正了一句,“我说的是可以试试,未必就一定能成。” 这次轮到骆南叶换上微嘲的表情。 “你都愿意帮我,我难道还要拒绝不成?” 听着很有道理。 徐寒衣没有再多说话,只是盘腿坐下,抬头又望向那轮赤红妖艳的灼日。 黑潮过去,三戒皆现。 时间也快到了。 青衫如林。 玄钟秘境的东方,青年放下了沉重的黑棺。 他周身满是被斩成碎渣的邪物尸体,数量之庞大,已堆积成山。 然青年身上连滴汗水都没留下,神色淡然自若,像是随意碾死了几只虫子。 身后是万箓剑宗诸位同门的欢呼雀跃声,青年却不在意他们的感叹。 他只是有些不满。 因为剑棺的棺木板挪移了几寸,那暴露而出的部分呈现出不可视的漆黑。 如果他能做得更好,剑棺的棺木也就不会移动。 咚咚。 他轻轻排拍了拍漆黑重棺的棺木板。 几丝灵气灌入其中之后,木板竟是自行上挪,将棺材重新盖起。 他也望向远方天际。 “还有两天。” 低声呢喃过后,他背起重棺,回到菩提树下。 折扇哗然张启。 儒生满意地望向四周干净的地面。 邪物尸体被碾作齑粉,像是融入地面般,消散不见。 黑白相间,如阴阳调和般的道袍是如此显眼,也证明了此人来自于东洲的玉龙门。 少年面如冠玉,唇齿间尽显仙人之姿,眉似清柳,眸藏游龙,可谓霞姿月韵,满是风流洒脱之感。 数之不清的视线被少年所吸引,无论看他多少次,从什么角度看,都难以挑剔出半点毛病。 完美就是他的代名词。 白净的折扇上,此刻正有灵气化作的墨字,刻录着首诗词。 依稀可见,诗词名唤叹咏佛心 “非大危大难则不见人心,非生死之间则不见情欲。” “三戒伴身,又以生死试炼众生。” “这就是佛?” 玉龙门的书生抬头,遥望天穹赤日。 半晌,他扬起笑意。 哗啦一声。 折扇合并。 “有点意思。” 儒生不再与赤日对视,转身踏步离开。 秘境里,黑潮都已不再。 他们所等待的那样东西,也终于要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