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骤起,经文缠身。 正如那些因对菩提果起了贪欲之心的可怜人一样。 白衣斩役尚未反应过来,就已会捆缚到了空中,像是有绳索将他狠狠地拽回到了耀日之下。 黑钟鸣响。 江蒲蒲等人抬头遥望。 钟声还是钟声,八位佛僧还是八位佛僧。 令人感到些许不同之处的,就是那玄钟的颜色。 不如之前那般通体玄金,如今那口玄钟竟呈现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漆黑。 八位佛僧扛着钟鱼,踏空而行。 嗡 钟鱼撞击之际,深沉震荡之声也传遍整座秘境。 就连正在休息中的徐寒衣,也忍不住皱起眉头,片刻后睁开双眼。 秘境内,没有人不在望天。 那口黑钟实在太过诡异。 表面上流淌着的不知名漆黑,仿佛是在象征着地狱罗刹。 就连原本金钟上神圣非凡的佛印梵文,此刻也变得扭曲,如同恶鬼低语。 “放开我,放开我!” 那名灵角峰斩役疯狂地嘶吼着,试图挣扎脱身。 奈何经文束缚力道之强横,令他连灵剑都祭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经文逐渐腐化成黑色的稠水。 此次审判这名灵角峰斩役的,竟不再是火焰,而是如墨般粘稠的黑水。 嘶嘶—— 滚烫之声骤然传遍苍穹。 万般惊骇的注视之中,这名灵角峰斩役肉身接触到黑水的部分,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 血肉升腾成白烟,肩膀被瞬间融化,袒露出触目惊心的白骨。 骨头再次被黑水淹没,伴随着无比剧烈的痛楚,灵角峰斩役正在感受活活被腐化升腾而死的过程。 脚踝以下的部分浸润在黑暗中,眨眼间就连骨头都不剩。 黑水如同拥有神智,不断地朝斩役身体四处蔓延,所到之处皆是化作血烟飘散。 待到下半身都被腐化殆尽,心脏也被黑水包裹,那名斩役终于停止了挣扎,渐渐地垂下了脑袋。 最后连头颅也被吞噬,浓郁的血烟升起,其内还掺杂着少许神魂的残雾。 他死了。 和触犯贪欲之罪的其他斩役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黑钟消去,八佛尽退。 赤天还是赤天,焦土还是焦土。 而秘境中则又永远地少了一条生命。 菩提树旁,来自参越峰的斩役咕咚咽下口水。 他方才分明见到那名斩役提着灵剑,朝自己冲杀过来。 本来这是必死之局。 因为他直到即将被命中的瞬间,才从盘膝打坐的状态中缓过神。 那一剑必会贯穿心脏,让他当场身死。 他不明白同门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下杀手,他只知道就在那个瞬间,钟声响了。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有人望天,开口说道。 “触犯嗔戒,因而黑钟浮现。” “这也是玄钟秘境的规矩之一。” 菩提树周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天空。 顺境起贪爱,尽极手段而欲求,不惜触犯条律。 这是贪戒。 逆境生怨恨,不称心如意就怨天尤人,不惜挥剑向同门。 这是嗔戒。 “这是佛门三戒,贪痴嗔。” 姜故的声音悠然响起。 他似乎对此很是了解,对周围人说道:“方才那人就是对同门起了杀心,因落败而记恨,触犯了佛门三戒中的嗔戒,所以才会被玄钟审判。” “金钟代表的是贪戒,黑钟代表的就是嗔戒。” 有些新晋斩役闻言,当即朝姜故问道:“那若是痴戒呢?” 姜故想了想,说道:“黑白不辩,善恶不分,颠倒事理,方为痴戒。” “据说若是触犯痴戒者,那口玄钟就会变作赤红,施以万刀凌迟之刑。” 听闻凌迟二字,场内众人皆是色变。 天下最苦痛的死法之一,凌迟必然能排得上号。 触犯贪念,活活灼烧而死。 触犯嗔怨,活活腐蚀而死。 触犯痴邪,活活凌迟而死。 秘境之中果然杀机丛生,若是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 蓦然之间。 原本还对自己落败而心生不喜乃至仇恨之人,个个都换了张面容。 每个人都相敬如宾,俯首行礼,更是有恨不得以头抢地,向他人请求原谅者。 没有人不怕死。 尤其是在意识到一个举动就会丧命时,所有人都会变得小心谨慎。 方才还敌意十足的战场,顿时变得像进了文院书斋,连半句脏话都听不见。 对于贪嗔痴三戒的解说,徐寒衣的反应很大。 他不仅睁开了双眼,还打了个哈欠,并且在内心强烈的触动下 徐寒衣还翻了个身。 白衣少年大抵是觉得那钟声太吵,所以等到黑钟消散后,他把脑袋枕在菩提树旁凸起的树根上,又闭上了眼。 他当然不会去理会所谓的贪嗔痴三戒。 因为他不会触犯这三戒,所以这触犯戒律的后果再怎么可怕,再怎么惊悚,也全都与他无关。 如果戒律中有不能睡觉这一条,那徐寒衣可能会觉得很糟。 更何况徐寒衣很清楚。 玄钟秘境不会如此简单。 如果不取果子,不起杀心,不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就能安然无恙。 那就太安全了,比徐寒衣之前经历过的小秘境都要安全。 玄钟秘境既然是五大秘境之一,就必然有更加危险的东西。 再加上这次的秘境,有样非同寻常的东西还没有出世。 时间不会疲惫,不会劳累,不会怠惰。 它从来不会停止前行。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挑战终于全部结束。 所有获胜者都已获得了在菩提树旁修炼的机会。 失败者留下的留下,抱团外出继续探索的也早已走远。 白月谷和参越峰的风波,终于安稳地过去。 不能算是谁胜谁负,只能说各自都凭自己的实力闯出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至少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般结局很是合理。 就算有人觉得不合理也没有办法。 难道真要提出异议,还是说和先前那个倒霉蛋一样,提剑杀向同门? 没人会这么做。 他们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失败,在三日之后再次发起挑战,争取最后的机会。 秘境好像安定下来。 行天司斩役与各派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修士们打坐吐纳、练剑打拳,让灵气化作白烟缥缈,再偶尔外出闲逛,看看这片焦土的世界。 简直就好像回到了行天司,回到了珑月宗和白月谷。 除了远方天边时不时地会浮现出玄钟,审判几个触犯了戒律的人之外。 一切都和秘境外没有什么不同。 江蒲蒲的抄录也在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白月谷的圣女则在江蒲蒲身边静修等待。 骆南叶专注于练拳,不知是不是被徐寒衣的剑法刺激到了,她最近打拳的动作都变得略有不稳。 姜故则游走在各方各派之间,混得很开。 花清影从落败之后就没有从坐定的状态中脱离,始终沉静。 徐寒衣一觉不醒。 是真的一觉不醒。 天知道他到底睡了多久。 可能是八个时辰,可能是十二个时辰,可能是二十个时辰。 他枕着菩提树的根睡得很满足,很安静,很悄无声息。 骆南叶还有几次以为徐寒衣死了,靠近感受到呼吸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是真能睡。 这么多人里,也只有江蒲蒲能叫醒他,和他说过几句话。 然后徐寒衣又会摆摆手,把江蒲蒲赶去抄录经文,自己又继续倒下去。 日子很快。 时间很快。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回神之际,很多人都不知道已经过了三天。 如果不是有人专门负责计时,怕是身处在这没有黑天白夜的玄钟秘境里,所有人都已失去了时间观念。 “三日已过。” 花清影睁开了双眼。 参越峰的天才少女张望四周,目光瞬间就锁定在了那道靠着菩提树,呼呼大睡的白衣身上。 她突然想起徐寒衣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记住以后不要来挑战我,会很麻烦,主要是伤自尊 花清影内心隐有不服,如果可以,她想再试一试。 因为事实正如徐寒衣所言。 她在这三天时间内,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与徐寒衣的对决。 剑招剑式被她仔仔细细地扒了个精光。 花清影必须要承认,徐寒衣说得没错。 怀墨剑法确实有几个不妥的错误。 尽管那些错误在花清影看来很细小,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都不能被称作错误,只能说是不够巧妙。 然而徐寒衣仿佛正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愚钝的地方,并给以致命的反击。 或许,徐寒衣的剑道天赋真的在自己之上。 花清影认可徐寒衣,可她还是心有不甘,还是心有不服。 她要再试一次! 就算真的输了,就算真的是她自取其辱,她也必须要再试一次。 少女缓缓起身。 正准备走向那身白衣时,令人无比震惊的事发生了。 江蒲蒲刻录经文的短刀悬在半空,呆呆地愣着。 骆南叶打拳的动作变形,被吓得差点揍到旁侧的同门师弟脸上。 正微笑着教导同门弟子剑招的姜故,嘴角笑意骤然凝滞。 就连白月谷的圣女也是身体微倾,瞳孔微缩,满是诧异。 土地炽热,菩提树上绿叶簌簌而动。 徐寒衣主动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 他居然醒了。 而且是主动醒的。 这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 江蒲蒲和白月谷圣女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同样的念头在两人心底浮现。 没人去吵也没人去闹,徐寒衣反而是主动睡醒。 难不成这玄钟秘境要变天了? “准备一下。” 徐寒衣长出口浊气,眸中睡意消退。 他走到江蒲蒲面前,低头瞧了眼灰石上密密麻麻的经文。 从字数上来判断,大抵还差最后两段经文就能抄录完毕。 她都已经到了这般进度,按理而言徐寒衣不该打扰她。 徐寒衣稍作思忖,说道:“先停一停。” “有麻烦的东西要来了。” 他伸出手,指向遥远的山脉。 众人顺势望去。 山脉那头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邪物出现,也没有异象横生。 徐寒衣到底在说什么? 万众茫然之际,只有江蒲蒲双眸中再次浮现出金环。 只一眼。 女孩就被惊得连短刀都掉在了地上。 她呢喃道:“真有这等事?” 徐寒衣点头,“所以说,要先处理这些麻烦。” 江蒲蒲沉默下来,娇小的身体好像是因胆怯而发抖。 没人知道江蒲蒲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们看得满头雾水。 有人满脸不解地注视着远方山脉,却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那片山脉在某个瞬间,突兀地震颤两下。 无数双阴邪的眼睛在山体中浮现,与此同时,山脉本身连绵的斜坡竟也开始扭曲蠕动。 “这是” 姜故与骆南叶齐齐反应过来。 他们脸色煞白如纸,满脸惊骇。 那根本就不是山脉。 而是无数只状若焦土的人形邪物堆积成的黑山。 现在。 他们也和徐寒衣一样。 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