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沉寂。 原本被照得发亮,好似秋季枫叶的菩提玉台变成墨绿色。 伴随着赤日坠落,光华尽数散去。 笼罩在秘境上空不知多少岁月的赤焰,终于慢慢散去。 众生抬头遥望天穹,皆是按捺不住心中讶异,齐声惊呼。 江蒲蒲也顺势抬头,只一眼,她的心神都像是被抓走,仰着脑袋发呆。 星河灿烂,黑夜如幕。 赤天不再,取而代之的自然是皎洁明月与漫天辰光。 黑是黑夜的黑,深邃无尽又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就好像是娇俏美人用黑纱遮住了脸,让人忍不住去遐想那黑纱背后到底有着怎样令人难忘的魅力。 而如果黑夜是黑纱遮面。 那么星辰就是美人的眸子。 闪烁着,晶莹动人。 有些星辰光芒微弱,又如汩汩溪流,清澈又细腻。 有些星辰光芒盛放,便似那江河湖泊,气势凌人。 有些则交相呼应,相辅相成,犹如花团锦簇,美得热烈。 月如飞瀑,洁白明亮,照醒世人。 月色打落在菩提台上,似乎流水,淌过白衣少年和娇小女孩的脚边。 江蒲蒲抬着头,望着夜空,怔怔出神。 “好美。” 她呢喃道。 徐寒衣也抬着头,赞同道:“确实很美。” 星海仿佛就在面前。 恐怕只有站在古月山脉之巅,都未必能望见如此美景。 原来赤色的天穹之下,隐藏起来的是这样一位绝世美人。 如此想来。 那赤色的天穹,又何尝不是迎娶佳人前,必须要掀开的花轿帘幕呢? 肉眼可见。 佛陀的身形正在慢慢化作飞烟消散。 那早已残败不堪的金身,如今也像是被焚烧殆尽一样,肌肤破碎绽裂,变作薄薄的灰开始散去。 风过,灰尘散得越来越快。 梵音早就不在了。 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风声都仿佛被盖了过去。 徐寒衣静默地注视着正在消逝的佛陀。 佛陀的目光好像低垂了一瞬,似乎是与徐寒衣对上了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对视到底交流了什么。 江蒲蒲也不知道。 她只见到徐寒衣默默地伸出手,探向虚空。 佛光大盛。 那是天地间仅存的一缕佛光。 说是盛放,实则更像是回光返照。 和西落时的太阳在地平线留下最后那抹余晖时一模一样。 徐寒衣伸手,抓住了那缕佛光。 光华渐敛。 古朴又沉重的佛珠被徐寒衣握在手中。 这串佛珠共有二十四颗,每一颗都饱满圆润,外表光滑,像是褐黑色的小菩提果。 仔细翻看过后,徐寒衣发现每颗佛珠上都印刻着些复杂深奥的梵文。 如果将神魂遁入任何一颗佛珠内,就能窥见一座寺庙,其内蕴藏着数之不尽的佛门经文。 二十四颗佛珠,对应二十四座寺庙。 更是对应两千四百本佛门经文。 想要读完,想要穷尽,想要全部领悟,难度不亚于登天。 “这就是传承?”江蒲蒲问道。 “这就是传承。”徐寒衣点头。 江蒲蒲注视着那串佛珠,只觉得它比印象中的任何一串佛珠都要巨大。 就算是缠在腰间,或是斜挎在身,都显得有些过宽。 徐寒衣此刻握着佛珠,只有刻意向上抬臂,才能不让佛珠触碰地面。 江蒲蒲忍不住道:“好大一串,看着好沉。” 徐寒衣掂量掂量掌中佛珠。 他稍作计算后,说道:“七斤三两。” 江蒲蒲想了想,“好像也不算重。” 徐寒衣却说道:“很重。” 江蒲蒲眨了眨眼,没听明白徐寒衣的意思。 徐寒衣也不过多解释,只是暂且拿着佛珠。 它当然很重。 在佛陀逝去过后,这串佛珠就是这方天地唯一的遗物。 它是能够证明这片土地曾经存在过,以及证明曾经有人固执地守护这片土地千万年的唯一证据。 所以它很重。 七斤三两。 这是整个世界的重量。 良久。 佛陀也快要消散。 那早就该被腐朽殆尽的金身,终于迎来了末路。 坐下黑莲亦是飘摇而起,在半空中阶梯,化作了肉眼不可见的灰。 尘归尘,土归土。 黑莲也回归了这方焦土,它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最终。 那座通天佛像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在江蒲蒲面前也出现了另外一样东西。 那是形状好似菩提果,味道却并不可口。 外表光滑,内在却蕴藏着无数灵气与造化之物。 此物向外散出薄弱的微光,静静地悬浮在江蒲蒲面前。 她被吓了一跳。 因为以古来圣体的特殊性,她能望见此物内部到底蕴藏着怎样磅礴的东西。 百颗菩提果,可能都不如它! “这、这是” 女孩怔怔出神,又兴奋又激动,又有点担心害怕。 她从未见过如此神秘又玄妙之物。 就好像凡人初次见到御剑飞行的修士,专精弓箭的猎人第一次见到横贯天际的箭矢。 江蒲蒲本能地认为,自己在这样东西面前,就和凡人没什么差别。 她呆呆地看向徐寒衣。 徐寒衣朝她点头。 “” 女孩咕咚地吞咽下口水,伸出手来,尝试握住那颗圆滑之物。 就算是练习过无数次落江刀法的手,如今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样东西实在太玄妙。 江蒲蒲生怕此刻是梦幻般的泡影,下一瞬就会从美梦中惊醒。 直到她的五根纤细手指触碰到了它的外表,女孩才意识到这就是绝对的真实。 令人预想不到的是。 肌肤接触的瞬间,此物竟像是产生灵智般,当即化作团青烟,朝着江蒲蒲猛然冲去。 砰然声响。 女孩只感到那样东西化作了无尽暖流,顺着周身窍孔,钻入了自己体内。 她开始慌张起来,神态焦急如焚,都快急躁得蹦跳起来。 那宝物内藏着那么多东西! 光是灵气就比菩提果要醇厚百倍! 此物如今遁入她体内,岂不是要直接把她的身体撑爆?! “无妨。” 徐寒衣的声音响起。 他拍了拍江蒲蒲的肩膀,让她无需惊慌。 “那是它的舍利,也是它给你留下的至宝。” “舍利?” 江蒲蒲缓过神来。 在徐寒衣的提醒下,她慢慢冷静下来。 体内并没有磅礴如江海的灵气骤起,她还是她,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女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久前才刚刚凝聚完成的神海里,竟是安静地飘荡着一片绿叶。 菩提叶。 叶子随着神海内的波浪涟漪四处漂流,很是快活。 徐寒衣换上老成的口吻,以长辈般的语气说道。 “回去之后,好好炼化,对你很有好处。” 江蒲蒲了然。 她现在已经感觉到自己神海比以前更加充盈,更加厚实。 并且冥冥之中,她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体更加自在轻盈,神魂也更加明晰。 总得来说。 她甚至觉得自己变聪明了。 如果徐寒衣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她。 傻孩子,你想多了。 星空中绽开道旋涡。 与七日之前众人跳入镜湖时的那片旋涡一样。 这是行天司即将关闭秘境,召回众人的征兆。 道道灵光笼罩而下,遍及众人周身。 传送用的阵法法决缠绕,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受到同等待遇。 登天路也在慢慢消散。 徐寒衣低头望向身上游动着的法决,确认这传送阵法会在菩提散尽之前启动,便也放心了下来。 如若不然。 脚下菩提平台散去,他和江蒲蒲可能会摔死。 秘境结束了。 有不少人都长吁了口气。 白月谷众人迎回了她们的圣女,嘘寒问暖,很是关切。 四角奔岭马也颇为欢喜地凑了过来,用马首不停地磨蹭圣女的身子,像是在求抚摸宠爱的小猫。 玉龙门和万箓剑宗都很安静。 儒生抬头遥望着平台上的两人,脸色稍稍有些灰暗。 他掌中捏着的骨扇也显出几道裂痕,显然是在后悔。 如果他早知道登天路可以成功的不止一人,他根本不会转身离开。 可是细细回想。 当时如果徐寒衣真的告诉了玉龙门的儒生这件事,他真的会信吗? 如果是他。 他会选择相信徐寒衣,还是选择相信贺成子? 答案显而易见。 “哼。” 玉龙书生冷哼出声,转过身去,再也不去看平台上的两人。 至于万箓剑宗。 背棺人并不感到遗憾,也不觉得可惜。 他的视线里甚至没有江蒲蒲,只有那身白衣。 依稀可见。 万箓剑宗的大师兄眸子里,闪动着显眼的杀意。 知晓剑棺秘密的人都得死。 徐寒衣也不例外。 这是他的职责,是背棺人的职责。 旋涡开始运转,道道法决在其中交错盘绕。 珑月宗护卫们笑得比花儿还美,比茂盛的绿草还得意。 他们是胜利者,当然能肆意地笑。 行天司灵角峰的诸位斩役也在笑。 花清影尤其笑得开心,惹得不知多少斩役心醉。 不过想到花清影笑是因为徐寒衣,很多男修士又神态沉沦下去,失落又无奈。 同样在笑的,还有被人背着的骆南叶。 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也听着其他人的口述,了解了全程。 “他果然厉害。” 骆南叶提到徐寒衣时,语气多了几分敬佩。 姜故没有接下骆南叶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平台,望着白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 伴随着玄光坠落。 众人的身影开始如泡沫般消散。 他们即将离开这片玄钟秘境,即将回到行天司,回到镜湖山。 很多人都松了口气。 这真是一段很漫长很艰险的旅程。 好在,结局是好的。 他们活了下来。 风起。 就在众人即将离去的那一刻,有阵清风徐来。 风里没有血腥味,没有腐烂的味道,有的只是淡淡的花草芬芳。 江蒲蒲明知快要离去,却还是伸长了脖子,望向远方。 她激动地拽着徐寒衣,指着地面说道:“快看快看!” “好漂亮!” 漫山遍野,尽是花草。 焦土仿佛又焕发出了新生。 那些被佛陀化作的灰尘所触碰的地方,全都绽放出了朵朵色彩各不相同,美艳动人的灵花。 树木开始生长,丛林逐渐显现。 隆起的山脉从漆黑变作翠绿,好似画家手中点缀出的山水美景。 松木摇摆,崖壁生青。 隐隐之间,还能够听到鸟兽啼鸣,飞瀑流淌。 秘境内。 十颗菩提树的树叶皆是纷飞而起,有如一口仙气,从这头吹到那头,再从那头吹回这头。 吹得这野花丛生,吹得这白雾凝成浓云。 吹得奇峰窜入云间,吹得鸟兽鱼群逍遥自在又快活。 嗡 钟声鸣响。 蓦然间,仿佛一座座寺庙林立而起。 玄钟之音不断地在庙里回荡。 阿弥陀佛的念诵声不绝,于是远处好像也出现了集镇,人群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月色在天。 安静又温柔地抚摸着这片土地。 在黑夜的星光之下,山岳花草,林木鸟兽都显得寂静又安宁。 原来,这才是这片土地原来的样子。 它一直都记得这片土地最好看最漂亮的样子。 江蒲蒲瞪直了眼,被美景惊得连连出声感叹。 徐寒衣点了点头,低头望向手里的佛珠。 众生的身影开始消失。 白衣的少年又凝望着正下方寺庙里的那口玄钟。 徐寒衣知道,这片景象很快就会因为佛陀的真正逝去而消散。 直到最后,它也仍然固执地要为徐寒衣等人,展示这片土地的美景。 这一次。 寺庙内念经诵佛的声音,他们都听懂了。 佛仍在此。 它仍在此。 徐寒衣深吸口气,那香味入鼻,沁人心脾。 他侧过头,朝江蒲蒲问道:“好看吗?” 江蒲蒲激动又认真地点头,“好看!” 徐寒衣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江蒲蒲的脑袋,淡笑着说道。 “天亮了,会更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