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是的,然而他只能光著身子,在毒辣的陽光下被慢慢煎烤,一點點地失去水分,在海水的不斷衝刷浸泡中,變成一塊人形老臘肉。 難熬的白天終於過去,高溫退卻,涼風姍姍來遲,海水依然滾燙,但他的心卻一點點冷靜下來。 既然一秒鍾沒死,那就好好地活著這一秒。 他掀掉頭頂上的高泰克斯衝鋒衣,盡量鋪開,利用船板的弧度,做好收集夜間露水的準備,然後又將魚乾放到自己面前,緩慢地咀嚼著。 如果晚上沒有足夠的水汽或露水,明天他只能喝自己的尿了。 今夜星光燦爛。 純淨的夜空中,巨大的南十字架和無比壯麗的銀河懸臂交相輝映。 憑借他微薄的觀星知識,他勉強可以判定,自己已經越過了國際日期變更線,來到了地球上最荒蕪廣闊的南太平洋南部地帶,甚至已經接近世界上最為狂暴的西風環流了。 既然已經偏離了原定航道,想要再靠近皮特凱恩群島,或者其他商船的幾率無限降低。 雖然從理論上說,也不是全沒有希望,這片區域不是還有一座復活節島嗎? 但是,想要在如此廣袤的大洋中,恰好漂流到復活節島的可能性,和千米之外命中一粒芝麻一樣,無限接近於幻想和奇跡。 現在的成也就如同被困在了撒哈拉或者塔裡木海的核心地帶一樣無助。 不,比那個還慘。 星空下,他站在破碎的船板上,隨著潮汐的節奏,打起了太極拳。 在海下無數條或明或暗的熒光光帶反襯下,他就像一縷幽魂漂浮在無邊的虛空中,跳著詭異的舞蹈。 水面下的熒光光帶愈發詭異,也愈發密集。 光帶密度的增加,讓那些膽小的魚群,也早早被驅散,再也沒有魚被激起,跳到他的船板上了。 不勞而獲的好運就此終結。 他從饑餓中虛弱地醒來,油桶中只有庫存的兩條小魚,晨霧也隻給衝鋒衣表面帶來一小捧露水。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天空中再次積滿了烏雲,氣壓再次飛速下降,種種跡象表明有一場新的風暴可能會再次降臨。 風再次大了起來。 遙遠天際盡頭,烏雲再次觸及到水面,電光閃爍,成也平淡地看了一眼,沒有更多表情。 或許,葬身於這場暴風雨中,才是個不錯的歸宿。 浪開始大了,船板搖晃得厲害,坐穩幾乎不可能,他乾脆趴在了船板上,不介意風浪將他帶往任何一個地方。 狂風強勁的吹拂下,船板劇烈晃動,他不時地在波峰和波谷中來回變換著位置,從來不暈船的他,腦子還是被晃成了一鍋粥,腹中僅有的食物吐了個乾淨,甚至連苦澀的膽汁都從鼻腔中竄出。 抱著自暴自棄的打算,他的神智很快恍惚起來。 朦朦朧朧中,眼前似乎有一席暗淡的七彩光霧,從無盡的高空垂下,很快遮天蔽日,如同一堵高牆橫亙在船板之前。 或許,地獄女神的國度終於就要降臨了。 十殿閻羅也許正準備設宴款待他吧。 他艱難地扭頭看往身後。 黑黢黢的海水已經被徹底地翻了上來,看不到頂的浪牆像崩塌的山峰一樣,凌空拍了下來。 成也閉上了眼睛。 是時候告別這個世界了。 ……,……。 船板箭一般竄入光霧中,消失了蹤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期待末日重擊的成也怎麽也沒有等到那個讓人窒息的一刻,而且那種讓人暈眩的顛簸感似乎也完全消失了。 喧嘩與躁動化為風平浪靜。 他有些不習慣。 等再次睜開眼睛,自己仍然躺在船板上,只是周圍變換了景象。 絲絲縷縷的霧氣不停從天空垂下,在他身邊流動,然後融化在海水中,不時有閃爍的電弧光照亮著暗霧,讓人能夠依稀分辨出霧中極為複雜的層次,就像不小心誤入了一層層簾幕之中,沒有盡頭。 而身下的海水像是停滯了,如同一潭死水,幾乎沒有絲毫波動,但那些熒光光帶還在,在水面下方無聲無息地發著光。 四周聽不到聲音,沒有風,沒有黑暗和白天。 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這是死地。 這些霧八成就是死氣。 難道自己已經死去? 現在自己的存在不過是一具魂體? 原來死後就是這樣啊。 成也不可置信地從船板上坐起來,環顧著四周,甚至錘了自己兩拳。 挺疼的。 這是一種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狀態。 他試圖大聲叫喊,卻發現聲音沉悶而沙啞,似乎是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封閉空間中發出的聲音。 一切似乎都靜止不動,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沒有空間的變化,他似乎被困在了一個地方,而且根本判斷不出這個受困的周期會有多長。 他等待著變化,可根本沒有變化。 這才是最恐怖的。 他害怕了,趴到船板的盡頭,雙手插入水中,以手作漿,胡亂地往前劃行。 這時候,他甚至開始懷念大海中洶湧的波濤了。 饑渴依然存在,沒有任何緩解,他已經沒有氣力再往前劃行了。 他翻過身,平躺在船板上,在無盡的靜謐中喪失了所有的思考和掙扎的氣力,只剩下絕望。 在絕望和停滯共同折磨下,他昏睡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當再一次勉強睜開眼,四周仍然沒有變化,光霧依然彌漫在四周,他用僅存的一絲意識不停地在心中計數,數字超過6位之後,演變為催眠,最終他再次被混沌吞沒。 無能為力,無悲無喜。 ……,……。 似乎有一百年過去了。 燦爛的光亮如同有重量似的,將他從沉寂中喚醒。 艱難地睜開雙眼。 陽光。 是的,沒錯,那是久違的陽光。 光霧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 從雲層中射出的光芒,幻化成一個巨大的光之皇冠,如同上帝親臨塵世,分外絢爛壯麗。 大海。 周圍依然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也許,這才是人生最後的時刻吧。 回光返照,這四個字一下衝入他的腦海。 他無神地用眼角的余光看著海水,似乎看到了一滴滴安魂曲的音符。 不對…… 這不是音符,而是海藻。 海水也已經變換了色彩。 不那麽黑了,逐漸呈現出隱約的淡黃。 這種色彩只有一種可能,他已經從深海來到了淺海,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不遠處可能存在著島嶼,甚至是大陸,最次也會是一片礁石。 就像是要印證他的猜測似的,不多久,他看到了海床上漂浮的成片海草和藻類,水面下無邊的水生植物如森林一樣,由稀疏轉為茂密,林中還有大量色彩斑斕的魚群暢遊嬉戲。 大量的海鷗、海燕開始成群地在頭頂翱翔,不時地像箭一般從高空衝下擊穿水面,然後喙中叼著蹦跳的獵物重回天空。 他笑了。 已經快要消耗殆盡的脂肪在最後的關頭再次猛烈燃燒,從全身各處角落壓榨出蓬勃的希望,讓他積聚了前所未有的氣力。 劇烈的求生欲脹紅了雙眼,他猛然從船板上坐起身來。 在視野的正前方,他看到了一線凹凸不平的墨色,在那線墨色之中,還有一點耀眼的星光,燈塔一樣閃爍著明澈的光亮。 透過那一點針尖般的光亮,他似乎看到了整個文明世界都在向他召喚。 他驀得起身,跪坐在船板前方,雙手撥動著海水,奮力向前劃去。 4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