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艱難地從爛船板上直起身體,向遠方望去。 可惜,他看不遠。 起伏的海浪遮蔽了雙眼,視野盡頭看不到任何陸地的跡象。 想來也是,從南太平洋到西風帶是環繞全球的一條水域,除去南美和南極兩大洲中間的德雷克海峽稍微狹窄之外,水流在各處都是暢通無阻,島嶼稀少,而且每一塊已經發現的島嶼都離他相當遙遠,墨汁一般的海水深不可測,也沒有暗礁的跡象。 甚至海中都看不到雙體船解體後散落的殘留物,也不知道那些給養都喂了哪方蝦兵蟹將了。 雨中愣了半天,他將臉上混雜著絕望淚水的雨水揩在掌心中,喝了一口,雖然有些腥味和汗味,但畢竟是淡水。 這一口水迅速點燃了他的饑渴,他乾脆伸出舌頭,貪婪地吸吮著雨滴和濕潤的空氣。 這不是辦法。 沒有食物,大概自己還能堅持個幾天,可一旦小雨停止,自己將很快脫水而亡。 渴死比餓死更痛苦,雖然哪樣都不好受。 就在這時,他看到十多米外,一個紅色的小點在上下浮動。 他連忙跪在船板上,雙手左右劃水,艱難地靠近,原來是個紅色的廢油桶,這顯然是人類垃圾,有垃圾並不一定說明附近就會有島嶼或者陸地,很多人類垃圾能夠環遊世界很多圈。 不過人類垃圾也不是完全一無是處,比如眼前這隻長滿了藤壺的油桶。 成也撲通一下跳入水中,三兩下抓住這隻油桶,帶回了船板。 細細看去,油桶雖然有一面已經破損,但另外一面還是完整的,他抽出英吉沙小刀,稍有些感慨,沒想到前妻送給自己的這件禮物,竟然是眼下他保命的利器。 除去腕上的航海表和這把小刀之外,其他東西都丟失了,難道這也是天意? 他小心翼翼地割去油桶破損的那面,將油桶做成一件長方形的廣口容器,他用海水洗刷了幾次,再將它卡在船板的凹陷處,毛毛細雨很快在其中積了薄薄一層水,再用淡水洗刷乾淨,一件還算不錯的雨水收集器誕生了。 這時,他倒是渴望小雨再堅持一會兒,最好永不停歇。 至於說是否會因為淋雨而感冒的問題……在死亡面前,這還是事嗎? 然而,根據墨菲定律,所有結果最終都和預想相去甚遠。 在顛簸的海浪中,收集的雨水一個不小心就會潑灑殆盡,而且還會有海水飛濺到其中,喝起來又苦又澀。 他不得不將半面油桶頂在頭頂上,活像一尊復活節島上面的石像。 第一天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海浪平緩,小雨時斷時續,沒有停歇的跡象。 夜晚,饑寒交迫的成也被涼風吹醒,天上仍然看不見星星,但海面上卻浮起一層奇異的熒光。 他以為是幻覺,往船板下面深邃的海水望去,他似乎感到水下有一雙眼睛也在盯著他。 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不知道什麽時候,海水的深處出現很多條細細的熒光帶,這些熒光帶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向何而去,上下錯落,不知道有多少層。 當他定睛看去時,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感覺身下這塊船板不是飄蕩在海面上,而是漂浮在虛空之中,正在將他帶往神秘不可知的去處。 他越看越恐懼,甚至產生了一種極度的恐高感,就像突然身處在杜拜高塔上俯瞰下面細細的街道一樣。 有一個聲音似乎在耳邊輕輕細語,“下來吧……下來啊……” 啪的一聲,成也使勁抽了自己一巴掌,掙脫了那種幻象,好半天才清醒過來。 從眼角再去看水面下的熒光帶,只是一些模模糊糊不太清楚的流光而已,或許是海藻,也可能是某種魚群吧。 他不知道的是,身下的船板也在洋流的帶動下,不著痕跡地向著光帶伸展的遠方快速遊蕩。 不知道為什麽,有一些魚好像很懼怕這些光帶,它們躲避著熒光帶,甚至不惜飛躍而起,落在船板上。 有兩條魚甚至有一尺多長,看其外形,正是和塔斯馬尼亞白鮭魚同屬一類,也就是常說的白色三文魚,營養價值頗高。 這倒是飛來之食,上天恩賜的禮物。 饑腸轆轆的成也哪還管了許多,抓住這些魚填入油桶,拿起英吉沙小刀,就把其中一條片成了生魚片。 在他準備大快朵頤之前,壓根沒有信仰的這廝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又雙手合十裝模作樣地感謝滿天神佛和天使上帝,所有他能夠想起的神祇。 憑借著這些鮮美的魚片和微薄的雨水,他安然渡過了第二天。 然而,他滿心期待的救援卻沒有任何蹤跡。 第二天夜晚,他再次見到了那些神秘的光帶,而他也再一次確認,身下的船板依然沿著光帶在向前移動,就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左右著他的命運。 而神賜的海魚仍然時不時地竄上船板,靜待成也的享用。 一瞬間,成也萌生出自己被上帝所鍾情的荒誕想法。 可是,隨著早晨的萬道霞光從東方蓬勃而出,他的幻想開始破滅,雖然天上仍然有層層疊疊的雲朵,但小雨已經離他遠去。 這也就意味著今天將會是他面臨斷水的開始。 看著廢油桶的底部殘留著一層散發著腥味的雨水,他對著東方長歎了一口氣。 從來沒有現在一樣,讓他如此痛恨陽光。 現在正值南半球的夏季,成也深刻知道這個地域陽光的恐怖,趁著太陽剛剛露出地平線,他脫去結著厚厚一層鹽霜的衝鋒衣,覆蓋在油桶上。 想了想,他又脫去防水褲,也蓋了上去。 雖然他知道這種努力有可能是徒勞的,但他總得做點什麽,因為他還不想現在就死,再微薄的希望,也是希望不是。 果然,太陽剛剛升起一杆多高,熱浪已經驅散了海風的涼爽,他的皮膚以肉眼可及的速度,迅速失去水分,隻留下片片鹽漬。 他盡量減少自己的活動,隻留下腰間一根保險繩和四角短褲,盤腿坐在船板上,強迫自己進入冥想,一點點減緩呼吸和心臟的跳動。 陽光很快覆蓋了他的全身,加熱著下面的船板,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道菜,鐵板煎魚,而他就是那條該死的魚。 一直勉強堅持到中午,他才喝下一口水。 等到他已經用耳朵聽到腹中發出的雷鳴時,他再也不能入定,掀開油桶上的衣物,準備吃一些生魚片,這時,他才震驚地發現,油桶中那一點稀薄的淡水,也完全蒸發掉了,只有幾隻魚在苟延殘喘,嘴一張一合無力地掙扎。 大意了,怎麽能把魚放進去呢。 是魚把水完全喝光了啊。 他憤恨地抄起一條魚,大嘴一張直接啃了過去,貪婪地吸吮著腥臭的魚血,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 他拿起褲子疊在屁股下面,試圖隔絕掉船板的高溫,又將衝鋒衣頂在頭上,勉強抵禦著強力的紫外線,又將那幾條魚全部殺死,晾曬在熾熱的船板上,看著它們很快成為魚乾。 很久以來,曾經的成功讓他很長時間處於焦點,失敗也讓他一直想遠離喧囂的塵世。 可實際上,即使在海上,他也沒有徹底斷絕和這個世界的聯系,小小的手機和衛星網絡讓他和人類社會密不可分。 自從那道海浪湧過來之後,這種無形的聯系才徹底終結。 這時,他才深刻地領悟到,完全的與世隔絕真的就是一種人間地獄,孤獨從來都不是讓人享受的,和孤獨聯系最緊密的只能是絕望。 那雙時刻充滿孤傲、叛逆和自負的眼神一點點失去了光華。 他枯坐在熾熱的陽光下,忍受著煎熬,大腦中似乎想起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麽都想不起。 眼前出現很多身影,有萬裡之外的父母,有爭吵煩得要死,最終紅杏出牆的前妻,有陰狠狡詐的創業夥伴,還有蠢笨不可理喻的客戶,有嫉妒自己的同僚,還有不斷搞曖昧的異性朋友…… 還有那個純潔善良,讓自己避雨,和自己同吃蛋糕,一起過生日的張小梅。 在絕望面前,這一切都如浮雲浪花般破碎,成為美麗又讓人留戀的記憶。 3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