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时晴

沈时晴,先大学士之女,宁安伯府谢家二少夫人。   人人皆知她寡言淡泊,柔软可欺。   婚后第七年,她被幽禁城外佛堂,谢家上下逼她自请下堂。   赵肃睿,当朝皇帝,年号昭德,十六岁登基。   每年皆兴起战事,北伐西征,逢战必胜,对下严酷,是天下皆知的暴君。   一日,昭德帝正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命人把直言上书的文官捉拿下狱。   一晃神,却发现自己面前立著一尊佛像,而“他”正跪在佛像前,被人逼著背“三从四德”。   被幽禁的沈时晴却发现,自己突然穿著龙袍站在大殿之上,而面前却跪著自己的公公。   自此,宁安伯府二少夫人成了拳打燕京的混世魔王。   好杀善战的当朝陛下,却变得比从前更让人难以琢磨了。   无人知晓的私语之时,沈时晴笑容温软:   “陛下替我跪佛堂,我替陛下定八方。”

作家 六喑 分類 玄幻言情 | 60萬字 | 201章
第79章 破土
  “高姑姑,這真是皇爺獨獨賞給我的?”
  這幾日前朝事多,早朝動輒能開到辰末,皇爺也不歇息,散了朝就在武英殿召見群臣,少在武英殿伺候的三貓就得了閑暇。
  他也不肯讓自己真閑著,剛按照皇爺給的方子張羅出了些筍脯想著給皇爺燉個鹿肉,那邊鹿肉還沒下鍋呢,他自己先接了皇爺賞賜的兩道菜。
  “陛下說了樊掌印你這些天盡心輔佐膳食,這兩道菜是專門賞給你的。”
  看看左右,高婉心面上帶著笑:“皇爺說後頭還有賞賜,今日看見這兩道進上來的糖蹄和醃蕨菜想起來明日是樊掌印生辰,特意賞了你的。”
  “哎呀。”三貓看著兩個女官手裡提著食盒,臉上又想笑又是想哭,貓臉都皺巴到了一塊兒,“我伺候了皇爺這麽些年,真沒想著自己還有能被皇爺記得生辰的時候。”
  高婉心面帶笑意沒有說話,她和嶽素娘兩人帶著一眾女官新到禦前,自然想著和禦前的老人兒們攀上交情。
  方掌印看似持重穩妥,實則滑不留手,心裡只有陛下,段秉筆從前頗得聖眷,最近卻遭了陛下的忌諱,輕易不出現在人前,余太監手握西廠,她們這些內宮女官還是應該避諱著些。
  如此一來,雖然在禦前沒什麽實權,但是既有聖眷又與陛下額外親近的三貓太監樊童兒樊掌印就成了她們這些女官們最先選中的結交之人。
  常年在深宮裡,她們這些整日與書冊為伴的女官們性情難免有些孤拐之處,要她們主動結交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也不是什麽容易事兒,偏巧樊掌印還供養了在她們中極有威望的邢姑姑,她們這些女官被選進宮裡,常年不能與家中往來,只能彼此守望相助,就如淒長寒夜中的冷燈,雖不能同燃取暖,也能為彼此照亮微末之地,正因如此,樊掌印的供養之舉讓她們也願意與之相交。
  當然,相交並非結黨,多半也都是順聖意而為之。
  前兩日陛下令她整理乾清宮中的人員名冊,她隨口說了一句最近禦前有人生辰到了,沒想到陛下真的就能記下。
  “陛下記掛樊掌印,是樊掌印的福氣。”
  說完,高婉心一攏袖子,從裡面掏出了一張薄紙:
  “我們這些女官身在宮中,一針一線皆受天恩,沒什麽能送給樊掌印做壽禮的,唯有一張書單送給樊掌印。”
  三貓還在喜不自勝,沒想到兜頭就被這麽一份“厚禮”給砸了腦門,看著高婉心一張素整面龐,他不由得想起了邢姑姑教他規矩時候的嚴肅樣子,手裡雙手接過那張薄紙,他臉上擠出了個笑:
  “多謝高姑姑。”
  待高姑姑走遠了,幾個小太監抻著脖子湊了過來:“生辰日子能得了皇爺記掛,三貓爺爺真是天大的福氣,小的在宮裡呆了這麽些年,還真沒聽說哪個爺爺有這等福氣!”
  三貓一副笑臉貓模樣,抱著那食盒看了一眼手裡的書單子,露出來的牙縫子裡都透著歡喜。
  一個小太監看了高婉心的背影一眼,嗤笑一聲:“這些老姑婆倒是識趣兒,到了禦前就來找三貓爺爺拜門子,要奉承人就該有個奉承人的樣子,薄紙片子值什麽?怎得不拿些好東西出來?”
  三貓還是笑,將手裡的食盒放在一個穩妥的小太監懷裡,他又將那張書單子收在懷中鄭重收好,轉身抽了那個小太監一個滿地開花。
  “你算是哪個茅房裡爬出來的也敢在你貓祖宗面前編排起禦前的女官來了?怕不是昨天夜裡誰竄了稀屎讓你好歹喝了個飽肚兒?不然哪來這麽多糞話亂噴?”
  雖然比不上二狗臂寬腰壯,三貓也是個手腳結實的,狠下了力氣,一巴掌就把小太監的牙給打松了。
  那小太監跪在地上臉都不敢捂,忙不迭地磕頭,又被三貓一腳踹在了肩膀上:
  “別在你祖宗面前號喪!你張嘴我都嫌晦氣,捂了嘴拖下去,打今兒起咱們院子裡的茅坑都讓他一個人操辦!”
  二狗剛到值房邊上就看了三貓在使厲害,摸了摸腰間,他扁了扁嘴將東西掏出來甩在三貓懷裡:
  “皇爺都賞了你東西,咱們也不能不表示,你狗爺我沒有從前闊了,這是我娘剛給我繡的荷包,你要是嫌棄現在就還了我。”
  “喲——我這是眼花了還是做夢呢?怎麽懷裡突然多了個狗味兒這麽重的東西?你們聽見了哪裡狗叫沒有?”將荷包在手裡甩了個花兒,三貓才在二狗咬人的目光裡將荷包掛在了腰間,還拍了拍。
  二狗自覺沒事兒了,轉身就要走,三貓又叫住了他:
  “二狗,你娘送我的壽禮我收了,你就沒有壽禮再給我?我可是在皇爺那替你求了情的,嘖嘖嘖,怪道說狼心狗肺呢。”
  二狗擰頭,瞪著眼睛看他,看他胖茶壺似的挺著肚子顯擺腰上的荷包。
  “三貓啊三貓,你別在你狗爺我面前威風,要不是你救過咱家,咱家……”
  “哦——你也知道是咱家救——了你呀?”貓爪子一伸,三貓勾了勾手指頭,“掏錢掏錢,我明天晚上得辦席。”
  二狗氣急,一邊掏了一把銀裸子出來一邊罵:“早晚撕爛了你這貓嘴!我倒要看看裡面是不是全長著刀片子呢!”
  拿著銀子,三貓搖頭擺尾地衝他做了個怪臉:“咱家罵人的本事可是從小兒為了皇爺學的,你敢撕咱家的嘴,小心咱家撓死你!”
  打人罵狗搶錢,乾完了這一票兒,三貓小心拿回了皇爺賞菜的食盒心滿意足地回了值房裡,菜雖然是涼了,可他一顆貓心還熱乎著呢!
  這世上之事總是這般,有人心正熱,就有人心正涼。
  用了午膳,大雍朝一位閣老連同禮部侍郎等人耷拉著眉眼兒站在武英殿裡,心口裡像是被人塞了百八十斤的冰,凍得都開不了口了。
  他們站在一側,另有幾個穿著青色團花官袍之人站在大殿的另一側。
  那些人裝束與他們仿佛,只不過胸前的團花樣式殊然不同,頭上的垂翅紗帽上綴以梅花,兩鬢飾珠,耳中垂飾,一個個直腰垂肩,透出了些別樣的挺拔。
  和這些人待在一個大殿裡議事,讓不少人都覺得從喉頭到嗓子都被塞住了。
  “劉尚書,陛下遴選女夫子入內書房乃是為了讓宮女如太監一般能輔佐政事,您說要讓宮女們另學德言容功而不學史書,恕下官不解。”
  禮部尚書劉康永,當朝閣老,平日裡說話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恨不能將一本《禮》翻來覆去講八百遍給陛下聽,今日卻覺得唇齒凝澀,一雙老眼死死地盯著地上的石磚,他對著禦座行了一禮:
  “陛下,德言容功,婦之德也,《禮記》有雲:‘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所以成婦順也。’宮女怎能有不學德容言功的道理?至於史書,非女子之必要,臣以為……”
  “劉尚書,你對著朕說話做什麽?那邊的張女官還等著你給她解惑呢。”高坐禦座的皇帝神情怡然,眉目松快,語氣裡甚至能聽出些笑意。
  劉康永年近七旬,雖然比不得李從淵少年得志,也已經立足朝堂四十載,真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在這武英殿上要給一個女官“解惑”。
  之前陛下說要選女子入內書房,他還隻覺得是陛下又如從前那般以肆意妄為之舉來震懾朝臣,等陛下得償所願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他可萬萬沒想到,不過短短數日之後,陛下竟然真地招了女官們上了武英殿!要和他們“同議內書房增設女夫子一事”!
  成何體統?
  這成何體統啊!
  “陛下,女子……”
  “女子正在你眼前啊,劉尚書,朕既然決意讓宮女進內書房,自然要將這事做實,怎麽?朕不過招了女官來議事,你就這般支支吾吾不成樣子,那從今以後你看見女官替朕篩折子、夾條子,豈不是也是這般做不成事了?”
  雙手撐在禦案上支著下巴,沈時晴笑吟吟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立在朝堂上的女官們,和顯出了瑟縮不忿之態的男人們。
  真是好一副畫,值得被她畫下來一直記到下輩子。
  “陛下!讓女子入武英殿實在是於禮……”
  “太祖時仿宋製設女官,方有如今的六局一司二十四掌,如今煊赫的司禮監,從前還在宮正司之下……劉尚書,你是說太祖於禮不合?”
  皇帝的語氣輕快,落在地上差點兒把劉康永頭上的烏紗帽給砸掉了,他連忙跪地,大聲說:
  “臣絕無非議太祖之意!實在是現如今的女官久在后宮,學識有限,實在不堪入武英殿,臣請陛下先下旨令女官們修習朝中規矩,再……再……”
  沈時晴看著堂堂閣老大失體統的樣子,心中失笑。
  在這些“聖賢子弟”的人眼裡,女人一無是處,他們將任意妄為不知莊重稱為“嬉”,將柔弱無力不成體統稱為“嬌”,將害人害國傷及旁人稱為“妨”,將狡獪無信私通無恥稱為“奸”,將心胸狹隘恨賢無能稱為“妒”,又將怨恨避忌仇憎叢生稱為“嫌”,最後,他們將不肯屈從於他們指掌的,稱為“妖”。
  她眼前的這些朝臣呀,真的仿佛是見了妖怪一般。
  “劉尚書,這些女官是你們禮部層層選拔而出送進宮裡的,朕真的要用他們了,你卻說她們不得用。怎麽,是你們禮部之前屍位素餐,還是你今日為了駁回朕的旨意不惜構陷同僚?”
  禮部侍郎連忙替自己的上峰藻飾:“陛下,劉尚書並非是不滿女官,只是當初微臣等采選女官之時先查其德行、其次風采、再次才是才學,女官本是為后宮所用,非是為前朝所選之才,如今貿貿然讓她們登堂入室,實在是有牝雞司晨之嫌,為了不起物議,還請陛下下旨令女官們先修《經》《禮》,再……”
  “張女官。”
  “臣在。”
  “錢侍郎說你才學不足,你背一段‘禮運篇’來聽聽。”*
  “是。”
  格外年輕的女官微微抬頭,平和溫潤的女聲在武英殿中響起。
  沈時晴見那些禮部官員臉色越發難看,不禁暗自歎息。
  這些人還以為宮女進內書房一事是她這做皇帝的興之所至,又哪裡想到為了今日她花費了多少心思?
  就像現在正在他們面前暢背《禮記》的張女官張婺,她乃是神宗、明宗兩朝禮部尚書張仲昌的孫女,出身吳中張氏。
  大太監張玩掌權之時想要與吳中張氏聯宗,為自己一家改換門庭,卻被張氏所拒,他一怒之下就使了手段逼得張婺的未婚夫與她退親,把年華正好的女子登上名冊擄進宮中當了個“女官”,張玩行事卑劣,讓張婺進宮只不過第一步,他真正想做的是逼得張婺與他“結成對食”,甚至還向先帝請旨“賜婚”。
  先帝雖然倚重張玩,也是個好名聲的,如何也不肯在史書上留下個“給太監賜對食”的名頭,又怕張玩總想著張婺乾出穢亂宮闈的醜事來,乾脆就將就張婺趕去了宮正司,宮正司的柴宮令曾教導過幾位公主,在宮中極有威望,有她壓著,張玩沒敢造次。
  過了兩年柴宮令去世,張玩又惦記起了張婺,正巧遇到現在的太后當時的皇后要派人去皇寺抄經,張婺又自請去了皇寺。
  歲月迢迢,經年不複,張婺再次回宮是昭德帝登基後鬧著要出家終於裁撤了皇寺之後。
  那時繼位不久的昭德帝看著對張玩甚是重用,卻已經不許他再進后宮,又將宮務一應都交給了皇后林妙貞,深宮裡的張婺這才有了喘息之機。
  等到張玩被誅殺,張婺已經在宮裡從十七歲蹉跎到了二十八歲,她的父親早已去世,兄長也沒有上書替她鳴冤將她從宮中接回去的意思。
  對整個張家而言,張婺被張玩覬覦,這本就是他們的恥辱。
  張婺竟然沒死,大概也是他們的恥辱。
  宮外已經無路可走,張婺便只能在宮裡繼續虛耗下去,每日與書冊為伴,一步步成為了司籍司的女史。
  看著四鼠查到的張婺的生平,沈時晴頃刻間就明白了為什麽她剛剛才開了個女官可以為母親掙誥命的口子,張婺就迫不及待地在林妙貞的面前表現自己的才學。
  她等了太久了。
  幾乎已經是半生。
  耗盡了半生,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沈時晴在平緩頓挫的誦讀聲裡輕輕閉上眼睛,卻依稀聽到了江河奔湧的浩蕩之音。
  是過往年華裡的積澱,也是清冷歲月裡的蓄存,積澱和蓄存出的那顆種子它每日被憤怒澆灌,每日都在仇恨著這個荒誕無稽的人間。
  今日,它終於破土了。
  殿上的群臣,你們聽見的,就是破土之聲。
  靠坐在龍椅上的沈時晴緩緩睜開了眼睛。
  ——
  坐在棗紅大馬之上,趙肅睿長出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今日,我來教你們一個道理。”
  手握馬鞭,他抬手指向遠方:
  “從那兒!”
  “到這兒!”
  他用拇指指向自己:
  “這整個莊子,是我的!也只是我的!我知道你們眼裡看見我是個女子,總覺得我得仰仗一個男人!我告訴你們,我從不仰仗任何人!我的田,是我的,我的地,是我的,我的莊子,是我的!”
  “別說是我的同族堂弟,就算是我的丈夫、我的兒子……哪怕是我爹死而複生!這些也都只是我的!”
  折起的鞭子遙遙指著場中的所有人,趙肅睿大聲說:
  “不管你們是男是女,我給你們一樣的好處,也要你們出一樣的力!你們的忠心!也都是我的!聽明白了嗎?”
  人們茫然地互相看著,他們聽懂了,卻不明白自己到底聽懂了什麽。
  最先明白過來的是莊上的婆子和丫鬟,她們驚喜地大喊:
  “夫人!我們隻對夫人忠心!”
  男人們互相看了看,就看見童五舉起了簸箕似的大手大喊:
  “沈娘子的!俺的忠心是沈娘子的!”
  “俺也是!”
  “俺、俺也是!”
  終於,校場上的呼喊聲穿成了一片。
  “好!自今日起,我把規矩給你們立清楚!我也聽見了你們的話!要是有朝一日你們沒做到!我可就不是不教而誅了!”
  說到最後,昭德帝握緊了手裡的鞭子。
  心中已經將沈三廢掐死千百遍。
  趙siri:扎小人!扎小人!
  沈時晴一臉好奇:“陛下,咱們倆這個情況,小人兒上面寫誰的生辰八字啊?”
  *《禮記》裡的篇章名。
  今日症狀加上了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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