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十年前的冶金厂门口的米粉店,寒冬腊月里,李莲珍背上背着一岁多的姚鸿语蹲在早餐店门口洗碗。 孩子刚到能自己走路的年龄,但厂门口大货车车进车出,李莲珍不放心让孩子自己乱跑,只得用两根布带子背在身上。 本就难以负荷的重量加上孩子不舒服而挣扎的力道,让她干活备受阻力。 粉店是整个厂里最受欢迎的早餐店,客人络绎不绝,洗碗的速度慢一些就会导致碗不够用。 老板娘在前台骂骂咧咧让她动作快点,孩子在背上哭闹,不肯停歇。 这情形任谁看了都觉得崩溃,恨不得帮她捂住孩子的嘴。 难得的是李莲珍并不气恼,她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屁股,柔声哄道:“鸿语乖,再坚持一下子。妈妈给你唱首歌。”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嗲嗲,嗲嗲出来买菜,遇到一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了一个糍粑……”是当地方言的儿歌,小鸿语也跟着哼唱。李莲珍的声音温柔,加上稚嫩的童声,让店里的客人心都软了。 冷水把她的手冻得通红,一双皙白的手布满冻疮,明明是柔风弱柳般的女子,却没有一点顾影自怜,挺直的背脊里写满坚毅。 姚金龙就坐在门边的木桌前,一边嗦面一边打量着门外正在洗碗颇有姿色的女人,他们在厂里做事的男人,虽然五大三粗却是最讲面子的,绝不会让自家婆娘出来受他人使唤。 他和同桌的工友闲扯:“她当家的算什么男人?这种天气让老婆背着孩子出来洗碗赚钱。 “你不知道啊?她男人就是上个月二车间那个因为操作失误被机器轧死的老赵。厂里现在还在跟她家扯皮不肯赔钱,剩下他们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这寡妇只能出来赚钱。” 原来是新晋的小寡妇,姚金龙心里更多了几分怜惜。 和厂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身上没有怨气。即使是意外丧夫这种天大的事砸在头上,她依然坦然。 吃完面,他路过李莲珍的时候,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随身带的几十块钱,递给李莲珍。 也不知怎的,脑子一热随口就许下一句承诺:“我赚得不多。但你要愿意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再出来吹风淋雨。” 那个年代不兴什么海誓山盟,像他和她这样命如蝼蚁的小人物只需要保证一件简单的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此这样,就有女人愿意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我们那时候结婚哪有什么爱不爱的。你妈嫁给我,图的是一瓦遮头的安稳生活。我娶她,要的是有人伺候茶水暖被窝。男人在外头赚钱养家,女人在家打理家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看你家就是鸾凤颠倒了!” 姚鸿语抿嘴不言,对于儿时的记忆他还很深刻。确实如姚金龙所说,他对母亲没什么爱不爱。刚开始是见色起意,后来是图人伺候,总之没有平等地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 姚金龙没有察觉姚鸿语的不快,反而越说越起劲。 “你见过牛吗?牛鼻子很软,怕疼。只要在鼻子上栓根绳子,它可以在田里劳作一辈子。钱就是拴在女人鼻子上的草绳。当初如果不是我掌握了经济大权,你妈能这么心甘情愿在姚家做牛做马,无怨无悔?” 姚鸿语不喜欢姚金龙把母亲比作牛,就算说王俐也不行。 “爸,你想岔了!妈她这么多年一直很感恩爸爸当初收留我们母子,所以才尽心尽力伺候您。虽然我不懂什么爱不爱,但她跟您的感情早就超越了这些。不是为了吃您家一口饭才辛苦这些年。” “别扯这些虚的。感恩能感几天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什么感情都是钱在下头打底才立得住,懂吗?你现在这死样子,就是没用钱牵住你媳妇的鼻子。” 姚鸿语突然闻到一股腐朽的臭气,好像从父亲身上散发出来。从前不觉得,今天坐得挨得近就格外明显。 很多人浑身散发着毒气,自己腐烂了不自知,还非要把旁边的人都熏黑熏臭。 姚鸿语听父亲用“牵牛”这套理论总结母亲这一生,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习惯性不与人争辩。只借口凯凯在哭,逃离了客厅。 看着姚鸿语走开的背影,姚金龙嘁了一声,又点燃一根烟。 “真孬。果然不是我姚家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