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时的一路,心神恍恍惚惚。忽然马车一顿,竟停住了。我探头去看时,车夫回头禀道:“将军,有个小孩儿的纸鸢挂到咱们车上了,正赶着咱们的马车哭呢!”我掀帘出去看时,果看到一个和相思差不多大的红衣小女孩,正一路哭着一路往这边撵。她的身旁跟着两个小伙伴,是比她略大些的小男孩。见我出来,那小女孩便站住了身,怯惧地望向我,又望向我们车厢的顶部。那两个小男孩便都上前了一步,一左一右拉着小女孩的手,犹豫着不知该上前和我讨要,还是该识趣地弃了纸鸢离去。我明白这些小孩子都怕我,扶着辕木往上看时,却见一只红眼睛小白兔的纸鸢正挂在车顶,和朱络翠缨缠作了一处。抬手将它取下,我向那小女孩微笑着招招手,“过来,还你。”那小女孩却不敢,咬着手指眼泪汪汪地看我。我正待唤从人送过去时,其中一个小男孩已大着胆子奔过来,接过纸鸢,急急抓在手边,返身就拉住那小女孩,呼喊一声,三个小孩便飞一般地跑远了,很快转过街角,不见了踪影。马车再度向前行去时,我问车夫:“现在是不是孩子们喜欢放纸鸢的时节?”车夫见我问这话,显然很是惊讶,舌头打结般说道:“纸鸢……是,是吧?小孩子都贪玩,这时候不冷不热的,的确……的确有许多在空旷处放纸鸢的。可大街上放纸鸢,实在是不妥,不妥……”我低声道:“咱们从闹市那边走吧,买只纸鸢带回去。”车夫结巴道:“什……什么?”我怒道:“你没听到我说话么?去买纸鸢!”回到府中,意外地没看到相思在院中打闹,却听得她一声声的欢呼自屋中发出。我拿了纸鸢走进去时,相思已扑到我腿上,雀跃地向我表功:“娘亲,看我画的泥人……”目光一瞥,已看到前儿捏的一家三口的泥人儿,已经用彩粉上了色,三人俱是玉面乌发,黑眸粉唇,白衣的衣衫上缘着浅紫或淡蓝的边,绘了素色青花或三色团花,比原来黄乎乎的泥人更觉生动传神,栩栩如生。泥人收拾得整洁漂亮,桌椅和地面却满是各色彩粉斑斑,连相思的衣衫上都满蹭着各种颜色,待抱住我时,却将我玄黑的衣袍也揉得斑斓一片了。沈小枫正擦着手,笑道:“相思小姐醒来不见将军,在房中乱转,不知怎么看着这泥人儿,偏要说这是她和她的爹娘,跑书房里拿了彩粉要涂上颜色……我怕她涂坏了,也便帮她绘了几笔。”沈小枫并非寻常侍女,颇通些翰墨书画,帮着相思绘几个小泥人自是不在话下。相思因她自己动了笔,便得意地归功于自己,拉着我一个个品评像不像淳于望,像不像她。我心不在焉,勉强看了一会,将纸鸢递给她道:“等娘闲了,陪你放纸鸢吧!这个更好玩。”相思圆溜溜的眼睛惊喜地弯作了月牙的模样,高举着纸鸢道:“好啊好了,娘亲,我们这就去放纸鸢吧!”那纸鸢颜色鲜艳亮丽,却是一只七彩大蝴蝶缀连着一只小蝴蝶,长长的快赶上相思的身高了。我踌躇地看看天色,道:“已经不早了,明天吧!”相思摇头道:“天还没黑呢,娘亲,咱们这就去玩吧!”“这府里四处都是树木,又有屋宇挡着风,哪里能放纸鸢?明天我带你去城郊找个宽阔地方放去。”“人家想现在就放嘛,娘亲,娘亲……”这小人儿家撒娇撒痴起来真让人没辙。我正头疼时,沈小枫笑道:“也不用去城外。我们东边角门出去,便有一处挺开阔的地儿,本是那年圈下来预备给明相重建府第的,后来明相犯了事,可不就荒着了?此刻北风正好,那地儿又荒僻,应该能放。”相思听了,更不依了,拉了我袖子便往外拽。我有心想不理她,又记起淳于望已遣了人过来找她,只怕分开已是朝夕间事,心肠早已柔软下来,拒绝的话到了舌尖,又改了主意:“那……好吧,我们便过去试试,如果放不上去,我们即刻便回来。相思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屋中窝了半日,更是精力旺盛,抓着纸鸢跑得飞快,纸鸢下方的小蝴蝶便在她的奔跑中和她乌油油的黑发一起飘了起来,被落日明红的余辉照得灿烂。待出了角门,果见一条铺了青石路的宽宽巷道,因临近秦府,倒也有人定期清理,只在石缝间长了如茵的细草;再往那边倾塌的围墙和墙基湮于半人高的青草中,隐隐看得到狐狸和野猫出没。偶有几株松树榕树,已隔得远了,并挡不着风。此处果然宽敞,至少放纸鸢已是足够。只是帮着相思手忙脚乱地放开线时,我忍不住又往那边多看了几眼。当年的明相,亦是一手遮天的了得人物。可他带着他的家族赫赫扬扬走向巅峰时,一顶谋反的滔天罪名扣下,满门抄斩。冠盖云荫,金玉一堂,象笏满床,转眼成了狐鼠之窝,与斜阳巷陌相依,与枯树昏鸦为伴。夕阳红胜火,满天的云彩也像要燃烧一般,赤金的颜色鲜亮明艳,在风起云涌间变幻着模样,看着流光溢彩。可天色却比艳阳高照时黯沉了许多,似在无力地张扬着白天最后的热烈。我都记不得我什么时候放过纸鸢了。也许我如相思这么大时,我母亲也曾像我牵着相思一样,细心地帮我理好线,看着我逆着风奔跑,看着纸鸢被风吹得鼓起,线越崩越紧,然后在天际翱翔……可随着母亲的早逝,这些记忆早已模糊,只是伴着相思重复着这些动作时,才开始渐渐地拼凑起那在岁月流逝里渐渐零落的记忆。纸鸢终于放上去时,相思清脆的欢呼仿佛让渐渐昏沉的暮色染上了特别的流光。我抱着肩,看着沈小枫带着相思在巷道间奔跑,回忆着我幼年时偶尔的欢乐嘻戏,不觉怅然,继而酸楚。这小小的女孩,纵然会在富贵中长大,一生衣食无忧,也难免和我一样,成年后越来越抓不住关于母亲的点滴往事。正倚着院墙之上出神时,那厢有乞丐托着破钵瘸腿走来,看了片刻快活奔跑的相思,便到我跟前乞讨:“公子行行好,行行好……”此地行人素少,我再不晓得怎么有人跑这里来行乞,并且敢和我这样一身乖戾杀机的人行乞。纳闷地盯他一眼,我心下已是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一锭五两的银锭,放在他的钵盂中。五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足够一户中等人家一两个月的开支了。但这乞丐并不惊讶,低头哈腰地说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然后依然瘸着腿,一步拖一步,慢吞吞往巷道以北的方向去了。我抬头看时辰已经不早,扬声道:“相思,天都黑了,该回去了!”相思恋恋不舍,沈小枫哄道:“你娘亲有事呢,我们先回去吧!”相思这才笨拙地慢慢收线。我走近沈小枫,低声吩咐道:“派我们家可靠的人跟着那个乞丐,查明他落脚地点,不必惊动,直接过来告诉我。”沈小枫忙应了,急急进府中去找人。相思的手却不够灵活,冷不防小手指一滑,线辘轱掉落下来,那纸鸢呼呼地又窜了上去。听相思惊叫,我忙捉住线,往下一扯时,已把纸鸢拉住。只是用的力大了,那大蝴蝶下方缀的小蝴蝶给扯得脱落开来。眼看着大蝴蝶随着线慢慢往回收着,脱落的小蝴蝶却被风一卷,往上空越飞越高了。相思看到,已撅着嘴巴叫了起来:“娘亲,小蝴蝶飞走了!飞走了!”我收着线,安慰道:“没事,大蝴蝶还在,还是可以放飞到天上去的。”相思撅着的嘴巴咧一咧,却扁了起来,“可小蝴蝶飞走了呀?”抬眼看那小蝴蝶,早已在赤金的云彩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显然是再也追不回来的了。看她要哭,我只得笑道:“没事,若不喜欢这个了,娘亲明天让人去市集上再买一个比这更大更好看的,行不?”相思却哭着指了那快要飞得不见踪影的小蝴蝶说道:“可这只小蝴蝶离开了它的娘亲呀!它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而且它再也没有娘亲了!”我呆了呆,看看手中的大蝴蝶,再看看飘远的小蝴蝶,果然觉得飞走的小蝴蝶孤凄得很,——甚至连我手中的大蝴蝶也是这般地形单影只。我默然地握紧相思的手,带她回府。相思一路还在看着小蝴蝶消失的方向,一路擦着眼睛,嘴里没完没了地嘟囔着那母女分离的蝴蝶纸鸢,便让我的心情渐渐也如这满天的暮色一样越来越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