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刑部大牢,司徒凌依旧伴着我一起回府。他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看我神思不定,安慰道:“晚晚,别担心,皇上虽然恼恨,但既然气头上都不曾拿德妃怎样,下面应该也不妨事的。待德妃病好些,我们再慢慢想法子,应该不难挽回君心。”“挽回君心?”我想着德妃和祈阳王昔年的那些恩怨情仇,只觉满心的苦涩,“凌,你觉得,我姑姑在意这个吗?”司徒凌沉默,淡色的薄唇抿作一线,似也微微地失神。许久,他道:“她必定更在意祈阳王凄惨的下场吧?只是那些过往,她已经挽回不了。她想自己好好生存下去,想秦家好好让生存下去,只有想办法挽回君心。”我苦笑,“若她真有这个心,如今这皇宫,未必是端木氏独大吧?”端木皇后年轻时诚然倾国倾城,但姑姑的才貌并不比她逊色,芮帝也向来待她敬重。若是她刻意争宠,未必会输给端木皇后,也未必会一个皇子皇女也没有。——我一直以为这是姑姑生性淡泊,但如今想着,只怕也有刻意避宠的缘故。司徒凌抬眸看我,忽道:“晚晚,你说,如果当日继承帝位的是祈阳王,如今的德妃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我呆了呆,不觉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下去:“这祈阳王听着也是个多情的,如果能任性行事,多半会把姑姑夺回他身边去。姑姑虽然性气硬,但她心里有着祈阳王,只怕也是愿意的。便是秦家,若是祈阳王继了位,为了自保也断不敢有所异议。当时的锦王并没有太大势力,拱手让出自己的侧妃便罢,若是敢违拗皇帝心意,别说美人,只怕头颅都保不住。”“可祈阳王到底没能称帝。他不但没能夺回自己的心上人,也没保住自己的性命。”司徒凌说着,却将目光投向了我,有说不清道不明却异常凌厉的锋芒在流转。“怪道人总将江山美人并提,原来拥有江山,才能确保拥有美人。没有足够的实力,便是美人在怀,只怕也留不住几日。”我心里一跳,强笑道:“凌,你多心了吧?凭你的实力,难道还怕保不住美人?”“是,我怕。”他居然很是诚实地回答我,目光坚定平静得让我惶恐。我向另一边挪了挪,掀了一侧的帘子望向窗外,不经意般转开话题:“怎么突然就变天了?只怕很快就会有场暴雨。”他便也投向窗外。层云密布,铅色压城,有隆隆的雷声不时咆哮滚过。转眼便是风雨。回到秦府,果然开始下雨,并且是大雨。几道闪电凄厉地划破云层,震耳的雷声似在冲破耳膜。几个下人打了伞过来,把我和司徒凌迎了进去。从车轿到屋子,不过短短的一小段路,两人衣裾便被飘来的雨滴打湿了;待沿着回廊步入二门,进了后面我的屋子,连头发都湿了一片。未及擦拭换衣,便见相思雀儿似地欢呼一声,直冲上来抱住了我的腿。我忙扶她站稳了,笑道:“相思,先别闹,娘亲自上湿淋淋的,看把你衣裳弄脏了,就不漂亮了!”她忙退后一步站稳,却别着手,仰着头告诉我:“娘亲,父王要来了!”我一惊,抓着干布巾的手差点掉落下来。转头看时,跟在他身后的沈小枫却是一脸的茫然。我问她:“你听谁说的?”相思道:“父王自己说的。”“你什么时候见到你父王了?他又是什么时候说的这话?”“就是刚刚啊!”“刚刚?”“是啊,刚刚我见到父王了!他说我很乖很听话,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说,想啊,父王就说,他也想我了,很快就过来接我。”她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我,“娘亲,你说,父王哪天过来接我?明天就过来吗?”我愕然,问沈小枫道:“相思小姐刚刚去哪里了?”沈小枫道:“哪里也没去,她在院子里玩得困了,睡了一觉刚醒。”我松了口气,拍拍在我腰间蹭着的小脑袋,说道:“相思,你刚刚是在做梦。”相思立刻把头摇得向拨浪鼓似的,急急辩解道:“不是做梦!真不是做梦!我明明看到父王向我笑来着!他摸着我的头,笑得可欢喜了!”我皱眉,叹道:“好吧,他来看你了,他来看你了,他来看你了……”我连着念了几遍,声音不自觉地低哑了下去,连心里都似给挖去一块般空落落地闷疼。相思幼小,也许不能完全分清梦境和现实。但能让她如此印象深刻的梦境……难道是淳于望真的已经不治而亡,跑来托梦给爱若明珠的宝贝女儿?相思觑着我的脸色,却似有点不安起来,拉扯着我手道:“娘亲,父王会来接我们,是不是?”“嗯,是。会来的。”“我们还回狸山吗?”我心不在焉,随口道:“随便,回吧。”“那我们就和父王说,别去王府了,我们一家就住在狸山,天天看梅花打雀儿,好不好?”“好,好……”身后忽然一阵“当啷啷”的巨响,差点把相思吓得跳起来,双手把我衣襟攥更紧了。回头看时,却是司徒凌把侍女端来给他洗手的铜盆给打翻了,湿淋淋的水漫过砖面,一直汪到门槛边。侍女慌忙去收拾时,他却好像没看到一般,慢慢地擦净了手,将巾帕掷到一边,才抬眼看我,缓缓道:“晚晚,我忽然想起,我府中尚有要事,不能在这里用晚膳了。我先回去,德妃那里有什么动静我再让人找你。”他说着,抬脚便大步踏出屋子,兜头冲入尚在倾盆而下的雨幕里。他的近侍在那边耳房中瞧见,慌忙撑了伞过去为他挡雨时,却给他扬手一掌,狠狠打到了一边,连伞都飞了出去。“凌!”我骇然,忙要过去追时,衣襟却被相思紧紧拽着。她抱着我的腿,惶惑地看着我,问道:“娘亲,外面不是……不是正下雨吗?”不但下雨,并且电闪雷鸣。一道金红的闪电蓦地在眼前闪过,把黑沉沉的雨幕照得白亮得惊人,伴着惊雷如炸,掩住了满屋人的失声惊叫。屋宇震动中,那闪电已如巨大无鹏的毒蛇蛇信,鞭子般抽打在前院的梧桐上。相思脚一软,已吓得坐倒在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眼看着前面的梧桐晃动着枝叶慢慢倒下,忙将相思抱到怀中,掩了她耳朵低声安慰。只在这片刻工夫,司徒凌已走得不见踪影。风雨雷电,都休想挡住他脚步半分。他从来这样刚硬,沉着,冷静。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指的就是他这类人。可刚才,他竟给相思几句小孩子家的话给气走了么?我抱着相思怔忡片刻,到底没有追出去。他从不是冲动的人,只要稍稍静一静,立时会明白他这怒气来得多莫名。连他自己都说过,我亲手给了淳于望致命一剑,绝不可能喜欢他。何况大芮朝廷波诡云谲,暗涛汹涌,南安候与秦家军合则两利,分则俱损,注定了我们两家的联姻稳如磐石,坚不可摧。身后,有侍女正不安地和向沈小枫道:“小枫姐,这雷也忒厉害了些。”“是呐,这才三月头里吧?怎么比夏天的雷还厉害?看那老大一棵梧桐树……好像从中间劈作两断了……”“会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啊……”沈小枫回过头,怒斥道,“从哪里听来的鬼话连篇?秦家数代忠良,堂内有天子御赐的宝剑镇妖,堂外有天子御书的匾额辟邪,还怕区区雷电带来什么妖佞邪气?”“可……可多少年没看到那么大的雷了……”我抱紧相思,慢慢转过身,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有我在,再大了雷动不了你们一分半点!传我的话,雨停后就去把那梧桐砍了劈柴烧,所有人不许再议论一个字,否则,一律家法处置!听到没有?”“是!”几名侍女屏声静气,垂首应诺。而外面雷声隆隆,雨声哗哗,竟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我沉着脸抱了相思走向卧房时,相思在我耳边格格地笑:“娘亲,你好威风啊!”我缓了声调,“嗯,威风?”相思洋洋得意,一脸的自豪,用力点头道:“她们都好怕你,你比父王还威风!”我拍拍她圆圆的脸蛋,说道:“要不,娘亲教你学兵法吧!长大了你会比娘亲更威风!”相思连连摇头,“我才不学!”“为什么?”“一听娘亲念兵法,我就想睡觉。若自己去学,不是得从早睡到晚了?”我叹道:“你真的从早睡到晚,我可就省心了!”*第二日雨收云住,却是碧空如洗,澄净如水。管事的一早便带了人过去伐那棵被雷劈作两截的梧桐,等我稍晚些过去时,连地上的枯枝败叶都已不见,留了个泥泞的树坑在那边,只待隔日再找一棵大树挪过来,便再也看不出给雷电劈过的痕迹。我去见了秦彻、秦谨,和他们说了祈阳王的旧事,然后分派了人手下去,暗中到北都以及北都附近的庙宇寻找祈阳王和崔勇寄居过的庙宇。崔勇虽不肯说出他们隐居的庙宇,但想那祈阳王断了一条腿,又给烧得面目全毁,不论住在那里都不易掩藏形迹;何况他当年身份何等尊贵,总会有些不同寻常的人前去拜访,周围之人绝不会一无所觉。只有找到祈阳王落脚的地方,才可能查出到底是什么人引了崔勇入宫谋害姑姑。忙乱了数日,府中积下的事务已处理完毕,宫里的德妃也退了烧,神智渐渐清醒过来。虽然她的禁足之令未解,但有秦家和南安侯在,又有司徒永暗中嘱咐,一应饮食用度倒也不缺。听说她瘦了一大圈,神思恍恍惚惚,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料得必与祈阳王有关,却也无可奈何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祈阳王遇到了她,真可谓遇到了这一生的劫数;若他真的在那年的夺嫡之战中死去,或者躲在哪里苟延残喘许多年,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去,也该算是德妃姑姑的庆幸了。可惜他想无声无息地死,偏有人想惊天动地闹。姑姑必定已经知晓祈阳王因她而败亡,只怕心中的阴影这辈子都磨灭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