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饭桌上秀一用小肉掌拉着南山的小指,嚷着要去找桐衫玩。桐衫在二楼,近些天她睡得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和心情有关,每每到后半夜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时才能什么都不想地睡着。此刻她还在享受这短暂又幸福的睡眠时间,全然不知危险正在靠近。南山手指微曲叩了两下门,没人应,等一会儿,再叩还是没人应声。秀一矮小的身子还不到门的一半高,手指伸进门缝,费了些力气把推拉门拉开些,小脑袋立刻伸了进去。“姐姐?”卧室的浅色地板上铺着垫子,桐衫盖着被子躺在垫子上,她还在睡,头发散在脸上看不清面孔,实在算不上什么优雅的睡姿。小娃娃歪了歪头,看着窗外早就大亮的天空,犹豫着张嘴想把桐衫叫醒时,被南山拦住了。南山放轻脚步领着秀一出门,两人在一口院子的空地上抓了些雪,团了个小雪球,南山又坏笑着带回二楼,把雪团放在秀一手里,挺大一个人倒更像是顽皮的孩子。秀一心领神会,轻轻走到桐衫身边,小心地把小雪球放到她的脖颈上,又立刻拿开。桐衫做了个美梦,梦里有一朵海棠花随风摇曳,她看着不知怎么就联想起杨斐笑是脸上的梨涡……怔愣间,一下子被冻醒,她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四周,问:“我在哪?”惹来一阵笑声。南山恶作剧得逞,笑着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放软了语气:“在家呢。桐衫,我下午就走了,陪我出去逛逛吧。”多亏许竹延的人脉地位,南山该接触的人都接触到了,他前期准备充分,生意谈得也还算顺利,接下来他赶着要回国做下一步筹备,回国后得战斗肯定比在日本激烈困难很多。而桐衫既然短期没有回国的意思,两人再见面就又不知道是几时了。闻言,桐衫睁开眼睛,好不容易培养的睡意也都散了:“好啊。”桐衫没怎么打扮,洗了脸,套了件最厚的外套就出门了。院子里的雪地白茫茫一片,打开门,冷风入室,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好在市区饭店里的空调都开得很足,对于吃货来说,所谓逛街,无非就是搜寻哪儿的饭店东西更好吃而已。南山和桐衫辗转了几家店,吃了好几个小时的美食,终于积攒了足够抗寒的能量,分别的时刻也到来了。桐衫最不擅长分别,因为不喜欢分别时的感情撕扯,她的离开向来悄无声息。临上飞机前,她目光看向别处,装作满不在乎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放到南山手里。“这是?”打开袋子,是一件衣服和他那天给许竹延的合同。“很明显呀,是本大师亲自给你做的‘战袍’,你不是不喜欢雨,我特意找的防水料子,按照你骚包的个性给你定做的英伦风风衣,也不知道好不好用。”挠挠头,不再盯着脚尖,认真叮嘱他,“那份合同,没人签字,你把它撕了吧,要打倒你舅舅不是容易的事,钱花在必要的地方。”南山低头看着她,若有所思。桐衫对金钱有着与生俱来的看重,这次她本可以趁机捞一笔的,他确实没想到她会把合同还回来。候机室落地窗外的阳光打在桐衫身上,温度提升不少,她脸上的细绒毛在阳光下绒绒的暖暖的。南山不语,只认真地盯着她,桐衫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弯了眼睛踮脚,像长辈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加油啊。”一直到南山的飞机起飞,桐衫也没告诉他,那件“战袍”的胸前口袋里她放了一张金额令她肉疼很久的支票。这场战争没有那么简单,桐衫知道,牵扯到的人和关系特别复杂,南山要用到金钱的地方还很多,那张支票上是桐衫作为同壕战友的支持,她不能参战,但是她十分渴望南山能取得胜利,连带着帮她将她奶奶那一份仇恨一起报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战场,南山是因为叔叔和爸爸而怕了下雨,她呢?是不是因为奶奶就再也不见杨斐?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了南山在她旁边扯东扯西的缘故,从机场回去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寂寥起来,景色也寡淡了许多。她一个人从街头逛到街尾,打算乘坐电车离开时,被一家小店的橱窗吸引了目光。玻璃橱窗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把很特别的吉他。木吉他在造型上的差异不会很大,这把吉他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面板,那是用一种极其昂贵的含金阴沉木。阴沉木是地震洪水等自然因素将地上植物全部埋入古河床低洼处,在缺氧高压等状态下,经过成千数万年形成的稀有木料。其中含金阴沉木更是少之又少,它被用来制作吉他面板,在经过细致的抛光打磨后,吉他表面会呈现一种特殊的金属光泽。印象里,桐衫上一次见这种材料还是在高中,她被一个旧琴行的老板招去看店,翻乐谱时翻到一张阴沉木的照片。她自然不会错过观察实物的机会,返身拉开店门,走进去弯腰,近距离观察它,内心激动,用日语问道:“请问,这把吉他价格多少?”这琴价格不菲,店家听到有人问价,应该也会热情回答,预想中的事没有发生,桐衫皱眉,转过头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四五十岁的大叔头发还是长到需要扎起来,小眼睛上戴了金属镜框,看起来多了几分艺术气息,胡子发白,看清桐衫的脸,夸张地张大嘴巴:“是桐衫吗?!”桐衫辨认半晌,也很惊讶:“老板?!”桐衫以前总是收到桃子的吐槽,说自己多不靠谱,她看着眼前的大叔,觉得自己的不靠谱,多半承袭于他。大叔五年前还没有这两撇胡子,看着还年轻,喜欢音乐,辞了工作,开了家琴行,可不善经营,大多时间用在了和朋友的乐队练习以及练习后的喝酒撸串上了。当然,正因为如此,桐衫才会得到那份工作。老板许久不见桐衫,很是亲近,把她让到座椅里,第一个关心的问题是:“对了,后来你和那个你暗恋的小男生怎么样了?”桐衫还没从他乡遇故知这种情绪里抽身,被老板这么一问,有点想翻白眼。她自然知道那个老板口中的小男生是谁,还能有谁,她这小半生喜欢的不过那么一个人而已。只得摊手,道:“分了。”本以为他乡遇故知,不安慰两句也会叹息一声以示惋惜,果然她的老板也不是正常人,听到分手竟然笑了,厚实的手掌差点把她拍吐血,语气里带着骄傲:“不错呀,大妹子。”……大概是老板看过她以前的怂包样,得知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就觉得她有很大的进步了。她第一次见老板时才高一,放学之后帮奶奶把做好的手工送去工厂,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了杨斐。看他进了琴行,就躲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等他走了,桐衫也偷偷跟进琴行,看到门口的招聘信息,招聘广告贴了许都发黄了,估计是待遇太低的缘故。她问老板杨斐是不是经常过来,老板回复她偶尔,她当即像古代揭皇榜一样兴奋地揭下招聘广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不过是为了制造一个偶遇,一个相处的机会,或许下次他再好奇往店里看那么一会儿的时候,能看到她。气馁的是,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杨斐都没再来过琴行。就在桐衫等得快放弃,徘徊在店门口准备向老板辞职时,却在推门那一刹那听到了里屋传来的钢琴声,是杨斐,她听琴音就能辨认得出。老板欣喜的搓着手告诉她,店里危机解除,杨斐交了一大笔钱租借这里每天来练琴。桐衫那时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是老天支持她喜欢杨斐的证明。在琴行待得久了,就总可以听到杨斐的琴声,渐渐地她对乐器产生了好奇。经得老板同意后,她拿起店里最便宜的木吉他,从角落里翻了些乐谱,也就在那时她看到了那张含金阴沉木吉他的照片。她难得敢和他对视,献宝一样傻兮兮地把照片举在胸口,问练琴后休息的杨斐:“你看,这里面像不像藏了无数颗发亮的星星?”学乐器真的很难,没几天她指尖就磨出了水泡,可又不得不感概,能弹出简单曲调后的满足感。她弹得累了,抱着吉他不小心睡着。等她醒来时已经天黑了,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还好没出什么事,老板还野在外面没回来,里屋也安静,杨斐早就走了,桐衫清点了物品,准备关门打烊,等清点完再转回来,把吉他放回去时,发现乐谱有被动过了的痕迹。曲谱上错误的音被修改,还细心地写上了弹奏的技巧窍门。那晚,桐衫反身拉上卷帘门,好心情地抬起头看向夜空。夜色如墨,没有皎洁的月光,星星点缀其间,却也比月光还要耀眼,有点像阴沉木上的光芒。之前杨斐看到照片之后是怎么回答她的?好像意外她会搭话,先是一愣,又立刻是笑开,看着她的眼睛里像是藏了星星,点头说,嗯,真的很漂亮。……现在已在发福路上狂奔的老板摸了摸两撇小胡子,很得意地跟桐衫介绍起自己现在的事业。当年A市的琴行倒闭后,老板意识到做生意并不适合自己,他喜欢音乐,又会一些木匠,就去拜师学习了制琴。学成后辗转世界各地搜集木料,再做成吉他卖出来,这么多年倒也成了名气不小的制琴师。桐衫内心还是很为他高兴的。老板话锋一转,给桐衫添了杯茶:“我当时就觉得你们不会一直在一起,你们性格相差那么大。虽然你为他到我这打工,他又那么喜欢你,但是年轻时候的喜欢,有几个长远的呢?”桐衫一口茶卡在喉咙口,被老板的话弄糊涂了:“你刚刚说什么?”老板回想了一秒,复述道:“你们不会一直在一起?”“下一句。”“你为他到我这打工?”桐衫等不及,直接问:“你怎么会觉得杨斐那时喜欢我?”老板不明白桐衫为什么会纠结在这个点上:“是他自己和我说的呀。”在桐衫的旁敲侧击下,老板艰难的回忆了一下当年的情况——当时琴行入不敷出,老板坐在店里正犹豫着要不要辞掉桐衫,正巧杨斐推开店门,他想这男孩总来练琴,看穿戴也不像穷人,如果能把钢琴推销给他,资金说不定还能顶一阵,也暂时不用辞退桐衫。可惜,杨斐说他家里有钢琴,并不需要购买。老板的心沉到谷底,不断叹气说那就只能辞工关门了。杨斐却在这时候提出他买下这个钢琴但是老板必须单独给他准备一间练琴室,他每天都会到这里来练琴。用老板最后的总结是——如果他不是喜欢你,总不至于是喜欢我吧?”“对了。”老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从翻手机找出一个订单,“你刚刚说那男孩叫杨斐是么?你看是不是这两个字?”年前老板刚在南非找到木料,就有人打电话来购买,木料价格不菲,那人也没有犹豫,现在老板刚制成,不久就会邮寄出去。桐衫把手机拿到手里,订单上的时间,是年前在白安安婚礼上他们重逢那天。末尾的签字是杨斐,地址是桐衫的工作室。杨斐从一开始并不是去抢婚的,他是为了桐衫。他是为了桐衫才中途终止巡演,赶回A市,还在那天为她定制了多年前她提过的吉他,只因为她眼里流露出的喜欢。桐衫一直以为那场暗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却不知是那么多年前就结下情缘。与同情愧疚无关,他一直是喜欢自己的。他是喜欢自己的,在那么多年以前——这是桐衫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