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走了。他走的那一天,巴厘岛下了一整天的雨。每年年底,赤道岛屿上的天气就是这样。苏言回忆自己小学时学的地理知识,但想不起这种天气是受什么气压带影响,又有什么洋流参与其中。她在海边吹了冷风,回到别墅就发起烧。她持续低烧了两天,吃不下东西,总觉得口中又酸又苦,十分疲倦,可是又睡不着觉。齐蕾熬了白粥,洒上她只要出国就必要带上一罐的肉松,苏言吃了小半碗,精神好了点,头又开始痛起来。齐蕾忍不住说:“你也这是何必呢?非要把他赶走。唉,你都说什么了,把我们山山弄得难过成那样。”苏言双眼眼球酸胀得像要爆炸,声音也是嘶哑的,“说了什么?说了我心底那些没见过光的想法。说我只想享受他带给我的欢愉不想跟他共同承受考验,那对我成本太大了。说我不一定非要他才能快乐……”说到这儿,她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齐蕾给苏言递了几张抽纸,看她擦眼泪抹鼻涕,“有段时间我觉得你对姓章的和顾山差不多,现在我可明白了。”苏言倒在床上装死。热带岛屿的气候这样难熬,湿热得全身是黏唧唧的汗,开开冷气又冷得直打喷嚏手脚冰凉,真不明白为什么世人一想到“度假”“蜜月”脑子里最先出现的画面就是碧蓝海水雪白沙滩椰子树。苏言在床上病恹恹地一直躺到了新年前夕。这天晚上她爸妈做了一桌菜,大家坐在电视前看跨年晚会。在屏幕上看到顾山时老头老太太还挺兴奋。顾山临走时还对他们说,他要赶回去彩排,一字没提他和苏言的事。似乎不论什么情况,他仍然能保持着从容温和。像是生在他骨头里的习惯。老人家熬不了夜,十点一过他们就去睡觉了。齐蕾和苏言躺在沙发上,一边玩手机一边吐槽,有一眼没一眼继续看着跨年晚会。新年倒数时,摄像突然给了顾山一个特写,又匆匆转开。他脸上是和周围所有人格格不入的落寂,宜嗔宜喜的眼睛里盈盈似有泪光。他这一刻在想什么?新年第三天,苏言爸妈的四只小狗也空运过来了。当晚,苏言宣布,她要去英国一趟。她爸妈很意外:“怎么突然要去英国啊?”齐蕾只看看苏言,不说话。苏言装得漫不经心,“不突然。我年初的时候就想着,能不能重新回大学上个研究生。前几天我大学给我寄了招生简章和资料,我从前的教授也给我回信了。刚好我最近没什么事,我先去看看情况。要是可以,今年九月入学。”苏爸爸问:“那你不写小说了?”苏言说:“怎么不写?从前我不是一边上学一边写么?”她妈慢吞吞地说,“从前?那是十几年前。那时候多年轻啊,身体好,精力旺盛。就说我和你爸爸吧,去年能做的事今年可就不敢保证了。”苏言低着头,“反正先去看看呗,又没说一定要去。”她知道,她爸妈是想要她陪着他们的。她故作振奋说:“再说了,现在我和十几年前也不一样了啊,我要真决定去念书,把你们俩也带去,咱在郊区买个大房子,带前后花园那种,狗也带去!你们也当一回陪读父母!”说得他们都笑了。齐蕾是知道苏言为什么又要去英国的。前天在超市,苏言被人认出来了。那对年轻情侣也是来巴厘岛跨年的,他们倒没怎么样,只是女孩八卦地问苏言:“姐姐你真是在和顾山交往么?”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何况巴厘岛又不是南极北极新几内亚。苏言的连载文也到了完结的时候。完结前是要跟编辑报备的,她编辑倒没好奇地去问什么,只是问她下篇文写什么,还安慰她两句,“网上的事就那样,只要你看不到就当无事发生。”苏言去英国之前给章秀钟打了个电话,“帮我谢谢程乐。”章秀钟笑:“你这么喜欢她,把她借给你。”苏言连忙说“不敢”,“我码一个月字也不够付人家工资的。”她现在不缺钱了,但危急的时候确实缺人手。要真摆起阵仗,请一个私人秘书,保姆,保镖,以后老了再加上护士,不是花不起钱,而是感到没必要。她跟章秀钟开玩笑,“我就是个小康水平。摆不起大架子。”章秀钟立即说起唐顿庄园里的大表哥母子,修正苏言,“是中产,不是小康。”苏言连连点头,“对对。家里最多只能请一个帮厨的女仆那种。多了管家和厨娘就浑身不自在。帮厨的女仆搁现在不就是保姆么?”她跟他说起自己想去英国住一段时间的计划,章秀钟不以为然,“你就作吧!哪儿不能去非要去那里。早点去还能赶上圣诞购物,再晚两三个月,去湖区看水仙也行,现在去干什么?冻成狗!”又问她,“你没合适的衣服吧?”“到了再买呗。这些都是小事。”苏言压根没申请什么研究生课程。只是,人在受伤时,总想躲回自己熟悉的环境。那里是她待了近十年的地方。章秀钟最后问她,“到底怎么样了?还能撑下去么?我能帮你么?”苏言说:“还行吧。真要你帮忙我会开口的。”她静一静,又说,“就是觉得对不起顾山。”章秀钟没好气,“时穷节乃现。我挂了!你就是更偏心他。我?你最多跑来吹段卡祖笛就完事了。”苏言只好赔笑。英国这个时候真的像章秀钟说的,冻成狗。从机场出来,等出租车的时候呼出的白气和空气中又湿又冷的凉意混在一起,蛇一样钻回口鼻。仪态再好的人也忍不住要缩脖子。苏言在大学附近的酒店订了房间,到了酒店,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脱下一层一层厚重的衣服,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时差?不管。睡醒后是下午五点多。苏言在酒店租了车,开到大学附近那间她从前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光顾的中餐馆。没想到竟然还开着!招牌都没换。她欣喜地下车拍照,发给许田和王熠。进了餐馆,看了菜牌才知道,壳子是还留着,老板换人了。还好厨子并没换。苏言美餐一顿,带着餐馆赠送的占卜饼干回酒店睡觉。真是奇怪,这种做成一个元宝型的饼干只有国外的中餐馆提供。国内从没见过。更不知从哪里、何时兴起的。饼干里放着一张小纸条,写着模棱两可的话。睡到半夜她醒来,捏碎了那块小饼干。在橘黄的床头灯灯光下,饼干里藏着的纸条上写着:你很快会与故人重逢。苏言嘿嘿一笑,把脆饼丢进口中大嚼,这饼干还算得挺准的嘛。第二天是周六,她在酒店窝到快中午,把笔记本里十几个故事概梗翻了几遍,有的加上点突然想到的情节,有的在人设下加一段话,有的看得她直摇头,当初自己是从哪儿借来的自信啊,居然坚信这种老掉牙情节写出来会感动无数读者?她自己看着都想笑。翻来翻去,找不到一个她觉得可以立即动笔的,干脆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穿衣洗漱,背上笔记本,准备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耗上一下午。她出了酒店,又想到自己得买些衣物,又匆匆把电脑包放回房间。苏言吃了午餐,拎着一堆购物袋回到酒店,又犯困了。她自嘲地脱下羊毛衫,换上睡衣,钻进被窝,“整天吃吃睡睡,像头猪。脑子都不会转圈了能写出屁。”然而还是一觉睡到傍晚,开车去同一家餐馆吃饭。这次餐馆赠送的占卜饼干上写:适当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享受你的人生小憩吧。苏言叫来服务生:“我能不能买一箱这个饼干?”服务生笑了:“这可不行!你明天再来,我们还送你。”如此猪一般过了整个周末,周一的时候苏言去了大学。已有五六百年历史的校园没有任何变化。下着雨,草坪绿油油的。站在主楼后门可以俯瞰到以著名科学家命名的那间博物馆和穿过城市的河流,这个山坡在每年四月会开满黄色的洋水仙。雨越下越大了,苏言冷得手直打颤,去了图书馆对面的学生食堂。这个食堂在她念大学时因为经营不善关闭,然后就一直关着门,在她毕业那年重新翻修,一修就修了几年,所以她竟从没在这儿吃过什么。新食堂在原先的建筑上加盖了一层,宽敞明亮,食堂里还有好几个摊位,卖不同风味的食品。苏言端着餐盘瞎转,突然想起顾山说过,这食堂里最好吃的其实还是炸土豆块。裹了一层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的面粉,切成一牙一牙西瓜似的小牙,炸成有些泛橘黄色的,不用蘸番茄酱也可以快速吃完一客。另一样物美价廉的食物是热可可,超大一杯才70仙,还给你免费加小棉花糖。苏言不知不觉买了他说过的两种食物,找了个空座坐下来。周围的学生三三两两,一边吃东西一边做作业,有些还在小声讨论,大概是有team work。偶尔也能看到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不是老师就是访问学者。她把笔记本拿出来,重新酝酿起新文。写了几行字,她不满意,逐个删掉,又重新开始。反复几次后,她干脆打上一行字:猫咪坐在门垫上。一行一行重复。猫咪坐在门垫上很快占满她的屏幕,苏言甚至有种莫名的快乐,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羽绒衣的人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苏言吃了一惊,抬起头,“你……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