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要在入伏之前完工,胡文海和雷明负责的东片区块进度拉得快,结束之后被安排去隔壁帮忙,便多耽误了两天。等到终于结顶,总把关的泥水师傅被邀请上了楼,领了烟和红包再分发给底下的人。雷明接过后转递给胡文海,胡文海拿着草帽扇风:“用不着,不差你这口。”“嘿,拍马屁拍腿上了。”旁边的人笑道,“你师父不要给我,他小肚鸡肠,怨你半天了,理他干嘛。”雷明不应声,把烟拆了分了。大家刚一抽上,厂房的主人就下来跟他们打招呼,招呼打完就可以各回各家。日头晒人,雷明沉默地跟着胡文海走到路口,一直等到周围再无人声。胡文海单手叉腰,忽然转过来疾言厉色:“我跟没跟你说过离脚手架远点?”雷明知道他这火不发出来难受:“说过。”“说过你还不听!不怕毛竹不长眼睛,就怕拆的人不长眼睛。出事那会儿谁都往后躲,你倒好,偏往前冲,万一被砸到怎么办?刚好砸到你脑壳怎么办?我是背你回家还是去卫生院?”胡文海破口大骂,“长手长脚就是不长记性,我们是卖力气,不是卖命,那人是你爸是你爷要你过去救他!”胡汉车还没停稳,就听胡文海噼里啪啦一大堆,再看雷明,这人离了半米远,难得低眉顺眼,像只蔫了的公鸡。他猛吸了口烟,在他们面前停下:“怎么了叔?”“你问他。”胡文海火气冲冲。胡汉看雷明:“我叔对你够好的了,你他妈有没有点良心。”“你在说什么屁话。”胡文海瞪一眼侄子,“我骂他是他该骂。”他提起上午惊险的拆脚手架:“干活的是两个年轻蠢货,一个粗工在底下搬水泥桶也他妈没看见。那粗工耳聋反应慢,上面直接拧铁丝了,他还弓着腰,铁丝一开,毛竹木板还不往下掉?结果雷明更蠢,直接跑过去拉人——”“那砸着没有?”“砸着他就顶着开瓢脑袋见阎王了。”胡文海把包甩进拖拉机后仓,提高音量道,“那聋子吓得摔了一跤,被雷明拉了只有腿上磕碰,那俩蠢货倒是吓得魂都没了,在上面半天一动不动。”胡文海当时没在,听人到他这来告状,心都凉了半截。好在最后没出祸端,又碰上结顶,大家不想节外生枝,就约定好了瞒着不告诉东家。“你们俩真傻,就算不冲东家的喜气,也该敲敲那聋子或者俩蠢货的竹杠。”胡汉似乎很遗憾的样子,“哪能自己吃哑巴亏呢。”“就是,我还当了半天哑巴。”胡文海憋到现在,发泄出来才好受了些。他转头看雷明:“我骂不得你了是不是?在这跟人混熟了,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雷明不吱声,由他骂,由他阴阳怪气,很快也上了车后仓。胡汉昨天送砖经过这时就说顺路带他们回去,今天这趟送完,后面还没来得及收拾。雷明坐在满是灰屑的铁板上,听胡文海问:“老实说,有没有哪伤着?”“没。”“真没有?”“嗯。”车子上路,胡文海往外吐了口唾沫。拖拉机的烟多噪音大,雷明靠着仓板,慢慢闭上眼睛。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干,累得他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好像被拆掉零件的破车,遇着颠簸就濒临散架。胡文海听别人添油加醋以为发生了不得了的事,雷明却心知当时没那么夸张。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胡文海骂的也没错。既然都没错,那就不必再想。他一会儿双臂搭着膝盖,头往下沉,一会儿双手环在胸前,头往后仰,总找不到舒服的姿势。胡文海见状把包扔了过去:“垫垫。”雷明抓过,把他的当枕头,把自己的抵在仓板和后背中间,艰难地睡了过去。从永涧镇回去有好几十里路,胡汉抽完三根烟,照例把车停在陈家村村口。他看着不远处的院门外停了好些车,人们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像是在办喜事。他下车叫醒雷明:“嘿!睡死过去了?”雷明睁眼,没瞧见胡文海。“我叔先到家了,让我把你送回来。”雷明把胡文海的包扔给他,再拿了自己的跳下后仓,陈清娟正好抱着个小婴儿经过。她瞧了眼雷明,胡汉瞧了眼她:“大姐今天不扫地?”陈清娟一愣:“有病吧,谁是你大姐。”胡汉在这停过几次车,常见她在院门外拿个扫帚。算起来,这还是两人头回面对面说话。陈清娟很快认出他是和孙旺辉斗过的混混,厌恶地瞪他一眼,抱着外甥女走了。胡汉不爽:“这人谁啊,有孩子了我还得叫她小姐?”“人才十八。”“十八?”胡汉噎住,这人膀大腰圆,健壮得跟男子汉似的。他看看雷明:“我那还有不少活,干不干。”“等这回结了钱再说吧。”雷明打了个哈欠,把包扛在肩上走了。陈江华今天请谢师酒,大张旗鼓地发了很多请柬。陈秀春先前送去礼金,这会儿正在家梳头,瞧见雷明进来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日子呢。”雷明听陈清峰说过要请,也听他说过大致日子,但没想到正好是今天。陈秀春见他风尘仆仆,催他洗澡换衣服,雷明原有其他打算,无奈奶奶非得等他一块,只好打消了去上风塘游一圈的念头。陈江华请了做菜师傅和村里人帮忙,屋里屋外摆了七八桌。有人恭喜也有人笑话:女儿嫁人要请,造了新房要请,儿子考上高中也要请,敢情只有他收礼金的份,别人都是往外出的份。饶是如此,陈江华并不在意闲话,依旧是怎么风光怎么来。陈秀春带着雷明一进去,就看见满院的茶杯碗盏鸡鸭鱼肉。陈江华见了他们,点头就当示意。雷明左右看了看,没找着人,陈秀春倒比他眼尖:“慧囡在那。”她指指屋里,罗慧正跟在陈清峰奶奶身边,给村里的孩子们发糖果。陈秀春心里莫名醋了下:“我们去角落吧,坐着不碍事。”雷明嗯了声,站着没动。他看着罗慧走动的背影,直到她转过头来。她一愣,随即一喜,冲他招了招手。正巧陈清峰走进院子,挽了雷明的肩膀:“站着干嘛,进屋啊。”“不了,外面凉快。”他很快转身,陈清峰却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向屋里,了然地笑了笑。陈江华夫妻带着清峰在主桌陪老师,罗慧和罗阳则被清娟拉着和姐姐姐夫坐在一块。清峰的大姐难得回家,听母亲说起陈顺发有意要来攀亲,和母亲一样嫌弃他们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这会儿看罗家兄妹俩,总觉得哪哪不得劲。陈清娟见大姐时不时打量罗慧,心直口快道:“你该吃东西吃东西,看人能吃饱啊。”“我又不饿。”大姐抱着孩子,“我就是长久没见着慧慧,感觉变样了呢。”“可不变样了嘛,”清娟知道罗慧放了暑假在田里干活,“她皮肤白,一晒就红,红了就掉皮,受老大罪了。”“这么金贵,我以前没嫁人也干过粗活。”“你干个屁,你都是叫我干。”“就你话多。”大姐白了清娟一眼,二姐只笑,给罗慧夹了个鸡腿。罗慧不动筷子,大姐见了又问:“怎么,没胃口?”罗阳插嘴道:“大姐,你体谅体谅我们吧,隔壁桌就是老师,我们哪里来的胃口。”“你毕业了还怕呀,慧慧又不跟你同届。”“谁知道开学了会不会换呢,”罗阳又叫了声大姐,“我可一直腿抖,怕你笑话才没告诉你。”大姐听了这话笑哼一声,罗阳碰碰罗慧的胳膊,又给她夹了鸡蛋她才开吃。没过多久,陈江华带着清峰去各桌打招呼,大姐和姐夫抱着孩子上了楼,罗阳一个不留神,没注意罗慧溜去了哪儿。院子里嘈杂热闹,吃得快的人拿着馒头和扣肉早早离场,吃得慢的则围着一壶酒开始划拳。罗慧过去角落那桌时,奶奶旁边空了两个位置,陈秀春故意问她:“屋子里的菜是不是更好吃?”罗慧只笑:“奶奶你吃饱了吗?”“吃饱了。”“那你要进去看电视吗?里面在放西游记,人很多。”“算了,我要回去。”陈秀春由衷羡慕陈家的排场,相比之下,她连进去跟老师打个照面的勇气都没有。她问雷明:“你说我们要不要也摆次酒?”“算了,”她立马改口,“我们摆也不一定有人来。”“奶奶,我肯定来。”罗慧捧场道。陈秀春笑笑,想再说些什么,金凤却来叫罗慧进去。过了会儿,陈江华夫妻笑容满面地送老师出门,酒宴也接近尾声。陈秀春拿了馒头起身,清峰过来留雷明:“奶奶,我和他说几句话。”“行,你们聊。”陈秀春踱着步走了。厨师和帮工开始忙碌收拾,陈家一楼的电视机前坐着不少大人小孩。陈清峰带雷明去了自己房间,关上门,把混乱的声音隔绝在外。他把打火机扔给罗阳,问雷明:“你抽不抽?”雷明摇头。烟是罗阳从桌上拿的,第一次抽没经验,呛得他皱眉:“这算香算臭?”陈清峰笑,雷明说:“我那有几包红塔山。”“什么意思,那烟更好?”“比你这贵点。”“难怪。”罗阳在烟摊上见过各式各样的小方盒,包装都挺好看,“我就想不通了,这玩意怎么这么多人爱抽。”雷明抽过,但没习惯,也爱不起来。他见一副罗阳吃屎的样,懒得多劝,清峰倒热心:“你别学了,学了又怎样,你爸妈肯定要骂你。”“我倒不怕我爸妈,我怕罗慧骂。”他算是服了这个妹妹了,“这人记仇,好几天不理人,那天要不是我从你这借了书给她,她才不愿意跟我说话。”“你少惹她。”“我吃饱了撑的惹她,我不也是想做出点样子嘛。”“你那是想做出点样子?不是因为和姚建明待在一块能和姚建兰亲近?”心思被戳破,罗阳摸摸鼻子,也不遮掩:“没办法,谁让我栽她身上了。”雷明嗤笑一声。“你笑什么?”雷明笑他发神经,但没说出口。罗阳有一瞬的羞恼。他看着雷明,讨厌他这副漫不经心而盛气凌人的样子。“你俩怎么没说几句话就能杠上。”“命里犯冲。”罗阳挥挥面前的烟雾,“我下去看电视了。”他一走,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雷明开了点窗,外面的天快黑了,里面没开灯,光线就有点暗。陈清峰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觉得姚建兰漂亮还是罗慧漂亮。”“嗯?”陈清峰笑:“这应该不难回答吧。”“你什么意思。”陈清峰站在他对面:“你喜欢罗慧。”“你不喜欢?”“喜欢。”陈清峰说,“她聪明上进,不止我,我爸和我姐都喜欢。”雷明关上窗户。“你知道我爸和他爸关系好,我们两家以后会结亲。虽然大人的话有时是挺讨厌的,但等我们再长大一点,他们对这事会更认真,而我应该并不排斥。”雷明方才的困意和疲惫因为他的这几句话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呢?”“所以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她,是不是罗阳对姚建兰的那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