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慧至今还记得上第一堂基础课时,年长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慈爱而不失威严的语气和她们说:“不管你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不管你在初中排第几名,是家里的第几个孩子,从现在开始,你们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这是岚城最好的卫校,你从这里毕业,多的是医院请你去当护士,你不当护士去做其他,良好的学习习惯会让你受益终身,当然,你跟我说,老师,我不想工作,我爸妈让我读完就去嫁人,那请你记住,在这个时代,你的中专文凭比婆家给你的彩礼更重要,所以,不管你们给自己规划了怎样的道路,我都希望你们能珍惜当下,用功读书。”虽然这位老师教完护理学基础就提前退了休,但她把这群孩子领进门,给了她们真切的鼓舞和规劝。高一课多,除了语数外等文化课,还有免疫、解剖、诊断、生理病理药理等基础课,到了高二,护理分得更细,内外妇儿再加实操技术和应用心理,要记的东西更加繁杂。罗慧的同学徐琳琳也是岚山县人,她高一学得有模有样,到了高二一听明年就可以进医院,反倒觉得护理的学问实在太浅:除了生化公式就是专业名词,只要理解加背诵,哪怕临时抱佛脚也能拿高分。因此,她并不理解罗慧的孜孜不倦,当护士有多难?给医生当助手而已,临床几年都是熟练工。但罗慧觉得治病救人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她学得越认真,以后越少犯错,心里就越踏实。徐琳琳嘴上嫌弃她死板无趣,实际却喜欢这人的无趣但不无脑,上进却不小气——罗慧不买磁带不听歌,却会帮人抄歌词,平时既热心解答问题,也愿意把作业给别人抄。所以哪怕她样样拔尖,班里也没人嫉妒她讨厌她,到了分配实习时,大家得知她被班主任叫去谈话,还催徐琳琳找她打听:“老师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让你去乡镇?”“说是去乡镇实习完直接转正,而且离家也近。”“别听她的,她就是欺负你农村人好糊弄,想把你的名额给别人。”徐琳琳早先还不信传言,现在看来老师的确会在节骨眼上耍心眼,“你等着看吧,到时名单出来,去市医院的人里肯定有成绩一般的,她会说是随机分配,哼,谁信呀,不就是收了好处或是亲戚朋友托了关系嘛。”“就是就是,罗慧,在市里实习不能直接转正,但能考试,你还怕考不上?”“老师真过分,你都这么用功了还对你这样。”徐琳琳在众人的打抱不平中问她:“你不会已经答应了吧。”罗慧没答应,进市医院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哪怕前途未知,她也不能试都不试就选择更安全的一条路。“这就对了,人往高处走,你要真答应了,谁也不念你好。”徐琳琳替她高兴的同时也替自己惋惜,“要是我能保持高一的水平,就能和你一起了。”罗慧也有点伤感,出了学校,不知道还遇不遇得到这么多可爱又善良的朋友。实习名单公布那天,几个小姑娘去食堂吃饭,徐琳琳看着罗慧的餐盘:“你终于舍得点两个菜了。”“今天高兴。”罗慧笑。其他同学也笑,她们每天嫌弃食堂的饭菜不好,罗慧从来不嫌,她夏天每顿点一个红苋菜,冬天点一个大白菜,其他时间就是豆腐豆芽洋芋丝,哪样便宜点哪样。她们私下里讨论她家很穷,试着点了荤菜又分给她,她总是很开心地吃了,然后第二天请她们喝汽水,于是她们知道了她并不穷,只是舍不得。罗慧觉得自己很幸运,无论到哪,对她好的人远比对她差的人多,就连打菜的阿姨,都因为她常排同一条队伍而对她有印象,每次都给她饭里舀勺肉汤。分别在即,大家都有淡淡的伤感:“以后我们就不能常常见面了。”徐琳琳嗯一声:“都要好好的。”“都要发财。”“都要嫁个好老公,当上护士长。”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意冲散了落寞。毕业至今,徐琳琳和罗慧依旧保持着亲近的关系。这天下午,罗慧在人民路上的公园门口等了半天,等到公交进站。徐琳琳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边下车打伞边冲她招手:“我来啦。”以往都是罗慧坐到县汽车站再回家,这次是琳琳来市里看电影,罗慧当然作陪。“新衣服吗?真好看。”“是过年衣,我今年买了两件,这件提前穿了。”徐琳琳摸了下自己新烫的发尾,笑容灿烂。徐琳琳一进县医院就负责打屁股针,打到现在见了成百上千个大同小异的屁股,十分羡慕罗慧能在人民医院站稳脚跟。她随口问起人民医院最近招不招人,哪个科室最好:“要我说你当初选什么急诊呀,又累又苦还不讨喜,去住院部多好,有忙有闲还有人拍马屁。”罗慧没答,她却兴致高涨,看完电影逛完街,四点多才告别。罗慧把她送上车,先回宿舍拿包,再赶去江北的火车站。陈清峰一月上旬就放了寒假,因为要帮老师写文章,拖到现在才回。雨势时大时小,出站口停满了人力三轮车。罗慧等得哈欠连天,直到几波乘客走完,看见掉队尾的陈清峰。他穿了件卡其色的棉衣,下面是黑裤黑鞋,背了个又大又沉的包仍显身姿挺拔。陈清峰快步走近,很快锁定了罗慧的身影。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过去揉了揉她的头:“抱歉,火车晚点了。”“没事。”罗慧笑,接过他手里的小包。从北京坐到这要一天多,他怕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可陈清峰脸上看不出半点疲惫。他跟着她出去,没找三轮车,在路边叫了辆出租。司机听他说要去岚山县永贤镇,报了一百多块钱:“今天天气这么差,我回来估计还得空跑。”罗慧说:“清峰哥,现在去还能买到最后一班汽车。”“汽车到了县里还得转。”陈清峰不想浪费时间,跟司机说,“我可以加钱,你直接开到村里。”“好嘞,到时你帮我指路。”司机看他气质不凡,闲聊时得知他是大学生,更是来了兴致。然而陈清峰没心思搭腔,他看着罗慧心疼钱的样,宽慰地捏了捏她的脸。罗慧没再多劝,偏头看向窗外,陈清峰则沉默地打量她。她比半年前更瘦了些,因此鼻子显得更挺,暗沉的天色则给她的轮廓增添了几分柔和。这三年他们通过不少书信,但每次见她都感觉和书信里的不一样,即使笑起来还是天真烂漫,可敛了笑意之后,她的气质似乎比文字更安静。他打断她:“在想什么?”“没想什么。”罗慧把包抱在胸前,转过头,“有点困。”“上夜班?”“嗯。”陈清峰让她睡会儿,罗慧却提起表哥陈有志明天结婚,大姨请她当陪堂的伴娘,她这才和同事调了班。“你哥也回来吧。”“回的。”罗阳毕了业没活计,经陈江华介绍,去了金家村的铁路工区当修路工,这次也请了假。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到了土路,陈清峰坐到前面去指方向。半小时后,车子停在陈家村的路口。陈清峰付了钱,看着尾灯消失在潮湿朦胧的夜里,忽然说:“早知开出租这么赚,雷明可以不用走那么远。”罗慧打伞的动作一顿。陈清峰接过伞柄,离她近了些:“他还是一次也没回来?”“……嗯。”“有给你写信吗?”罗慧希望他写,但他肯定没写:“我没收到过。”陈清峰不说话了。陈家院门开着,灯光照到外面的路上。罗慧看他三步两回头地进去,很快听见屋里传来惊喜的叫喊。她微笑,回到家,母亲和大姨在忧心明天的天气。她陪她们核对了流程,等大姨走了才洗漱睡觉。被窝冰凉,她手脚蜷缩,脑海中全是昨晚抢救失败的情景。被拉长的时间里,她配合医生尽了最大努力,可结果是家属的急切变成哀嚎,白布盖过男人的面容——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妻子悲痛地带来了农药瓶,说不知道他喝了多少,而丈夫早没了生命体征。罗慧自认修炼了坚硬的外壳,可亲面死亡和家属的崩溃还是刺痛了她。世上很多遗憾是本应该,她本应该更积极更专业,从死神手中抢时间,可有些遗憾让本应该的假设都成了奢侈——好几次了,她连死神的影子都看不到,摆在她面前的是既定的、不得不接受的无力回天。她胸口发闷,躺了会儿听见外面响动,是父亲和哥哥回来了。她起床打开桌上的台灯,抽出一张纸。钢笔在纸上用力地刻写雷明两个字。她有好多话想和他说:金家村的火车站点明年就要停用了,胡汉家和江华叔合本开了纺织厂。她还想和他道歉:奶奶的坟头长满了草,大姨带回家养的那只狗去年十月就被偷了……她有好多村里的事情,和她高兴的、惆怅的、模糊的心情想告诉他,可是每次写完开头,笔尖就像抵上磐石般艰涩滞住。和她相比,他不想她,他什么都不想跟她说。房门被人敲了两下,罗阳进来问她:“你今天去接清峰了?”“嗯。”“我和爸去了村民会议室,有你一封信。”罗慧盖笔帽的动作一僵。罗阳看着寄件人的名字:“胡霖,谁啊,你同学?”罗慧神思归位,过去接了。冷雨潺潺,另一边,陈清峰收拾完东西,站在窗边看黑夜里的灯。村里这些年有不少老房翻新重造,这么晚了,暖黄的窗格比魁梧的屋影更清晰。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困意袭来。他把钥匙和车票放进床头的抽屉,抽屉的最下面露出信封一角。那年暑假,他给隔壁班的班长写了分手信,一面等她的回音,一面等录取通知书。后来,他在村民会议室等到了通知书,也等到了雷明给罗慧报平安的信。他看着信封上清晰而用力的“罗慧(收)”,不由想起她那天在车站想送又不敢送,等火车走了才哭得一抽一抽的可怜样。他替她不值,替她生气,权衡之后决定把信扣下。他以为雷明会继续写,定期写,但整个暑假,寄到村里的只有两封。如今他一去不返,杳无音讯,陈清峰合上抽屉,嘲讽地勾勾嘴角。年少的喜欢大多有始无终,自认深刻难以割舍的,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