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过后的白天比夜晚更长。罗慧去地里拔完草,回到家,父亲和罗阳在整理布满灰尘的抽水管,母亲则在灶台屋往汤罐里加水。“你爸和你哥说中午吃太饱了,吃不下,你饿不饿,饿的话我煮点面条。”罗慧想起江华叔中午太高兴,拉着父亲边喝边聊,一顿饭吃到两点才结束,罗阳剃完头回来,也去蹭了好些卤鸡爪和卤小肠皮,想必是过足了嘴瘾。她还没来得及答,罗庆成在屋外叫她:“你去江华叔家借下皮圈和柴油,再晒下去田里要抽水了。”“哦。”罗慧应了,小跑而去,只是还没到陈家门口,就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从院子里出来。她一喜:“雷明!”对面的人闻声看她。陈清峰把手插进裤兜,微微耸肩:见到雷明就这么高兴?被叫的人倒没什么反应,只看清峰一眼:“走了。”“嗯。”罗慧见清峰朝自己挥了挥手,也伸手冲他示意。而当他转身进了院子,雷明已经走到她跟前。“找我?”“不是。”她笑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那你知道成绩了吧。”“嗯。”“奶奶特别开心,她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还没做。”他一到家就被奶奶支使来这,眼下送完杨梅,他把大搪瓷罐从右手换到左手,“给你看个好东西。”“什么?”“跟我来。”他带着罗慧往家走,一路上听她问他在永涧镇干得怎样,还要不要去,录取通知书大概什么时候到。他告诉她他在那边干得不错,通知书明天先去学校领,再去县三中报到,报完到就直接从县里坐车去永涧镇。“厂房的活这么急啊。”活再急也没有他急,雷明解释:“这是包工,我提前做完拿到钱,能早点接其他的。”罗慧不解:“什么是包工?”“包工就是给一个总包和期限,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过后统一结账。点工是按天算,你干多少给你结多少。”“那要是同样的活,点工会不会故意拖吗?”“会,但名声坏了下次就没人敢请。”雷明说,“大家心里都有数,点工干活没那么拼命,拿的钱也少些。”“所以一般急活都用包工,时间宽裕想省钱的东家就请点工。”“嗯,反正拿多少饭钱买多少力气。”罗慧笑了笑。两个人边聊边走,陈秀春在院子里远远瞧见他们,忙把自行车从墙角拉到正中央:“慧囡!”“诶!”“快来看看这是什么?”罗慧先一步过去,竟是辆自行车。她第一反应以为是雷明买的,心道眼光真好,不仅比那辆破旧的要轻便好看,车身上的商标还表明它是个名牌。而当她听清奶奶的话:“给我的?”“给你的。”陈秀春看看雷明,啧,这人无动于衷——于是她添油加醋地把车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尽管雷明的交代只是四个字:“收了改的。 ”但谁让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小生意呢?把好东西贬得一文不值是本事,把像点样的吹上天也是她的本事。雷明听她夸得越来越离谱,打断道:“你骑上去试试。”罗慧反应过来这是在跟她说:“我不会。”“座椅高度可以调。”雷明过来调整,再让她握住车把。罗慧也是跨上去才意识到她人长高了,这车又比老款的要低,脚能够轻松着地。陈秀春再次提点雷明:“你教教慧囡。”“他没空。”罗慧说起他刚才的打算,“外面有好多钱等着他去赚呢,我叫清峰哥帮我吧。”雷明嗯了声,陈秀春却忍不住道:“外面的钱就是因为太多了才赚不完啊。”罗慧听出奶奶的不满,大概是怪他长时间不着家。于是她爱不释手地左摸摸右摸摸,岔开话题:“这车多少钱?”雷明说:“不用你给。”“怎么能不给呢?我上次碰到辆和这个差不多的,那户人家开价六十,我想着不如买辆全新的就没要。”罗慧观察雷明的神色,犹豫了会儿才转过去说,“奶奶,你也知道,我收车是想给我哥。”她估摸着雷明和罗阳关系不好,自己这样做怕是不太妥当,然而雷明看着她,声音淡淡:“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的东西,你想给谁给谁。”“……”他说完去井边洗手,罗慧从他的话里得到一种被体谅的感觉,她心间一松,又一暖,听见陈秀春问她:“雷明对你好不好?”“好。”“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好吗?”“因为他大气。”陈秀春笑,用力地挽了挽她的肩膀:“傻囡,因为你对他也很好啊。”她又去屋里端了杨梅,罗慧惊喜,拿了颗尝尝,咬下去满口生津。“雷明买了很多,你在我这吃够了再拿回家,别都省着给你哥。”陈秀春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动作文气,表情却生动。她温声提醒:“你只管挑大的,好的,小的我拿去浸杨梅烧。”她跟罗慧显摆过排在橱柜底下的酒瓶。冬至以后黄酒最多,但过完年天气热了发酸,就用来做菜。剩下的白酒有高粱荞麦等粮食烧,是专门去镇上吊的,如果往里加上杨梅和白糖,放久了别有一番风味。罗慧听着她的关怀,看着手里红得发紫的果实,不禁感叹:“奶奶,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哪里好?”“和你和雷明熟起来之后,哪里都好。”罗慧想起以前对他们的生疏,尤其对雷明的畏惧,真心实意地,凑在奶奶耳边轻声,“我以前真挺怕他的,他又高又凶还会打架,老是吓唬人,我觉得他很坏。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不怕他了。”她的语气忧伤而感动:“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杨梅,这不是雷明卖给我的,而是他自己出力免费带给我的,奶奶,你对我有多关照,我早就知道了,现在雷明也关照我,你说我运气好不好?”“好。”陈秀春摸摸她的耳垂,“我告诉你,你以后的运气会越来越好。”“奶奶你也是。”罗慧挑了颗最大的给她,“跟着雷明肯定有好果子吃。”“哈。”陈秀春被她逗得脸上全是皱纹,而在井边不知搓了多少下手的某人,听见最后一句话,嘴角也忍不住上扬。罗慧在奶奶这待得太久,直到回家才意识到忘了去要皮圈和柴油,幸好自行车和车上的杨梅转移了家人的注意力。自打预考结束,罗庆成就没见罗阳这么开心过,他看看金凤,又看看罗慧:“这是你收的?”“我让奶奶帮忙收的。”罗慧撒了个谎,说花了五十块,罗庆成便去里屋拿钱,让她给陈秀春。罗慧接过,心知父亲虽惦记她的小金库,但对外是不肯丢了脸面,白占人便宜的。于是她快速盘算:虽然罗阳不愿意上中药班,但父亲私下里请了江华叔走门路,接下去三年怕还是得在学校过。所以,如果门路走通,她就把这五十还给父亲,让他以为是自己出的,就不会骂她小气,至于奶奶那,她通过卖破烂慢慢还她,反正奶奶每次去公滩都跟对方算总账,而她一直管拆分,如果她卖了十块,就只拿八块,还奶奶两块,牵来扯去总会有还清的时候。她心里打着小算盘,殊不知第二次多给奶奶时就被揪住了小辫子:“你真当我老糊涂了?”“那我心里过意不去嘛,一辆车诶。”“一辆车算什么,”陈秀春给她比了个数,又跟她说了事情经过,“雷明心狠会还价,跟修车铺的人很熟,你再要一辆他也能给你变出来。”罗慧啧啧赞叹,这人还真有变废为宝的本事。陈秀春转而问她车学得怎样,她说会骑,但转弯掉头还不灵活,得亏清峰哥教得耐心,帮她扶着车尾,差点被带摔好几次,她倒一点皮也没擦破。事实上,家里有了车后,罗庆成就一直催罗阳教一教她,但罗阳似乎很忙,常在外面跑,罗慧骑的就还是陈清峰那辆。这天晚上,罗阳照例擦着黑回来,罗庆成难得冷了脸:“你一天到晚没个定性是怎么回事,你要真怨我给你报了名,我就当百来块沉了塘喂了狗,不用你天天躲出去。”面对父亲的责难,罗阳也罕见地较起了劲:“我说我不读,你非要我读,好了,现在放暑假,又没开学,我在家里干什么?跟妈串珠子吗?还是喂猪收破烂?”“喂猪收破烂怎么了?你妹妹能做,你为什么不能做,就算你不能,帮我干点农活总行吧,我一个人去抽水,柴油机背都背不动,你帮我出点力气能要了你命?”“可我就是不想干力气活。”“那你去外面……”“我去外面不是玩,是摆摊,”罗阳觉得父亲没见识,“你去过县里的车站吗?车站外面全是小摊,卖冰棍的,卖瓜的,卖麦芽鸭蛋糖的,做买卖的都比种田轻松。”金凤听了疑惑:“那你去卖什么?”“我不卖,我去擦皮鞋,姚建明和孙浩弄了个箱子,我跟他们一块。”罗阳看了眼罗慧,“谁不知道钱好啊,我用你的钱去交学费还得看你脸色,你以为我不憋屈吗?”金凤奇怪:“你这话说的,慧慧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她现在没给,以后呢?她整天跟着雷明和陈清峰,不就是嫌我没出息,嫌我这个哥没他们俩聪明有本事。”罗阳心里门清,尤其是那俩上了便宜的高中,自己却给家里添了负担,全然矮了他们一截。他看罗慧,罗慧也看他,但比起金凤的愁眉紧锁,罗慧只抿了抿唇,然后从桌上站起来说:“是,我就是嫌你没出息。”金凤阻拦:“慧慧……”“你怕我嫌吗?”罗阳转过身去。罗慧没跟他生气,说出的话却不好听:“你不上课,成绩差,考不好就是应该的,难道我们要睁眼说瞎话?何况你没学校读,爸妈比你还急,他们现在不是怪你花钱,是怪你出门不打招呼,怕你不干正事,这有错吗?”“那我有错吗?”“有没有你自己想想。”罗慧走近他,“哥,不管你是要读书,还是想出去见世面挣钱,我都支持你,可是你得保证自己不是三分钟热度。如果你想待在外面,那家里的活我来干。”“就你这细胳膊细腿。”“你看,你不干就不干,为什么要讽刺我,在力气方面,我是不如你,但总能给爸帮帮手吧。”罗慧故意刺破他的调侃,不无认真地道,“爸和江华叔的关系好,怎么好的你不清楚吗?田里插秧先帮他家插,夏秋抢收先帮他家抢。得亏江华叔是明事理的人,所以才经常帮助我们。哥,人都得先付出才有得到,兄弟朋友间需要互帮互助,有来有往,家里就不需要吗?如果你觉得我们做得不对,那就说出来,我们听到了会反思,但同时你也要反思,为什么从小到大你付出的比我少,得到的东西却比我多,我又做错了什么呢?”这下不只罗阳,罗庆成和金凤听了这话,也双双沉默。罗庆成看着女儿,一时间不知她在骂罗阳还是骂他,又或者,她就是要两个都骂。而金凤,也是直到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哪怕罗慧平时表现得再乖巧再懂事,她的心里也是有怨的。罗慧在一室安静中拿起筷子。她知道爸妈重男轻女,也知道他们的偏心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她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他们并非天生没来由地讨厌她,只是家里条件有限,只能选择照顾一个而亏欠另一个,而她只能通过让自己变得强大来掩盖亏欠所带来的创伤。她以为她够强了,论成绩,期末考不管单科还是总分全是第一。论干活,不管粗的细的轻的重的,她都毫无怨言,只当是必经的磨炼。可是,她的努力在罗阳面前不值一提,他从未全力以赴,却轻而易举地得到关切和体谅,一旦得不到,还要质问她为什么不一直给。罗慧能找出千百种安慰自己的办法,但她现在不想找。她能想象爸妈此刻的惊讶和愧疚,但她不想管。她感到一阵痛快,直到罗阳在她对面坐下。“憋了这么久,说出来是不是很爽?”“是。”“你是不是看我不爽很久了?”“是。”“那你揍我一顿会不会更爽?”“……”罗阳看着妹妹,忽然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你说得一点没错,都是我的错。”“知道就好。”罗慧起身盛饭,掀开锅盖的一刹那,蒸汽蒙住了她的脸。